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生有涯意无尽:梁漱溟人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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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理性、文化与宗教(10)

"清明在躬,志气如神。""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故致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人类的问题,不外天灾与人祸二者;而人祸更凶过天灾,如今日世界战争是其实例。"天下皆宁"(即天下太平),是儒者所抱志愿;照我替他说明,就是要使人间无人祸而已。人祸如何得解除呢?应先看人祸由何起。很多人说是由自私起的,并认自私为人性之本然。这完全是不明事实真象,误解人性;此处姑不深辨。我且提出一个问题来:一个明白人是否亦一定自私呢?亦许会有人承认,明白人不自私的。然则病在不明白而已。我再问:一个自私的人若极其明白,是否仍非损人就无从利己呢?似乎许多社会科学所昭示吾人者(利人即是利己,人己两利乃为真利),不如此罢!然则病亦在不明白而已。再试想:人虽自私,却绝对不残暴,是否祸害可以减轻昵?谅必有人亦将承认这样祸害是不烈的。然则不怕自私,而最怕强暴凶残了。总起来说,人祸之所由起及其所以烈实在是愚蔽与强暴两大问题;若离开它们,自私亦不足为祸。让一步言之,人类进到今世,心计日工,亦许自私之为祸烈;却在古代的人,知解不足,冲动极强,当以愚蔽与强暴之为祸烈。古时儒家彻见及此,乃苦心孤诣努力一伟大的礼乐运动。不只宗教化为礼,直将人生公私生活,上自政治、法律、军事、外交,下至养生送死之一切,无不礼乐化之。将这些牛活行事里面愚蔽的成分,强暴的气息,阴为化除。所谓"礼乐不可斯须去身",盖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口远于愚蔽与强暴而不自知。理性之开启,从这里收功最大。

十、文化史上一旁证

所有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从欧洲近世文化史上,得一旁证。就是:十八世纪欧洲文化界崇尚理性的新潮流,实感受中国的影响而来;而中国儒家含藏之反宗教之精神,亦即于此揭出。兹陈其要略如次:

一、所谓"理性时代"。--自十三世纪以至十七世纪之间,是欧洲所谓"文艺复兴时代";而十八世纪则有"启蒙时代"或"理性时代"之称。康德Kant曾为下定义云:启蒙就是有自主独立之精神状态,征见于个人有勇气以自由使用其理性。此时反宗教之思想特著,殆将以理性的权威替代上帝的权威,辟出哲学的文化,推翻中世纪宗教的文化。当时的思想家皆泛称哲学家,不必专治哲学而实无所不谈;因亦有"哲学时代"之称。文艺复兴时代,当然以希腊文化为其思想之主潮;理性时代则以中国文化为其主潮。理性时代之欧人(尤其法国德国)狂热乎中国文化,正不异于文艺复兴时代彼等之狂热于希腊古学也。

二、中国思想入欧洲。--中国之物质文明输入欧洲颇早;中国思想入欧,当以十七十八两世纪为主,其间(1645-1742年)天主教徒之争论中国礼仪问题,盖尤其良好机会也。所谓中国礼仪,指中国社会所通行之祭祖祀孔敬天之礼。天主教之耶稣会教士利玛窦等,来中国传教,初时对此取宽容妥协态度。以为祭祖不过人子孝思之诚;祀孔则敬其为人师表;不足为异端之信仰。至若敬天,则正与彼教信奉万有真宰之义相合。后来其他派教士反对之,认为祭祖祀孔实即异端之偶像崇拜,敬天则不过苍苍之天,而非造化天地万物之主;这一切都应当严行禁止。由是引起争论,前后延至百年之久,促动欧洲知识阶级无论是宗教家非宗教家,群集其注意中国文化之研究。而耶稣会教士及其他教士之来中国者,诵习中国书典,接触中国政治,所得亦广亦深,著述出版至为丰富,遂使中国思想传播欧土。更得彼土很多大思想家踊跃为之阐扬,所发生之影响乃至大。三、所发生之影响。--耶稣教士之介绍中国思想,原意在附会其自己教义;无如中国思想实非宗教的,而其理性之充沛反而给欧洲思想界一大刺激,开导了反宗教潮流,从而形成了十八世纪的理性时代,则非当初所及预料矣。如赖赫淮恩ReiehWein在其《中国与欧洲》一书所说:耶稣教士把中国经书翻译出来,劝告世人不只诵读,还要实行。他们不知其中的原理,刚好推翻他们自己的教义。尤其是他们不独介绍了中国哲学,更且将中国实际的政情,亦尽量报告出来;因此欧洲人便对中国文化逐渐了解,而中国政治亦成为当时动荡欧洲政局之一理想模型。

历史之具体表现,法德两国所受影响甚巨,英国则较差。唯法德两国之表见,亦颇不同。大抵法国偏于以唯物论、无神论、自然主义来接受中国思想,百科全书派为其代表,而影响于政治则法国大革命。德国偏于以泛神论,自然神教来接受中国思想,来勃尼兹及吴尔夫等为其代表,卒产生于欧洲哲学正宗之康德黑格尔一派观念论。同时其影响于政治者,则为腓特烈大帝之开明专制。以下分别述之:

(一)法国--有人说过"法国大革命为哲学之产物",黑格尔于著作中特加以肯定。克鲁泡特金著法国大革命史亦云"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久已攻击当时之政治社会组织。……哲学家当时之宣告"理智"为至高无上,劝人信仰人的天性之说,实为人类开一新纪元",此哲学即反宗教之思想,为革命运动所自出;肖若瑟从宗教立场所著《圣教史略》指证之甚明。有名之"百科全书派"。代表反宗教思想阵营,同时即为倾倒于中国文化者,又即为革命之发动者,此派多数为耶稣会出身;--威尔斯说"此一群优秀之士(指百科全书家),大都系耶稣会中富有反叛思想精神之人"。此派领袖人物荷尔巴赫BaronHolbach著《自然的体系》,后世视为无神论之唯一文献,唯物论之圣书;其所著《社会的体系》中,乃盛赞中国社会及政治,主张政治与道德结合如中国之例,末后结论公然宣称"欧洲政府非学中国不可"。而其在当时革命运动上,则史家说"荷尔巴赫的沙龙(客厅)真正是第三阶级及其和法国旧制度作思想斗争之大本营。……革命首先是诞生于荷尔巴赫的沙龙中"。

再如法国启蒙运动之最大权威,莫不知为福禄特尔(Voltaire);其浸染于中国思想之深,与倾服中国文化之至,亦无以复加。他之反对宗教,攻击教会,激烈无比;但却不以无神论来理解中国哲学,而宁以有神--或赫克尔(Hoeckel)所说,是一种"有礼的无神论"。他认为"人类智慧不能想出比中国政治更优良的政治组织"。他几乎是一"全盘中化论"者。他尝叹息:我们不能如中国人一样,真是太不幸!

又重农学派Physiocrats为启蒙运动之见于政治经济学术者;虽响慕于中国之开明专制,而实推动了当时革命,有如马耳来夫所称"重农主义盖上一层泥土的薄膜,而蕴含着革命的细菌"。此派思想完全导源中国;其创始者魁斯奈(Quesnay)因有"欧洲的孔子"之称。魁氏所著之《经济学图表》,为学术上一大发明,马克思许其为近世政治经济学之始祖。而其弟子大密拉搏(TheelderMirabeou)则竟指为继承于孔子的。又其所著《中国专制政治论》,谓中国之天理天则即是彼所主张之"自然法";"自然法"实为中国道德之基础,且为中国政治及社会制度之基础。道德与政治于是乃一致不分,而伦理学与政治学终之为同一的学问。因而中国之文物制度,亦与自然同其悠久不变,永续于数千年。姑举此为例,其余如孟德斯鸠等,尚有许多人,不一一列举。

(二)德国--反宗教思想虽盛于法国,然其理论之完成必属于德国。所以有人说"法国革命判决了帝王贵族的死刑,而德国哲学却判决了上帝的死刑"。又说"思想界的伟大破坏者康德,在恐怖主义上是远离开罗伯斯比尔(Robespiere)所不及的"。此其成就,可谓一种精神界之革命,此种精神革命表见于哲学文学各方面,而直接间接莫不受中国之影响。兹举其尤著者来勃尼兹与吴尔夫。

来勃尼兹(H.W.Leibniz)为德国启蒙哲学元祖,早在青年时受中国哲学影响,至中年更与耶稣会士之履中土者多人为亲密之往还,益助其对中国之研究。在宗教问题上,他有进于高明的神学思想,因此他比耶稣会更进一步而认宋儒所言之"理"即神(耶稣会仅承认先儒所言之"天"即神,而不承认后儒所言之"理")。对于教士反对中国礼仪批评中国思想者,他替中国辩护不遗余力。他完全崇拜中国文化,尤其在人生实践方面,以为欧洲人是必须自认其不及的。下列几句话,略可看出他的心得:

实在人类最大祸害即从人类而来,复归于人类本身。人人相对如狼的谚语,尚不足以形容。由于我们的无限愚昧,加以不幸的自然遭遇,还不够;我们又对于自身不断地创造苦难。要是理性对于这种祸害,还有救药的话,那末中国民族将首先是其良好规范了。福禄特尔尝以欧人之往中国传教为妄举,而来氏则极力主张中西文化之交流,并寄其希望于俄国,谓其介于中国与欧洲之间也。来氏学问渊博无所不通,尤长于数学、物理、逻辑;因于中国易卦及邵康节之学,发生浓厚兴趣,以为彼此暗合。

吴尔夫(Wolff)之学上承来勃尼兹,下再传于康德。中国思想遍布于德国大学知识界,乃至广播于欧洲,得力于吴氏至大。初讲学于哈尔大学,以提倡理性哲学,曾受虔诚于宗教之同事们的排挤;卒以一次讲演《中国实践哲学》有赞扬儒教菲薄基督教之嫌,为政府严令逐出大学及普鲁士国境。此一绝大学潮,更为吴氏引致同情而得发舒之机会,旋即被聘于马堡大学。及普鲁士王腓特烈大帝即位,素来倾服吴氏,特聘其回哈尔大学,并任宫廷顾问。其所著《中国实践哲学》,分别儒教基督教原理不同;然谓理性与信仰应相调和,儒教与基督教正是相反相成。由于他提出理性而高扬之,卒产生德国观念论的哲学;观念论实即理性论。

德国所受中国影响,更有其见于政治方面者,即开明专制主义之政治改良。说者谓十八世纪的欧洲,或则为君主政治的腐败,如法国其代表;或则为贵族政治的弊害,如德国其代表。此时均非有一种变动,以为救济不可。中国思想及其开明专制的政治,适于此时传到欧洲,予以新刺激。然在德国因为来勃尼兹吴尔夫等以影响腓特烈大帝(他算是儒家间接信徒),运用政治手腕消除贵族弊害,遂得完成政治改良。在法国却因受病太深,和民族性的不同,卒不得不走向流血革命一途。前者所认识的中国文化较为现实,用以行建设;后者所认识的中国文化较为理想,用以行破坏。两种结果不同,而未尝非出自一种因素云。

四、结语--以上所陈,均取材于最近朱谦之先生所发表《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一巨著。原著搜集丰富,非一日之功,而似取材日本学者后藤末雄五来欣造之著书为多。当初欧人之感受中国影响,既多由辗转传说及翻译;而我们现在理会其所受影响,又根据其人著述或史家所传或异邦研究,重复翻译过来,一往一返,辗转失真之处,自必不少。但除他们感受时不免将中国理想化一点外,其精神气脉交感相通之所在,依然可睹。藉着此历史旁证,使我们觉得中国精神在那里,益加明白了。

十一、文化史上一种解说

中国民族是世界一切古文化民族中,唯一生长于温带而非生长于热带的民族。中国文化不起于肥饶的扬子江流域或珠江流域,而起于比较贫瘠的黄河平原。原始的中国人,无论是由西方侵入或由土著部落开化而来,总之有史之初他们所处自然环境,是比较清苦的。这里没有像尼罗河流域那样定期泛滥,亦没有像恒河平原那样丰富的产物。黄河在古代大约已经不断地给予两岸居民,以洪水的灾害。西北方的山脉高度,挡不住沙漠吹来的冷风。人类在洪水期间就只好躲到山西西南部的高原里去,和毒蛇猛兽争山林之利。黄河既然不好行船,因此交通比较困难,智识变换的机会较少。人们需要终日胼手胝足,才能维持他们的生活,因此没有余暇以骋身外之思。像埃及和印度那样宏大的宗教组织和哲理,以及由宗教所发生想象丰富的神话文学,不能产生于中国。中国原始的宗教,大抵是与人事有关的神祇崇拜及巫术之类。这样,使中国老早就养成一种重实际而轻幻想的民族。中国民族老早已经接受了现代世界"人"的观念。中国民族是第一个生在地上的民族;古代中国人的思想眼光,从未超过现实的地上生活,而梦想什么未来的天国。

唐虞夏商的史实,未易详考。但有一件事是我们知道的,就是当时并没有与政权并峙的教权。如埃及式的僧侣,犹太式的祭司,印度式的婆罗门,在中国史上还未发现有与之相等的宗教权力阶级。中国古代的君主都是君而兼师的,他以政治领袖而兼理教务,其心思当然偏重在人事。中国宗教始终不能发展到唯一绝对的大神观念,当然亦是教权不能凌驾政权之上的原因。在宗教上的统一天国尚未成熟之前,政治上的统一帝国已经先建设起来;因此宗教的统治便永远不能再出现了。

商民族或许是古代唯一最先崇拜大神的人。上帝的观念,自淮水流域的商人带来,加入中国文化系统。然而商民族与其先进的夏民族的关系,正和亚述人与古巴比伦人的关系相似,武力征服之后,文化上建设能力却不充分,免不得沿袭被征服民族文化遗产。因此上帝观念的输入,不过使旧有宗教之上增加一个较大的神,而未能消灭或统治了原有的多神。并且受了原始中国人实际思想的同化,所谓上帝已与天地之"天"的观念合而为一。因为中国文化的特质是近于唯物的,其所崇奉的每一神只就代表一件有利于民生的实物(如天地山川等),上帝于是乃成了自然界一个最大物质的代表。后来墨子--他是宗教的商民族之遗裔--想替中国增设一个以上帝崇拜为中心的宗教,终归没有成功,似乎那时间已经太晚了。

十二、结束本章

这一章,旨在点出中国文化的根本在理性;而理性则与宗教有相违反之势。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就以此为他们的分水岭,以后一切不同无非从这里衍下来的。--这是必须记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