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的精心谋划,借助周天子之名,促成了北杏会盟,为齐国扬了名,也使齐桓公如愿以偿,当上了中原盟主。但就连管仲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大国诸侯无一人服气,所以差一点使庄严肃穆的会盟变成一堆笑料。齐桓公的“盟主”当得更是十分窝囊,可以说是有其名而无其实,能够指挥得动的只有陈、曹、邾等几个中小诸侯国。亏得管仲运筹谋划,德、信、义、武数种手段交替并用,才化干戈为玉帛,使鲁国加入盟约。
鲁国的顺服,无论是对于齐桓公的称霸信心,对于管仲称霸谋略的验证,还是对于中原诸侯的影响,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北杏会盟,唯一参加的大国宋国又中途逃盟,曾使齐桓公大为沮丧。不用武力而使强鲁顺服,自然大大增强了齐桓公称霸的信心。同时齐桓公亲身领略到了管仲的谋略深不可测,却又简捷实用,因而更是加倍信任管仲,使管仲日后的一系列兴霸方略得以顺利实施。卫、曹诸国从鲁国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身的危险,不敢再冒风险与齐国相抗衡,从而纷纷仿效鲁国,表示与齐国通好,愿意加入盟约。于是,在鲁国顺服后不久,中原大国中,管仲要谋划对付的只有宋、郑两个远离齐国的国家了。
齐桓公对宋公御说在北杏的行为一直耿耿于怀。这也难怪,北杏会盟是为宋国而发,御说得定君位,目的一达到,便中途逃盟而去,对于齐桓公确是莫大的蔑视和羞辱。为了这件事,甚至使齐桓公觉得连“盟主”二字也黯然失色。所以鲁国一定,齐桓公和管仲就开始酝酿讨伐宋国。
管仲并不认为伐宋是次简单的征伐。在他看来,武力征伐仅仅是种形式而已,而伐宋的实质仍属北杏会盟的余波。伐宋的成败,仍决定着北杏会盟是否成功。如果伐宋取胜,则是齐国首次远征成功的尝试,也为北杏会盟更添一道光彩;如果失败,齐国声名涂地,刚成雏形的霸业又将功亏一篑。而且,在周天子的眼里,齐国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日后想东山再起就要大费周折。鉴于此,管仲对伐宋之举格外慎重,出师前,对齐、宋两国的势力、周边环境,两国在中原的地位等,均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力求做到知彼知己,万无一失。
管仲经过运筹,决定伐宋仍采取对付鲁国的策略,即以强大的军事势力先行,作为筹码压宋屈服。这样,既可避免齐国在兴霸之初国力消耗过重,又可在众诸侯中加深齐国以德服天下的美名。
做出大的决策,如何付诸实施也并非易事。管仲长时间闭门谢客,在府中时而阅读兵书,时而长久思考。这时有一个陌生人要求见他。管仲听说此人有要事相告,便破例让其进了府中,方知求见者是管理宫中杂事官职低微的东郭邮。管仲并没有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反映宫内某人某事罢了。谁知东郭邮出口便说是伐宋之事。管仲一听到“伐宋”二字,深感吃惊。因为在决定伐宋之初,怕走漏风声,并没有四处张扬,只有他自己和齐桓公两人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的宫官却一口说了出来,怎不让他大吃一惊?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惊讶之色,而故作平静地问东郭邮如何得知大军要讨伐宋国。
东郭邮淡淡一笑,说:“相国满腹经纶,料事如神,自然可以通晓天下事物。如邮这样的小人物,却只能靠得一些推测罢了。”
管仲更觉奇怪,忙问:“凭何推测,能告知一二吗?”
东郭邮说:“这有何难?据在下平日观察,凡是在欣赏悦耳动听的音乐的人,脸上总是堆满欢快喜庆;凡是死了近亲、居丧挂孝的人,脸上则是笼罩着一层灰暗苦涩;谋划征战厮杀的人,脸上则会眉飞色舞,兴奋异常。那天,在下偶然看到君侯和相国议事,君侯手舞足蹈,激动不已,便妄加推测,齐国要与宋国开战了。”
管仲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问:“可宋国距离齐国路途遥远,足下又为何单单推测是讨伐宋国呢?”
东郭邮说:“这更不足为奇。在下见相国说话,口微微张开而不见闭合,分明是说的一个‘宋’字。君侯听了相国的话,面露怨恨之色,手指西南方向连连点画,那正是郑、宋所在的方向。在下屈指一算,现今中原大国中与齐国相抗衡的只有郑、宋两个大国。而‘郑’字说出口,嘴形为大开状,故此,在下大胆断定君侯与相国商讨的当是伐宋。”
管仲听得连连点头,对东郭邮的聪慧和心思的缜密大加赞赏,禁不住夸道:“能从细微中窥见到大事,足下是管仲所见到的第一人,真正让人叹为观止!五步之内,必有芳草。果真不谬!”
东郭邮说道:“比起相国的经纶、韬略,此乃雕虫小技,不足以登大雅之堂。在下今日所以敢冒昧惊动相国大驾,并非为了显示这些小小法术,而是位虽卑,不忘忧国。对这次征伐宋国,在下实有担忧。”
管仲心里越发重视起来,问他为何担忧。东郭邮娓娓而谈,竟与管仲的决策不谋而合。管仲大奇,问:“依足下之见,莫非认为齐国不该伐宋?”
东郭邮说:“宋国当然该伐。依在下愚见,如不伐宋,北杏会盟就会留下永久缺憾。齐国的兴霸大业,也再难进一步。但伐宋不应力战,而应智取,以免齐国损耗过度,伤了元气。”东郭邮正要说出伐宋的策略,管仲伸手一拦,说:“足下先不要说出,你我在手心中各写一字,看是如何以智取宋。”东郭邮欣然答应。管仲命侍者取来笔墨,二人在手心各写一字,尔后张开手掌。只见管仲手中写一个“说”字,而东郭邮手中写一个“惑”字。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均明白了对方之意,便忘记了尊卑之分,抚掌大笑。
管仲重贤爱才,与东郭邮一见如故。二人彻夜长谈,十分投机。第二天,管仲便将东郭邮举荐给了桓公。齐桓公也觉很新奇,但不知该委以何任。管仲要东郭邮先行潜到宋国都城,四下里传播,说宋公违抗王命,背信逃盟,周天子大怒,委托盟主齐桓公大集天下诸侯之兵向宋国问罪,大军不日将至。宋国内乱刚息,势力衰微,只有归服,否则大军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说得越是险恶,越是逼真越好,以引动宋国上下的惶惑和不安,为后来的“游说”埋下伏笔。齐桓公也认为此计甚妙,当即同意。并将东郭邮的官位晋升一级,赏黄金百两,织锦十匹。东郭邮拜谢领受,回去后打点简便行装,领受管仲的嘱托,便悄悄出发到宋国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条件的成熟,伐宋之事由暗中转向公开。齐桓公开始调集兵马,选择吉日,兴师伐宋。由于伐鲁的成功,齐桓公伐宋也不想借助别国之兵。但管仲认为,对付宋国,只靠齐国的力量也绰绰有余,但为了营造一种声势和博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声,应约请加入盟国的诸侯国共同伐宋,以号称“天下王师”。于是,齐桓公传檄陈、曹两国国君,请出兵伐宋。两国均痛快答应。
随着伐宋日期的迫近,管仲府中出现了一件小小的花絮。
管仲有一妾名叫婧,擅通文墨,长得清丽美艳,性情乖巧顽皮,深受管仲的宠爱。婧听说管仲刚伐鲁归来,又要伐宋,萌生了随管仲出征的念头,可乘机游山玩水,饱览中原南部的风光。她向管仲要求,管仲却皱起眉头,斥她胡闹,任她磨破了嘴唇也决不答允。婧只好撅着小嘴跑了。管仲以为婧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他在书房翻阅太公兵书《六韬》,听到有人敲门,接着一个美少年出现在他的面前。管仲见那少年一身甲士装束,虽略嫌宽大,但仍遮掩不住奕奕的神采和俊俏的姿容。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犹疑间,那美少年向他稽首施礼,故意沙哑着嗓子说:“听说相国讨伐宋国,奔波操劳,万般辛苦,小妾婧心中不安,愿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管仲一愣,继而大笑。笑罢,忍不住地赞美说:“好一个英俊美少年!”婧娇羞地抿嘴一笑。管仲又说:“这种装束倒很别致,就以此随我出征吧。”婧见管仲终于答应,高兴地跳了起来,顽皮地向管仲做个鬼脸,咯咯笑着跑开了。
婧这一次随军出征,虽有点浪漫气息,却也助管仲成就了一件大事。
出师之日,管仲率前军先行,先去会齐陈、曹两国人马。齐桓公命上卿高子、国子暂代国事,由大司田宁越辅佐。自率隰朋、王子成父、宾须无、东郭牙、仲孙湫等,统领中军。命鲍叔牙统领后军,运送粮草。周僖王也应齐桓公之请,派上卿单伯率一支人马助战。分配已定,数路兵马浩浩荡荡向宋国进发。
管仲率军行到峱山时,管仲命就地歇息。他发现一个山野村夫,身着破旧的粗布短衣,头戴一顶破斗笠,打着赤脚,在山坡草地上牧牛,一边敲击着牛角,一边吟诵着诗,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管仲自幼喜好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只是由于戎马倥偬,才渐渐疏淡。眼见牧人在如画般的林边草地上吟得逍遥快活,不由得触景生情,真想就此过去与那牧牛汉子尽情对吟一番。但想到自己已是一国宰相,肩负重任,又兼军情紧急,事务繁忙,容不得耽搁,只好强压下复生的闲情逸致,将酒饭分出一份,命侍从送与那牧牛人。
那牧牛汉子听说这酒食是宰相相赠,竟毫不客气,便狼吞虎咽般吃喝起来。吃罢也不道谢,却让侍从将一句“浩浩白水”的诗句务必转告管仲。
这时,人马已经出发。管仲端坐车中,闭目养神,身子随着战车的奔驰而颠簸。一身甲士装束的婧坐在他的身边,兴奋地看着周围匆匆闪过的奇异风景,只觉美不胜收,目不暇接。正看得高兴,就见那侍从快马赶上来,将牧牛汉子的诗句转告管仲。管仲并没在意,只是哼了一声,便又闭住眼睛。
管仲现在满脑子里尽是伐宋之事。他想到东郭邮已到宋国散布谣言,蛊惑宋国军民之心,不知情形如何。如若得手,大军一到,乘着宋国上下一片慌乱之机,派人游说宋公,成功之望当在十之八九,想到此处,却勾起他的一桩心事:派谁前往宋国呢?此人既要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又要胆识超群,临危不惧。否则,被宋室的威严一吓,岂不屁滚尿流,大大折煞了齐军的锐气?到头来,让宋人嗤笑事小,延误了齐国的霸主大业,又如何担待得起?他将鲍叔牙、隰朋、宾须无、王子成父、东郭牙、仲孙湫等一一数过,虽各有优长,但都不足以担当此任。
管仲一路想着,车轮辘辘飞转,车马渐渐远去。
婧却好奇心大盛,细细揣摸起那句诗句,觉得颇有深意。她困惑地瞅瞅管仲,向后面牧牛的山坡看看;再瞅瞅管仲,再向后面看看。眼见那牧牛汉子身影越来越小,就要在目光中消逝,可管仲还只是闭目思索。她终于忍不住了,推了推管仲说:“主公醒醒,您难道就不想见见那个人吗?”
“见什么人?”管仲正为破宋之事大费心神,婧突然一问,一下子没回过神来,随口问了一句。
婧问:“主公忘了那牧牛汉子送您的诗句吗?”
管仲说:“没忘,又怎样?”
婧说:“闲时,妾常听您吟诵一首题为《白水》的诗:‘浩浩白水,鲦鲦之鱼;君来召吾,吾将安居?’那牧牛汉子平白送上一句‘浩浩白水’,妾想了一下他的用意,大概是不再甘心一直牧牛下去,于是想向您这个大相国讨个一官半职来做做吧?妾是胡乱猜测,不知是不是?”
婧的几句话提醒了管仲。他定神一想,才恍然大悟。这首诗确是自己在不得志时常常吟诵的,诗意也正如婧所说,是身负饱学之士不甘心埋没于山林草泽,想寻找机会出来施展一番抱负。以如此奇妙的方法进见,使管仲颇觉得不同寻常。于是,他急令大军原地稍歇,命驭夫掉转马头,将车赶回。
管仲远远看到那牧牛汉子还在,便和婧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向山坡。
那牧牛汉子见了管仲去而复回,仿佛早已料到,并不惊讶,也不下拜,只拱手一揖,算作招呼。管仲也不计较这些俗礼,和颜悦色地与那汉子攀谈起来。
牧牛汉子说:“在下是卫国一个山野之人,姓‘宁’单名一个‘戚’字。听说您为齐国宰相,礼贤下士,思才若渴。在下自思,虽才疏学浅,却有小用,于是不顾路途遥远,来到齐国,想在相国麾下聊尽绵薄之力。可到了齐国,一直无缘得见相国,盘缠已尽,只好在此山野之处替人牧牛借以度日,等待与相国机缘的到来。”
管仲问:“在这荒僻之处,如不是偶然行军路过,又如何能够相见?足下岂不是千里迢迢来到齐国,而空等一场吗?”
宁戚说:“在下如与相国有缘,即使远在天涯海角,也能相见;如果无缘,即使近在咫尺,也会视而不见啊!没想到今日有幸相遇,相国果然名不虚传。宁戚即使不能为相国所用,有缘得见尊面,也不枉走这一趟了。”
管仲见他吐谈不俗,便与他谈论起天下大势,并不露声色地有意问他一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让他深感意外的是,宁戚竟然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而且颇多独到的见解。他越听越喜,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在此时,触动了他的一桩心事。他想:先有东郭邮,后有宁戚,均是在用人之际,仿佛自天而降,莫非真是天助齐国称霸?他略一沉思,对宁戚说:“足下确是大用之才,管仲得见实是齐国之幸。但如草草跟随管仲而去,那是对足下的不尊。我国君侯思贤若渴,当今更是用人之际。数日后,他将亲率大军路过此地,我给足下留下一封引荐书信,君侯见到必会重用于你。”说罢修书一封,递与宁戚,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方才分手。
在回归的路上,管仲想到凭空得一大才之人,心中欣喜至极。于是满含赞美的口吻对婧说:“婧壮士果然俊眼识贤才,伐宋如若成功,当为头功。”婧见不苟言笑的管仲如此夸赞,高兴的一时忘了女扮男装,轻舒袅娜腰肢,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像一只灰色(身着甲士灰衣)蝴蝶在原野上翩翩起舞。只看得管仲心花怒放,庆幸带她同来。
果然,数日后齐桓公率领中军到达这里。宁戚开始并未依靠管仲的举荐,他知道像他这样出身寒微之人,如果没有惊世骇俗的本事,是很难受到重用的。在他看来,如若费尽心机到齐国宫中只是为了混口平平淡淡的饭吃,那还不如留在山野牧牛放羊来得更为逍遥自在。管仲贤名闻于天下,还尚且要试探一番,更何况是齐桓公呢?所以宁戚仍是那一身破旧寒酸的打扮,在路旁草地上牧牛,对于轰轰隆隆驰过的战车,视而不见,全不畏避。等到桓公的车驰近,宁戚故伎重演,敲击着牛角作歌:
南山灿、白石烂,
中有鲤鱼长尺半。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褐单衣至骭。
从昏饮牛至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看来宁戚确是煞费苦心,连歌的内容也因人而异。
齐桓公早听到牧人作歌,这里还是齐国境内,他开始还当是国人在赞颂他治下的太平盛世呢,谁知越听越不是味儿。那歌分明是在嘲讽当今世道,字字句句都如针在刺他。他大为恼火,让竖刁将宁戚带到车前。
齐桓公见这牧人坦然的样子,更为光火,黑着脸问:“你是齐国人,为何出言不逊,冷嘲热讽当今时政?”
宁戚笑了笑,说:“小人宁戚,为山野村夫,只知牧牛吟歌,怎会嘲讽时政呢?”
也是该天降大任于宁戚。齐桓公以堂堂一国之君,竟一时忘记与他说话的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军情如此紧急,本不该与他纠缠下去,他却偏偏要辩个明白对宁戚斥道:“当今天下,天子圣明。齐国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寡人身为盟主,济弱扶危,威服诸侯。虽尧舜在世,也不过如此。你口口声声‘不逢尧舜’,这不是嘲讽我齐国时政又是什么?”
宁戚面无惧色,朗声说道:“小人虽是一介草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然而曾经听说,尧舜在位时,以德治世,天下归心,百姓耕田食粟,凿井饮水,可谓风调雨顺,国富民安。而现今,君侯身为盟主,北杏会盟只到三五小国,盟约刚成,强宋逃盟而去,不得已兴兵伐鲁,又有柯地遭劫之辱。今日更劳军伤财,远征宋国。这岂是尧舜在世所生之事?”
宁戚可真谓斗胆包天,娓娓道来的竟全是齐桓公的倒霉背运之事。齐桓公正在得意之际,如何受得了这等当众折辱,勃然大怒道:“山野匹夫,口吐狂言,推下去斩首!”
甲士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扭住宁戚,推推搡搡往林中走去。宁戚面不改色,边走边仰天长叹,说:“当初夏桀无道而杀关龙逄,殷纣荒淫而杀比干,没想到今日却轮到了我宁戚!”
隰朋在旁看着听着,早就喜欢上这个牧牛汉子的刚直性子。想到桓公跟前围着竖刁、易牙等势利小人,正该多一些这样的人。于是,他大喝一声:“刀下留人!”接着抢上一步,对齐桓公进言说:“主公暂且息怒,微臣见此人不巴结权势,不惧怕威逼,又通晓天下大事,绝非寻常牧人。主公欲争霸中原,正是用人之际,何不留下他为齐国所用?”
齐桓公本来就不是个气量狭小之人,经隰朋一提醒,便即醒悟,怒气随之平息,哈哈一笑,说:“壮士虽揭了寡人的短处,说的却是真话。寡人只不过是想试试壮士的胆量,岂能真杀!壮士如肯为齐国出力,那实是寡人之福。”说罢,命放了宁戚。宁戚这才从怀中掏出管仲的书信,递给桓公。那书信写道:
臣奉命出师,得遇卫国人士宁戚。与之长谈,得知成身怀大才,当能辅佐王公治齐兴霸,万望加以重用。若弃之不用,必为别国所用。到那时齐国少一智士,而多一强硬敌手,悔之晚矣!
齐桓公见管仲如此看重宁戚,心中更觉踏实,说:“壮士既然有仲父的举荐书信,为何不早些拿出给寡人,险些误了大事?”
宁戚也改变口气,说:“微臣听说,贤德的君王选择有才能的臣子辅佐政事,有才能的臣子则选择贤德的君王而辅佐。今日微臣敢以一介草民身份大胆直言,实在是早有耳闻齐侯气度恢宏,思贤若渴。如若君侯恶直言而好谀词,施怒于臣,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会拿出管相国的荐书。所以如此,是微臣以为,作为贤明之君,应有自己的主见,如若仅凭别人的美词善言而重用一人,也就可能以别人的谗言恶语而废弃一人。微臣虽萤火之光,但也要选择一个贤德而又有主见的君王辅佐啊!”
桓公听了宁戚这番富有哲理而又对他颇多赞颂之辞的话语,觉得颇为受益,心里也很舒坦,当即让宁戚随军伐宋。
当晚,大军刚刚安营扎寨,齐桓公就命点起火把,让竖刁准备一套大夫衣冠,要举行仪式,拜宁戚为大夫。竖刁早就对宁戚嘀嘀咕咕,妒火中烧。见桓公如此慌急为没有寸功于齐国的宁戚拜官,想到自己当初要个一官半职而蒙受一顿羞辱一无所获,不由得愤愤不平,对桓公说:“卫国离齐国不远,何不派臣到卫国走访一番,宁戚果然又有德行又有才能,再赐予他官位也不迟。”竖刁嫉贤妒能,知道齐桓公身边多了管仲、鲍叔牙、宁戚这样的人,对己大为不利,想借去卫国走访之机,将宁戚狠狠诋毁、诬陷一番,让桓公无法重用。
齐桓公精明豁达,大事从不糊涂,早已看透竖刁的心思,不悦地说道:“宁戚为豁达之才,不拘小节,自会有一些小的过失。如若访得这些过失,再赐予官位,宁戚脸上无光,寡人也会心存芥蒂。仲父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正是这个道理。你等不必多言,寡人自有安排。”
竖刁善察言观色,见桓公不悦,再不敢多言,灰灰地退出。
齐桓公在营帐中拜宁戚为大夫。宁戚换上大夫衣冠,当时焕然一新,风采照人。
齐桓公率领大军到达宋国边界时,管仲、陈侯、曹伯和周王朝大夫单伯等早已率兵到达,前来迎接。齐桓公刚刚安营扎寨,立刻就要下令攻打宋国,被管仲劝住。管仲从决定伐宋之日起,殚精竭虑谋划的就是要避免这场拼斗与厮杀。率兵到达宋境以后,东郭邮派人密报,他到了宋国都城以后,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吹嘘齐国士卒,个个能征善战,大军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管仲、齐桓公更是被描画成神人一般。现在整个宋国上下都知道齐桓公率天下诸侯前来讨伐宋国,不日将至,宋国顷刻就要灭亡。君臣百姓都已惶惶不可终日,似乎要束手待毙。“蛊惑”计策的成功,更增加了管仲使用游说之计的信心。此时只要派一得力之人前往宋国,晓以利害,定会瓜熟蒂落,宋国可不战而下。而且,派遣何人去担当此任,管仲心中也早有所属。管仲将齐桓公迎进营帐之时,就看到宁戚跟随桓公左右,心中暗自高兴。他的目光与宁戚的目光交接,二人会心一笑。
原来管仲初识宁戚时曾触动一桩心事,便有了让宁戚游说宋公之意。现在宁戚为桓公所用,正可让他借机为齐国立一大功,以作晋身之阶,堂堂正正进入齐宫。
于是管仲劝齐桓公对宋国先礼后兵,说:“主公是奉天子之命,率领王师来向宋国问罪,如果以德能使宋国顺服,订立盟约,既可使齐国士卒免却征战之苦,又可使宋国百姓免遭战争劫难,更可使主公德名广播天下,可谓一举三得。如宋公冥顽不化,非要以卵击石,主公可推动大军,一举荡平宋国。”
齐桓公同意了管仲的计策,可派哪位大臣去游说宋公之事,却一时委决不下。
管仲决计要宁戚立功,于是故意渲染了一番,说:“担当此任的,决不能是等闲之辈,既要胆识超群,遇惊不乱,又要才思敏捷,能随机应变。一身兼有两能者,方能斗胆说一个去字。且这件事的成败关系到霸业的兴衰,非同小可,臣想亲自走一趟。”
齐桓公不同意,说:“寡人时刻要与仲父商讨军机大事,怎能让仲父轻易离去?还是由另一爱卿去吧。”但桓公连问了三遍,文臣武将都低下了头,无人应声。有的暗忖自己勇气有余,而机智不足;有的认为自己在和缓之时尚能应付一二,而危急之时就会乱了方寸,坏了大事。桓公见无人敢去,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还是得有劳仲父了。”
这时,宁戚跨上一步,说:“杀鸡焉用牛刀?些须小事,何劳相国亲往?微臣没有立下寸功,却深受主公厚爱,如此重用,心里很是不安。臣愿意凭三寸不烂之舌,定让宋公垂首来见主公。”
桓公大喜,目瞅管仲,管仲微笑着点了点头,桓公即命宁戚出使宋国。
宋公御说早就为应付四起的谣言而弄得焦头烂额,谣言还没有平息下去,果真听到齐桓公以中原盟主和周天子的名义,大集诸侯,兴师伐宋,并有周王室上卿单伯也率兵一同前来问罪,越发不安。就在这时,宁戚到了。
真如管仲所说,宁戚注定要经受一番考验。宋公和群臣都不知宁戚是何许人,亦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宋公手下第一谋士戴叔皮说:“管仲足智多谋,办事大胆而又谨慎,所谋之事,可谓风雨不透、滴水不漏。既然宁戚是管仲派来做说客,定是摇唇鼓舌能言善辩之徒。依臣之见,且吓他一吓,别让他小觑了宋国。来人如尊重宋国和主公,便也罢了,主公可以礼相待;他如以大国使臣自居,表现傲慢无礼,就以臣扯衣为号,斩其首级,再与齐军决一死战。”宋公别无良策,只好答应。
宁戚宽衣博带,来到宋宫殿前,只见武士们身披铠甲,手持兵器,排列两侧,个个充满杀气,文臣武将也穿戴齐整,对宁戚怒目而视。宋公端坐正中,对宁戚看都不看一眼。宁戚神色坦然,大步上前稽首施礼。宋公视而不见,也不还礼,只冷笑着问宁戚来宋国有何话说。
宁戚冷笑一声,仰天长叹,说道:“宁戚是前来报丧的,宋国将要大难临头,我是齐国的使臣,还有何说!”
宋公闻听此言,如遭蝎蛰,心中倏然一惊,却故作镇静,露出一副对宁戚的话不屑一顾的神色,说道:“寡人爵为上公,为天下诸侯之首,有什么大难临头?”
宁戚说:“宋国确是公国。但当今天下混乱,群雄并起,连周天子都已是形同虚设,更何况一个诸侯国的爵位,恐怕早已成为一枚空壳。要想在乱世中雄霸天下,只有励精图治,富国强民,修治兵甲,方能有望成为诸侯之强。当初周公在兴盛时期,天下太平,四海归服,尚且礼贤下士,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今天宋公处在乱世之秋,既有外患,又有内乱,即使仿效周公,尊士敬贤,还唯恐不及呢!现在反而妄自尊大,怠慢客人,宁戚虽有忠言,又何必多管闲事!”说罢背手望天,傲然而立。
宋公见宁戚面对威势,竟然神色坦然,毫无惧色,不由得暗自嘉许。孤傲的态度也顿时收敛,脸上堆满了笑意,将宁戚请到上座,算是赔罪道歉,并诚恳地向宁戚请教。戴叔皮已经在连连扯动衣襟了,但此刻就算将衣服扯个稀巴烂,也无济于事了。
宁戚知道此行已成功了一半,便以恳切的口吻对宋公说:“周王室犹如明月,诸侯犹如繁星。当今月亮昏暗,星辰闪亮,因而导致天下你争我夺,战乱不止,弑君篡位的事更是天天都在发生,所以才有北杏会盟。宋国参加盟会,是周天子所定,帮助宋公定位,可宋公竟公然背约,那君位就跟没定一样。现在天子震怒,派遣大将单伯和盟主齐侯,集天下诸侯之兵,兴师问罪。今日不胜,明日再战;明日不胜,后天再战,从此战火不熄。宋公思量,以一小小宋国,国势再雄厚,与天下之兵相抗,又能长久得了吗?宋国不是大难临头又是什么?何况以外臣之见,宋公逃盟在先,抗拒王师在后,理在彼方,恐不等交兵,胜负已然判定啦!”
这番话,直把宋公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津津,忙不迭地向宁戚请教脱身之法。宁戚知道时机已到,断然说:“君侯只有重新盟约,别无他法!”宁戚说完,见宋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早已猜中他的心思,继续道:“北杏会盟是秉承周天子的命令,齐侯为盟主又是诸侯共同推举,今天问罪宋国,又有王臣亲自率兵,宋公重新结盟,对周天子来说,不失做臣子的礼节;对齐侯来说是按天子的命令平等结盟。这样,宋公兵甲不动,却安如泰山,既有了大国齐国为同盟,又不堕了宋国的威风。宋公何乐而不为?”
宋公终于被宁戚说动,不顾戴叔皮的极力劝阻,带着礼物去见齐桓公,以示通好,并约定来年春天去鄄之地结盟。齐桓公再三说明这次大兵犯境,实是奉了天子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并将宋国献的礼物当着宋公的面大部分转交单伯,敬献周天子,小部分分送陈侯、曹伯,齐国寸金没留。齐桓公的一言一行虽有做戏之嫌,但戏却做得惟妙惟肖,让宋国不失面子,宋公心里颇感舒坦,也让得到礼物的单伯、陈侯、曹伯欢喜,总算没有空跑一趟,而齐桓公自己盟主位置又稳固一层,更博得一个德信义的美名。这次伐宋可以说是管仲打着周天子的旗号演出的一幕精妙绝伦的话剧。
齐桓公没伤一兵一卒,德威并举,使宋国归服。齐桓公班师回国,与管仲商讨下一步的行动。当时中原大国只剩下郑国没有与齐国缔结书面或口头盟约。管仲和齐桓公议论的中心自然落到了郑国的头上。管仲分析了郑国情况,以及郑国与齐国霸主中原的关系。管仲认为,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诸侯中最强大的就是郑国。尤其郑国灭掉东虢以后,吞并了东虢的土地,版图进一步扩大。现今,郑国前有嵩山,后有大河,右有洛水,左有济水,更有虎牢天险闻名天下。所以郑庄公在位的40多年中,有恃无恐,肆意横行,讨伐宋国,攻打许国,与王师抗衡。现在婴在位,又与楚国结党。楚国是南方强国,地大、人众、兵强,吞并了荆襄一带的诸侯小国,势力愈增,更是骄横霸道,不可一世,公然与王室为敌。齐国要尊王室,霸诸侯,非降服楚国不可。而郑国是楚国的屏障,要降服楚国,必须先得降服郑国。郑国一旦成为齐国的盟国,楚国北边门户大开,其凶焰将会大大折煞。齐桓公将称霸中原的心思翻转了也不下千百遍了,自然知道郑国是联结中原与南疆的枢纽,只是不知如何使其顺服。北杏首次盟约,除了陈、曹、邾等几个小国之外,其余大国如鲁、宋、郑等均表现出不服,总不能都凭借武力去征服吧。对此该如何处置,齐桓公确是彷徨无计。
管仲深谋远虑,早在伐宋之时,就已思考如何对付郑国了。宋国临近郑国,在宋国时,管仲听说了刚刚发生在郑国都城的一件奇闻。当时,郑国都城南门内外同时出现两条巨蛇,门内巨蛇身长八尺,青头黄尾;门外巨蛇,身长丈余,红头绿尾。门外巨蛇急欲进城,门内巨蛇横加阻挡,两蛇在城门口斗杀不休,厮拼了整整17天,外来巨蛇终于咬死城内巨蛇,舔干身上血迹,爬进郑国太庙就忽然消逝不见了……管仲饶有兴致地向齐桓公讲起这件事,更把桓公听得如坠雾中,议论着兴霸大事,竟又讲起了故事,实在弄不懂这个满腹智谋的仲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管仲却不急不忙,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似乎强郑已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探手便可取出。他对桓公说:“主公还记得吧,乙酉年,即周庄王元年,郑厉公突当了四年的国君,被逆臣祭足废黜,流亡在栎城一直到现在。祭足再立公子忽为君,为昭公。忽只当了两年国君,又被逆将高渠弥所杀,立公子亶为君。我国先君襄公又杀死亶,祭足又立公子婴为君。祭足以臣子的身份废黜国君,婴以弟的身份篡夺兄长的君位,这都是违反常伦、忤逆不道的行为,天下人都可以声讨。现在祭足已死,婴懦弱无能,失去了祭足这个靠山,再也难以有所作为了。厉公突在栎城已经住了十几年,主公如能挑逗起厉公突重新做郑国国君的念头,再派一员大将率甲兵帮助他夺得君位,突感激主公再生之德,遇事还不唯主公的马首是瞻?”
齐桓公并不是庸碌之君,他也曾想到利用厉公突这条路,可行不通。他对管仲说:“我常听知情者说起厉公突,他被驱逐之后,已经在外流亡了17年,可谓心灰意冷,再也没有重新夺取君位的雄心大志了,真是无可奈何啊!”
管仲微微一笑说:“所以臣才用‘挑逗’二字啊。这次臣要亲自走一趟栎城,好歹说动突重起复位的雄心,将一个服服帖帖的郑国送与主公。”
齐桓公一听,大喜过望,忙说:“有劳仲父亲自出马,何愁大事不成?所带兵马听凭仲父调遣。”
管仲点齐200辆战车,2000精兵,由大将宾须无率领同往。到了栎城,突听说齐侯要助己归国复位,深受感动,大摆宴席为管仲、宾须无接风。
席间,厉公突就管仲促成北杏盟约,齐桓公成为盟主之事向管仲道贺。管仲见突神色黯淡无光,说话显得老气横秋,确是心志已死,心里嗟叹不已。他向突分析了天下大势和郑国正在走向衰败的趋势,说盟主愿助他复位,以重新治理起一个强大的郑国。果如所料,厉公突非但不喜,反露哀伤之色,连连摆头,说:“寡人已年迈力衰,眼下只想过个清闲日子,再也无心争雄了。何况,寡人离开郑国已十余年,即使寡人有心,恐郑国臣民再也容不下寡人了。”管仲自然要奉承他一番,说些郑国百姓对他在位时安居乐业生活的怀念之情,对他复位翘首相望之类的话。见突仍然将信将疑,管仲方才使出了“杀手锏”,向突说了郑国都城南门两蛇相斗之事。突更是听得莫名其妙,不知蛇斗之事有何寓意。
管仲说:“这正是寓意君要重新执掌郑国社稷啊,城外巨蛇正是君侯的化身,身长丈余,是君长兄之意;城内巨蛇是婴的化身,身长八尺,是君的胞弟之意。缠斗了17天,是应君乙酉年夏流亡在外,现今壬寅年夏,正是17年之数。城内巨蛇受伤而死,是婴失位的征兆;城外巨蛇入太庙而不见,是君执掌郑国宗庙社稷的征兆。就在我齐国君侯申明大义,将扶持君重新登位,而郑国百姓也翘首相望之时,出现两蛇相斗,这不正是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吗?君还迟疑什么呢?”
厉公突听了管仲这番话,消逝已久的雄心果然悄悄复生。他与管仲、宾须无议定计策,连夜攻下郑国都城大陵,婴为逆臣所杀。厉公突在位四年,被废黜流亡在外十七载后,重新夺得君位,对齐桓公感激不尽,满口应承入盟之事。
齐桓公自觉大功告成,心里重重舒了一口气,他想立即再一次大会诸侯,杀牲定盟。盟主之位,煞费苦心,得来不易,这一次定要好好风光一下,以展示天下盟主的威风。
桓公设宴招待管仲、鲍叔牙、宁戚三人。这三人都为齐国的兴霸大业立下大功。席间,桓公神色飞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酒至半酣,桓公迷离着微微醺醉的眼睛,讲出了他准备隆重会盟诸侯之事。他说:“寡人霸业告成,三位爱卿还不该向我敬酒道贺吗?”管仲等三人相视无言。桓公又对鲍叔牙说:“寡人所以成就霸业,皆赖仲父之功;所以有仲父,全靠鲍爱卿的举荐。如此看来,没有鲍爱卿的无私举荐,便没有寡人的今天啊!”
鲍叔牙听了,斟上满满一盅酒,又为桓公斟满盅,方举盅对桓公恳切地说:“臣听说:明主贤臣,虽乐而不忘其忧。臣祝贺主公霸业大成,但更愿主公不要忘记当年流亡到莒国时的凄惨景象,管相国不要忘记被囚在槛车之中时的苦楚,宁戚也不要忘记替人牧牛换口饭吃时的清苦日子。”
桓公听了面露惭色,沉吟良久,方徐徐说道:“鲍卿忠言,使寡人真如醍醐灌顶。寡人与诸爱卿都不忘过去之苦,勤修政事,方为齐国社稷无穷之福啊!”他说完,突然又有所悟,看着管仲说:“莫非寡人大会诸侯之事也不妥吗?”
管仲对桓公的悟性很是赞赏,见问,微微一笑,说:“鲍将军所说真是金口玉言,主公有鲍将军,才是齐国社稷之福。”他夸完鲍叔牙,才回答桓公的话,说:“主公问得好。臣以为,霸业初定,并不稳固,对天下诸侯尚不能一呼百应。既然如此,会盟还是越简便越好,等到各国能够做到齐心协力之时,再正式举行大型会盟。”
如何简便,管仲根据各国诸侯的情况,作了安排:陈、蔡、邾三国诸侯,从北杏会盟以后,一直与齐国交好,毫无二心。鲁、曹两国虽没有参加会盟,但曹伯亲自率兵参与了伐宋,并已与齐有了口头盟约。鲁国则在柯与齐国正式定盟。这五个国家不再劳师动众,重新参加会盟。而宋、郑、卫三国只有口头表示入盟,无可制约,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制定盟约就可以了。管仲还提议齐桓公不要在齐国的地方坐等诸侯来会盟。卫国居宋、郑、齐之间,可去卫地举行盟约仪式,显得桓公不以盟主之居而自高自大,可与众诸侯更显亲近。
齐桓公按照管仲的安排,约郑、宋、卫三国在卫国的鄄会盟,周天子也派了大夫单伯前来助威,齐桓公六年(前680年)冬,齐、郑、宋、卫四国诸侯连同单伯,共五位,在鄄地举行简单的结盟仪式,没有歃血,只立誓通好,共同订立盟约就散了。
至此,中原的鲁、宋、郑、陈、蔡、卫、曹、邾等国,均与齐国结为同盟,尤其是黄河下游的鲁、郑、宋、卫四个大国都顺服齐国,象征着齐桓公开始正式登上了中原霸主的宝座。同时,也标志着管仲内政、外事,德、武并举的策略开始显示出巨大的威力。
齐桓公梦寐以求的霸主地位终于得到了,但他作为盟主的权威尚远远没有树立起来,霸主地位极不稳固。国与国之间的新仇旧恨、宿怨嫌隙,并没有完全解开,大事当前,众诸侯仍各行其是,并没有把盟主放在眼中。于是冲突迭起,战乱此伏彼起,天下无一时太平,可谓风雨飘摇无静处。最具讽刺意味的是,齐桓公七年(前679年)春天,郑、宋两国刚刚与齐国等共同信誓旦旦订立盟约,当年夏天,郳国人蚕食宋国。齐桓公纠集诸侯伐郳。郳国求救于郑国,郑与宋世仇未解,立时将盟约之事忘个干净,派兵伐宋救郳国,众诸侯又忙着应付郑国。等到大军压境,郑厉公方知盟约并非一纸空文,稍稍收敛。但郑国虎瘦雄心在,郑厉公突比齐桓公年岁大出好多,听其指挥本就不服,更想起昔日辉煌,先君桓公、武公、庄公三世都是周王朝的上卿,冠冕列国,威服诸侯,是何等的荣耀!现在却要唯齐桓公马首是瞻,正是应了“依人者危,臣人者辱”的说法。于是与齐国有了离心倾向,并开始与楚国勾勾搭搭,重修旧好。
齐桓公正欲伐郑,后院起火,发生了遂国事件。齐国在北杏会盟之后伐鲁时占领了小国遂,并派士卒戍守。就在宋、郑等国闹得不可开交、齐桓公左奔右跑,穷于应付之时,遂人乘机发难,国内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等四大姓族不堪忍受齐人戍卒的欺凌,以美酒佳肴为饵,将戍守士卒灌醉,全部杀死。齐桓公派兵刚刚平定了遂乱,周王室又闹腾起来。
齐桓公十年(前676年),周僖王驾崩,太子姬阆即位,为惠王。惠王二年就发生五大夫之乱。国、边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五位大夫,见惠王即位后屡屡触犯他们的利益,便拥立公子颓起兵作乱。周惠王在郑厉公的协助下血腥镇压,平定内乱,部分作乱者逃亡到卫国,在卫国的协助下拥立公子颓为周王,与周惠王抗衡。卫国并派遣大军攻打周。至此,郑、卫两个大国一家帮助惠王,一家扶植公子颓,争战不休,结下了新怨。
自北杏会盟以后,一直与齐国交好的陈国也不平静。陈宣公以蓄意谋反罪杀了公子御寇,与御寇关系密切的公子敬仲受到株连,只身逃往齐国。敬仲的贤德博得齐桓公的赏识,齐桓公便从中斡旋,欲使双方和好。陈宣公不允,齐桓公便将敬仲留在齐国为官,由此得罪了陈国。齐、陈两国也存下嫌隙。
齐国本身也并不安宁,北戎、东戎乘齐军队四处征伐、国内空虚之机,不断袭扰齐国边境,杀人放火,抢掠财物,闹得人心惶惶。
整个天下,并不因有了盟约而稍有安定,可谓四下里起火、八下里生烟,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不急不躁,打着周王室旗号,率领“盟国”大军左奔右走,或施之于德,或施之于武,或德武兼用四处征伐,八方安抚,先后平定了北戎、东戎,解除了后顾之忧,又兼并了不驯服的纪、徐等小国,齐国国势更加强盛。
齐桓公十六年(前670年),鲁庄公遵母亲文姜的遗命,娶齐女哀姜为妻。齐、鲁两国再添联姻之好,盟约更加巩固。齐桓公、鲁庄公二位颇有作为的国君,集两个大国的军队,联手征伐不服,威势大振,这才渐渐地收服天下,连最不驯服的郑国也见齐国势大,开始真心实意地考虑结盟之事了。
郑国郑厉公突已死,现今是郑文公在位。郑文公对于是否与齐国结盟之事举棋不定,这也是大国之君固有的一种矛盾心理:如主动请求结盟,齐国肯定认为郑国人胆小如鼠,而小觑了郑国,郑国到底也是个曾称雄一时的堂堂大国啊!如不结盟,齐侯对郑国背盟与楚国交好,并攻打宋国一事耿耿于怀,决不会轻易罢休,有朝一日势必兴师问罪。如果大军骤至,郑国国势不振,兵无斗志,无力抗拒齐军乃至诸侯联军,除了请降之外别无他路。如若被逼走投无路而屈辱请降,还不如现今请盟……
郑文公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齐国使臣到来,送来齐桓公的一封书信。郑文公不知何意,忐忑不安地展开观看,原来却是一封表示修好的书信。文公见书信中言辞恳切,有理有节,字里行间没有一丝一毫盛气凌人的霸气,却是表现出一副盟主风范,不由地大为感叹,对群臣说:“素闻齐侯心胸博大,更有满腹韬略的管仲辅佐,将齐国治理得有声有色,颇有称霸天下的气势,今日只见一书信,便可窥见全豹,确是非同凡响。郑此时不与齐结盟,更待何时!”当即修书一封,表示深怀结盟之心。
齐桓公得到郑国愿意结盟的消息,为又一次化干戈为玉帛而异常振奋。齐桓公正和管仲、鲍叔牙、隰朋等议论之时,陈国陈宣公也派遣使者送来书信,表示愿重修旧好。齐桓公大悦,禁不住说道:“寡人今日双喜临门啊!”君臣数人当即商定,当年夏天在幽地会盟诸侯。此时的齐桓公,已非北杏会盟时的齐桓公了。他饱经磨炼,又耳濡目染,深受管仲的影响,处理内政、外事都越发老练、达观。对于幽地会盟,他早已心中有数,却故意笑着问管仲:“仲父以为,寡人这次会盟诸侯,还是应以简便为本吗?”
管仲也报之会心一笑,说:“正是!”
桓公又问:“仲父屡屡劝寡人作衣裳之会,难道寡人就没有展示一下齐国兵威的机会吗?”
管仲见桓公神情愉悦,绝不会放过让他明白“衣裳会盟”与“兵车会盟”究竟有什么根本区别的机会,便乘机说:“所谓会盟,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盟主也只是一名号,没有威望,仅凭借周天子之命或靠武力威慑,会盟只是有其形而无其实,北杏会盟、柯会盟、鄄会盟,多少都属此类。兵车再多,仪式再隆重,也改变不了其实质,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现今则又不同,主公威名越来越响,虽还说不上名震天下,但对众诸侯已经生出一种威严,确是渐渐有了中原霸主的气派。可以说正是到了不求其形、只求其实的时候了。再说,兵车之会多是为平定战乱、讨伐不服,纠集天下诸侯,可大壮声势,给被征伐者以震慑。衣裳之会,多为解怨修好,所以当简便行事,以营造一种欢快平和的气氛。此次会盟由郑伯、陈侯主动请盟,参与的诸侯越多,知道陈、郑两国主动请盟的人就越多。如若再轰轰隆隆驰来上千辆的兵车,闹得惊天动地。主公为盟主,自然可以扬播名声,但却大大削了郑、陈两君的面子啊!”
齐桓公微微笑着听完管仲的话,方说:“仲父放心,寡人已经明白啦!只作衣裳之会吧。”
周惠王十年(前667年)在幽地的会盟十分简便,只有齐、鲁、陈、宋、郑五国诸侯。齐是盟主国,郑、陈是请盟国,宋是东道主。所以选择在宋国的幽地会盟,也是管仲的良苦用心,这样做可乘机调解郑、宋两国的世代积怨;所以请鲁国参加,则是因为现今齐、鲁两国关系亲善,请鲁侯,也算是做个见证人吧。会盟参与的国家虽不多,但意义绝非往昔的会盟可比。这次才是既不凭借王命,又没有大军威逼,是真正意义上的结盟。五国君侯也不再像以往会盟那样,由于心怀叵测而动作僵硬笑容苦涩,不像会盟,倒似治丧。这次会盟之时,谈笑之声不绝,举手投足自然、舒展,气氛融洽而又轻松,如沐春风之中。
会盟仪式结束后,齐桓公设宴席盛待各位诸侯并随行大夫。席间,频频祝酒。喝至半酣,鲁庄公不无羡慕地说:“齐侯有管相国,真是莫大之福啊!我当初没听从施伯的话,真是追悔莫及。如那时能够留下管相国为鲁所用,那么今日稳坐盟主之位的大概就不是齐侯,而是另有其人啦。”
陈宣公从北杏会盟以来就一直与齐交好,只是近两年才有了一些芥蒂,对管仲更为熟悉,也接口说:“如果齐侯答允,陈愿出兵车千辆换取管相国。千辆兵车,那等于陈国的半壁江山啊!”
郑、宋两君也说了一些仰慕的话。
齐桓公得意洋洋地倾听他们说笑,等他们说完,方微笑着说:“仲父之于寡人,犹如人的魂魄之于躯干,失了魂魄,小白岂不成了一具僵尸?”
管仲慌忙离席,向众诸侯施礼说:“管仲对各位君侯的夸赞愧不敢当。当初,鲁侯殿下如果听从施伯大夫的话,恐怕早已取去管仲的颈上人头。我家君侯也曾当众折箭为誓,要将管仲碎尸万段,以解一箭之仇。两位国君均以社稷、百姓为重,不计私利,不积私怨,才有了管仲的今日,管仲对两位君侯正是感激不尽,敬仰有加。今日盟会,管仲斗胆进言,万望各位君侯以本国社稷、天下百姓为重,同心协力,勤修内政、亲善睦邻、尊重王室、征讨邪恶、扶助弱小,使天下永享太平,国家长治久安,百姓从此不受战乱之苦,臣以为,诸位君侯,必将留名千古……”
众诸侯听得频频点头,赞叹不已。
古语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是齐桓公合该稳坐诸侯盟主之位。正当幽地会盟各国诸侯皆大欢喜,就要各奔东西之时,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周王室卿士召伯廖突然到来,带来了一个喜讯。周惠王赐命齐桓公为“方伯”,继承太公的职位,并执掌对天下诸侯的征伐大权。这一赐命,顿时使齐桓公的盟主宝座大放异彩。齐桓公喜形于色,众诸侯纷纷道贺,要知道,齐桓公打着“尊王”的旗号,足足折腾了十几年,“盟主”称号也叫得滥了,这时,却是首次获得周王室正式承认,到今日方称得上是“上应天时,下顺民心,四野归服”。整个黄河下游地区的大小诸侯国,在齐国“尊王”的旗帜下,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齐桓公也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
周惠王也并非傻瓜,绝不会平白无故把这么大的权力拱手送人。齐桓公从兴霸大业开始之日起,就施行管仲的策略,打起“尊王”的旗号,确确实实给周王室增辉不少。比之从前被众诸侯视作破履一般撇在一边不理不睬,周天子现在的处境要好得多了。周王室当然明白,齐国只不过是拉着虎皮做大旗,并非真的要“尊王”。但既然你齐国要利用我周王室,我周王天子何不也来个顺水人情,利用你齐国一番呢?于是,才有了这道赐命。果然,在同一道谕旨里,周惠王要求齐桓公代他征讨卫国。理由是,当初他刚刚即位时,五大夫叛乱,卫惠公曾援助忤逆公子颓与周王室抗衡。过去整整10年了,卫国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就请既为“盟主”、又是“方伯”的齐桓公代为惩治卫国。
难道周惠王真的那么小家子气,10年了,还耿耿于怀,非要旧怨重提?不是!周惠王初立之时,公子颓及其同党五大夫发动的篡位叛乱,虽然一时得手,但很快就被平息。公子颓等逃到卫国,得到卫惠公短时的庇护,叛乱并没有形成气候,也没有对惠王的地位构成多大威胁。再说,当时在位的卫惠公已死,现在是卫懿公在位,根本用不着再去小题大做。周惠王所以有此谕旨,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齐桓公口中说得那么悦耳动听,是否真的“尊王”?也乘机试一下自己这个堂堂天子是否还有权威。
齐桓公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然不会让周惠王失望,当即答允下来,让召伯廖回复周天子。
翌年(前666年)春,齐桓公准备伐卫。桓公与管仲商讨,是否需要召集诸侯之兵共同伐卫。管仲胸有成竹地说:“主公不是一直要一显齐国的兵威吗?伐卫正是时机,臣已打探属实,卫懿公乃是个平庸无能、只知玩乐的国君,有其君必有其将,卫军必然不堪一击,只齐军足矣!”
齐桓公闻言大喜,当即点齐精兵8000,兵车500辆,亲自率领出征讨伐卫国。这是齐桓公称霸以来,第一次真正遵照周天子的谕旨,讨伐不驯服的诸侯。
卫懿公于周惠王九年刚刚即位,时间还不到两周年,没有经过大风大浪,尚不知道厉害,听说齐桓公亲率大军犯境,不问青红皂白,昏头昏脑率军应战。结果是犹如鸡蛋碰石头,两军刚一交锋便溃败。直到齐桓公率大军乘胜追杀,直逼城下,隰朋大声宣读周天子的讨伐谕旨,数落卫国的罪状时,懿公方才猛醒,明白了为何受到讨伐,便大呼冤屈。他认为那些事都是先君惠公干下的,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于是,备下五车金银玉帛,命人送到齐军大营,请求讲和、免罪和入盟。
齐桓公问管仲:“仲父认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管仲说:“周王朝有制度,本人有罪不牵累子孙。卫国既然愿意遵从王命加入盟约,应该答应他们的请求为是。”齐桓公接受卫国的讲和,一面派使臣向周惠王报捷,一面准备班师回国。
齐桓公从公元前672年即位,7年后开始正式称霸至今,在长达13年的时间里,是会盟诸侯,德、武并举,东征西讨,建立并巩固霸业的时期。这一时期,由于全面实行管仲制定的内政外事策略,兴霸事业蒸蒸日上,到周惠王十年的幽地会盟,周王赐号,以王师伐卫大胜,终于大功告成,一统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