“你不可能做一位好军人,同时又是一位好丈夫。”
他从不涉足舞会,打心眼里讨厌社交生活,而一心扑在事业上,以致被人嘲笑以军队为妻子。在家休假期间,他为妹妹安排舞会,自己宁可一个人坐在一旁看,或者干脆拔脚就走,因为呆在那种场合实在不自在。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一人独处,感觉并没什么不同,但今天情况变了,变得那样突然,有点让他措手不及。
蒙哥马利无法入睡,女孩的影子占据了整个身心,他几次跳下床想去找她,可一想到自己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找呢?自责和懊丧都没有用,最后他下定决心,下次,如果能再遇到她,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找个机会,大胆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心。
蒙哥马利不缺少勇气,也不乏运气,几天之后,一次晚宴上他又碰见了那个女孩。这回,他瞅准机会,挨到她身边坐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对了,上次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他装作恍然大悟地说。
“现在再问也不迟呀——”女孩半嗔半笑着,蒙哥马利看得神魂颠倒。
“我叫贝蒂·安德森,随父母一起来法国玩的,这里的景色真不错,简直美极了!”
“你父亲是……”
“他是驻印度的一个高级公务员,因为度假,我就跟来了,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回印度?”
“嗯,但说不准,也许还会回英国。”
蒙哥马利一听急坏了,假如真的那样,天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缘碰面,没准一辈子也见不着了,想到此,他脑门上冒出汗来,与此同时,几乎是闪电般的,迅速作出了一个决定,这种果断,就像以前他面对作战地图下达命令时一样,惟一不同的是,此时容不得深思熟虑,但不管结局如何,一旦决定了,他就毫不迟疑地付诸实施。
他想趁贝蒂·安德森一家离开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将她追求到手。蒙哥马利向这个17岁的少女展开了猛烈攻势,为了增加接触机会,他每天邀她出来散步,沿着圣马洛古旧的围墙,穿过长长的松树林,最后来到海边。在松软的沙丘上,蒙哥马利用树枝画下一些图形,时而指点这,时而又指点那,为贝蒂·安德森讲解装甲战车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战争中,怎样使用来同其他兵种协同作战,蒙哥马利兴致勃勃,眉飞色舞,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单从神情上看,贝蒂·安德森听得还是很专注的,一点也没不耐或反感的意思。蒙哥马利望着她天真的眼睛,水晶一般,闪闪发亮地。低下头,贝蒂·安德森身上特有的少女气息直往鼻孔里钻,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气味,幽香而温馨,还有其他他说不上来的东西。蒙哥马利的心莫名地扑扑直跳,好几次,忘记自己在说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竟然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真想脱口而出——“我爱你”,但这太过唐突了,他怎么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就算有好感,万一适得其反,搞不好,心急生变,反而坏了事。
虽然心醉神迷,蒙哥马利总算没被冲昏头脑,这种情况下,还能把持住自己,既然非说明心意不可,过早显得轻浮,等等,时间又不允许,看来只有寻求她的父母帮忙了,因为这样做即使失败,也可以避免被本人当面拒绝的尴尬,不至于无地自容。对于自尊心,蒙哥马利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想尽办法维护的。打定主意后,他就直接找到贝蒂·安德森的父母,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问是否可以向他们的女儿求婚。安德森夫妇有点意外,因为女儿从来没有说过,不过对他这种单刀直入的行为并不以为怪,他们反应很平静,声称不干涉女儿的感情问题,她的事情,由她自己来决定。这样的答复无懈可击,球看似踢给了贝蒂·安德森,实际还在蒙哥马利这边,因为,他只能以实际行动来俘获她的芳心,否则她又怎能决定,不青睐别人,而选择他呢?现在,他只有祈求上帝保佑,贝蒂·安德森能够慧眼独具,喜欢上自己,答应他的请求。
此后他又接二连三频频约会贝蒂·安德森。再见面时,他分明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暖昧不定,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那种,他相信她的父母已经把信息传递给了她,那她就应该明白,为什么会不在意呢?是因为矜持和害羞?看起来不像,难道,她真的看不上自己?要么,就是已经有了意中人?蒙哥马利胡乱猜疑,后两种情况都不是没有可能,果真如此,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未免太可笑了。真正情形虽不能最终确定,蒙哥马利心底却升起一阵失落感,自尊心在胸中隐隐作怪,仿佛猜测已经变成了现实,他,成了一个不幸的失败者。这么一想,火热的激情渐渐冷却下来,说话也变得心不在焉,贝蒂·安德森注意到了他态度的变化,索性更加冷淡,两人的话越来越不投机,彼此之间像是隔了一堵墙,连当中的空气,也是凝固的。
贝蒂·安德森的漠视,迫使蒙哥马利决定向她摊牌,与其那样疑神疑鬼,不如摊开来说,即便如所料的话,他也认了,如果不是,也要询问清楚。这个时候,蒙哥马利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终于,他得到了她的明确回答: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因为我根本不爱你。”
尽管已经为这样的话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每个字真的从贝蒂·安德森鲜嫩诱人的小嘴里轻飘飘吐出时,蒙哥马利还是浑身颤了一下,感觉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凉到脚跟。他呆呆地望着她,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噢,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我实在很喜欢你……”
他已懒得再问对方是否心有所属,因为是不是,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问了也没多大意义,那只会增加自己的受挫和屈辱感,随便搭讪几句,蒙哥马利借口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肯定贝蒂·安德森的芳心一定另有人抢先占据,或者她在为某个人等待,只是他已被排除在外。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他的弟弟布莱恩。几星期后,在福克斯通的一次宴会上,布莱恩和贝蒂·安德森一见钟情,双双坠人情网,不久就打得火热,一起跳舞,一起游玩,但这一切都是瞒着蒙哥马利进行的。鬼机灵的布莱恩风流之余不忘手足情,担心刺激蒙哥马利,所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法国回来后,蒙哥马利被任命为皇家沃里克郡团第1营第1连的连长。贝蒂·安德森的拒绝使他心灰意冷,从离开她的那一刻,他暗自决定忘掉她,而让繁忙的军务冲淡这件事情给自己造成的心灵伤痕。这是他第一次以指挥官的身份重新回到该团。还没上任,他已拟好一份训练计划,包括从3月中旬到8月初的每日课目,上任后,还把它印成了小册子发行。针对战后陆军训练松散、士气萎靡不振的情况,蒙哥马利按照这份计划,在自己的连队首先搞起了战术演练,他订立的要求很高,要使“每一个军官和士兵在战斗中对每一种作战所应采取的行动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当时和平风大盛,不少人认为他没事找事,私下议论纷纷,说一些风凉话。蒙哥马利连里的个别军官也对他不满,但由于得到营长麦克唐纳的支持,反对的声音逐渐弱小。3月18日上午,热火朝天的连战术演练开始,课目有战斗队形、射击命令、巡逻侦察、夜间战斗、进攻、退却、防御、野战筑城、坦克支援、陆空协同等等。每天晚上,全连总结讨论当天演练的得失,随后,由蒙哥马利部署第二天的任务。由于又要抓训练,又要主管一连的日常事务,实在忙不过来,他请求营副官派一名助手来协助处理,没想到却遭到拒绝,盛怒之下,蒙哥马利大吵了一通,就差挥拳相向,可问题仍旧没有得到解决。
经过十来天的训练,蒙哥马利的名字传遍了全团,连旅长也听说了这种别出心裁的训练方式,当即决定带着参谋长亲自过来视察。视察那一天,蒙哥马利正率领全连进行6英里的越野前卫战术模拟演习,尽管累得疲惫不堪,演习却获得了成功,旅长大加赞许,这使蒙哥马利高兴万分。
他的连成了全团乃至全旅的模范,不断在各种场合示范表演,他的要求上面都一一满足,包括真枪真炮的实弹演习。与众不同和标新立异为他赢来关注的目光,一时间,竟成了官兵们嘴边谈论最多的公众人物,连官级比他大的团长、旅长,也没他那么风光。陆军部已经密切注意这个锋芒一再显露的步兵连长。这年夏天,他的军衔顺理成章地正式晋升为少校。两天以后,参谋会议又决定,调蒙哥马利到坎伯利参谋学院担任教官,那里有一名中校教官刚刚离职,他的空缺,正好由蒙哥马利来顶替,任期3年。蒙哥马利对这个任命既兴奋,又感到奇怪,后来才知道,是哈林顿,也就是约克郡第49师的师长向陆军部鼎力推荐的结果,不禁暗存感激。
事业的一帆风顺并没有完全填补情感失落的空白,贝蒂·安德森的身影老在稍有空闲的时候在眼前晃来晃去。说是忘掉她,但做起来谈何容易,她给他的感觉,无论痛苦还是甜蜜,都是以前所没有过的。如果说她看不上自己,是有原因的话,那绝不可能是由于年龄的差距,自己只不过大她20岁,老夫少妻的例子,俯拾皆是。也不会是与长相有关的东西,那都不是主要问题,根源只能是,他还不够娶她的经济条件,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背后不乏大批追求者,有的家世地位和长相都无可挑剔,的确,这令他相形见绌。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已高升,声名鹊起,工作也换成清闲稳定的军事院校教官,受人尊敬,还能分到一套宽敞舒适的房子。在某些人看来,足够羡慕不已,只要再攒些钱,娶她,供养她,绝对不成任何问题,他相信,他可以确保给予她快乐和幸福。在一次次盘算之后,蒙哥马利的心又被激活,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这时,他听说安德森一家正在瑞士的伦科度假,他丢弃手头的一切公务,立即买了火车票,星夜赶了过去。到了地方,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哪,费了半天劲才打听到,找到那家旅馆,于是也住进来。终于,第二天早晨,他又看见了贝蒂·安德森。
她还是那么艳光照人,不过同以往一样,对蒙哥马利仍然热情不起来,但还算客气,也许是因为布莱恩的缘故。虽然如此,蒙哥马利看得出,多少有些敷衍的成分,语气显得漫不经心,这使他联想到此行的目的,心里一股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头,要不是他坚强,真想转身就走。
这次只能算作是伤心之旅,贝蒂·安德森毫无改变心意的可能,面对蒙哥马利的真诚和一片痴心,无动于衷。在她那里,或许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她压根不爱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可能她曾经被他的不俗谈吐和军人气质吸引,这些,都充实了她少女谜一般的幻想,而她,真的有那么一刻,心跳了几下,但是,她始终意识到,她并不爱他。欣赏,并不等于爱,只不过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而已。
最后残存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事已至此,蒙哥马利的心反而出奇地平静,既然自己的努力都属浪费,而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她,贝蒂·安德森,对自己根本不爱,那么,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确实无缘,在现实面前,除了接受,他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由此带来的自尊心和虚荣心的打击,倒显得次要了。
情场的失意顶多丰富了蒙哥马利的另一段人生历程,对于失败,他无怨无悔。贝蒂·安德森的再次拒绝,使他从欲罢不能的情感挣扎中解脱出来,他决心不再作此打算,而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视为生命的军事事业中去。因为卸掉一块心理包袱,他又变得豁达轻松,同安德森一家有说有笑。在这里,蒙哥马利还认识了爱德华·克劳爵士,爵士年龄要大得多,但两人聊得十分投机,不久就结成忘年交。克劳夫人对他的印象也挺不错。有一天,安德森夫妇邀请克劳夫妇和家人共进晚餐,把蒙哥马利也请了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身材不高、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女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安德森夫人介绍说:
“这位是卡弗夫人。这位是伯纳德·蒙哥马利少校。”
“很荣幸认识你,卡弗夫人。”蒙哥马利略微欠身,礼节性地打声招呼。他注意到,这位夫人其貌不扬,但浑身洋溢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让他一下子产生了好感,眼睛炯炯地盯着她。
“认识你很高兴,蒙哥马利先生。”卡弗夫人彬彬有礼地答道。目光交错,发现蒙哥马利正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与蒙哥马利热情而又不失分寸地交谈起来。令蒙哥马利十分惊讶的是,他们的家庭背景和情况竞有几分相似,她原来的名字叫贝蒂·霍巴特,祖籍爱尔兰,父亲罗伯特·霍巴特是位印度官员,已经过世。母亲也出身爱尔兰,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对子女要求严苛。两个哥哥法兰克和帕特里克,弟弟斯坦利都是军官,帕特里克比他早一年进坎伯利参谋学院,斯坦利则是同学。关于自己的事情,成长经历、爱情、婚姻,她谈得极少,几乎每次都在蒙哥马利穷问不舍的时候,轻描淡写把话叉开去,似乎她很不情愿谈及这些,弄得蒙哥马利一头雾水,百思不解。后来,从安德森夫人口中,终于得知了他想了解的内情。贝蒂是个寡妇,丈夫瓦尔多·卡弗是著名的棉花大王之子,通过瓦尔多的妹妹艾莉森的关系,他们由相识到相爱,最终走进婚姻的殿堂。这桩婚事起初曾遭到罗伯特·霍巴特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不能容许“职业家庭的人嫁为商人妇”,当时也流行这样的观念,但他们炽烈的爱情熔化了一切世俗的偏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瓦尔多应征入伍,在加里波利半岛的战争中阵亡。留下她和两个幼子,约翰和迪克,相依为命。贝蒂本人是个小有成就的艺术家,擅长油画和水彩画,雕塑也不错,她有天赋,在伦敦拜过名师学艺。丈夫死后,起先同婆婆住在一起,因为关系不和,搬到伦敦居住,后来又迁居奇西克区,这里距蒙哥马利家人住过的地方,相隔甚近。
贝蒂的不幸遭遇深深打动了蒙哥马利,他为她而同情。与另一个贝蒂相比,她不够漂亮,甚至可以说毫无动人之处,但是,比较贤淑柔静,经受人生沧桑变故,因而更成熟,加上艺术修养的熏陶,气质上弥补了相貌的不足,使她看上去别有一种韵昧。如果把前一个贝蒂比喻成一朵花蕾初放、香艳扑鼻的红玫瑰,引诱人迫不及待采摘,而后者,则是空山溪涧旁幽幽独开的无名花,不为人注意,却耐得住欣赏。贝蒂·安德森冷热无常,心事让人猜不透,蒙哥马利面对她只有失魂落魄的份,而这个贝蒂,就像夏季海洋上吹来的柔柔轻风,沁人心脾。那次见面后,他有幸又见过她几次,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如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给蒙哥马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住处,抹不掉这个成熟妇人的影子,以前所受的伤害,与之而来的所有烦恼和不快,全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这段时间,伦科笼罩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阿尔卑斯连绵起伏的群山银装素裹,适合作滑雪运动。蒙哥马利自愿教来此度假的一些孩子们练习滑雪,约翰和迪克也在内。孩子们的无邪笑声,极大地感染了他,但两个孩子对他的殷勤并不领情,好像心存成见,也许,他们在警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