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生有涯意无尽:梁漱溟人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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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理性、文化与宗教(12)

中西之各有所偏,可于两方学术上看出,因为学术是心思作用的结晶。第一见出的是西洋详于物理,而中国详于人事。固然较早时期中国亦曾以物质上许多发明传给西洋,那只为中国文化之开发较早于他们,到后来就完全不然了。十七世纪(明末清初)耶稣会士东来传教,中国所欢迎的是他们带来作见面礼的物质文明--天文学、数学、物理学、气象学、地理学、生理学、医学及其他技术等;而却不是那人生方面的宗教。十八世纪为西洋所衷心崇拜的中国文化,全在其人生方面的伦理思想、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等;虽将中国文化一切都理想化了的那些德国人法国人,亦知道纯理科学自然科学在中国之不够。从十九世纪中叶,世界交通大开,中国震惊于西洋而亟亟学习者,还是在其物的研究上。而直到二十世纪的最近,美国杜威博士来中国讲演,还说是西洋好为自然的研究,中国好作人事的研究,而致希望于其融合沟通。

物的研究,必用理智。理智就是对外作静观的数学头脑。或竟不妨说,宇宙本无所谓物质,物质就产生在吾人对外作静观之下;而科学之精密者,亦没有不是纳研究对象于数学中而驾驭之。所以物质也,科学也理智也,完全是相连的一回事;而近代西洋人于此贡献较大。

将社会现象当自然现象一般地来作静的观察,是西洋人顺着自然科学的路所作的人事研究,许多社会科学即由此产生。但从前中国人则不出于此。中国人之人事研究,大要从人情出发。人情则非体会不能得。只有自己吃过苦,受过气,方体会到人家吃苦受气是什么味道。这要回省自己的经验;--非复对外。这要设身处地去想;--非复静观。这是理性的事,不是理智的事。老实说,中国从前亦并没有许多人事研究,不过爱讲道理,反反复复讲之不已。全然在理性上,转来转去。第二见出的是西洋有学有术,中国有术无学。此在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言之较详。大意为中国走艺术的路,玄学的路,而缺乏科学。其结语云:虽然书史上面有许多关于某一项某一项--例如经济--的思想道理,但都是不成片段没有组织的。而且这些思想道理,多是为着应用而发;不谈应用的纯粹知识,简直没有。这句句都带应用意味的道理,只是"术",算不得是"学"。凡是中国学问,大半是术非学,或学术不分。离开园艺没有植物学;离开治病的方书,没有病理学,更没有什么生理学解剖学。与西洋把学独立于术之外,而有学有术的,全然两样。(中略)而这个结果,学固然是不会有,术亦同着不得发达。因为术都是从学产生出来的。生理学病理学并非直接去治病的方书,而内科书外科书里治病的法子都根据于他而来。单讲治病的法子,不讲根本学理,何从讲出法子来呢?只就临床经验积累些个诀窍道理,无学为本,亦是完全不中用的。其结果,恰好借用一古语,是"不学无术"。前说,心思作用即是行为之前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中国人之不能离开应用而讲求知识,即是忙于行为不能冷静之证。其短于理智,由此全然可见。同时,与我们态度相反的西洋人,其知识成果之丰富与理智作用之发达,亦可表里互证而益彰。

第三见出的是西洋发展到认识论,而中国则产生"王学",恰代表两极端之趋向。学术中之有论理学和认识论,是追穷到极冷静纯抽象地步,达于理智作用之最高点。然在西洋是热闹的学问,不是冷僻的学问。在中国除晚周诸子稍见一点外,两千多年完全无人理会。且正在西洋发展到认识论和科学知识大进之时,中国盛行王学(王阳明之学)。王学讲良知,是看轻后天学识的;尚力行(知行合一),是反冷静的。彼此遥遥相对,各趋向于一极端去。良知之知正是"情味之知",千变万化总不出于好恶。力行之行,唯指好恶之贯彻实践,亦不及其他。换句话说,彻头彻尾在讲理性。理性理智本来相连,不意各自推演下去,竟尔如此相反!真是所谓由毫厘而千里了。

第四见出的是学术成果在西洋为对自然之征服,在中国为其人事之优胜。近代以至现代之西洋学术,步步向着征服自然利用自然而前进,其成果之伟异可无待言。但中国学术之成果在哪里呢?似不如西洋之昭然易见。然在中国文化的总成绩上,像是:

1.国土开拓之广大,并能维持勿失;

2.种族极其复杂而卒能同化融合,人口极其繁庶而卒能搏结统一,以成一伟大民族;

3.民族生命之悠久绵长;

4.社会秩序自尔维持,殆无假于外力(此点说明见后)。这一一都应当是它(学术)的表见。此其表见者,莫非人事之优胜。心思向外而用制胜于物者,是理智。心思还用诸其身,而于社会人事见其丰亨优裕者,大约皆不外是理性了。

七、中国民族精神

中国民族精神在何处?我可以回答,就在富于理性。它表见在两点上:一为"向上之心强";又一为"相与之情厚"。

向上心即是不甘于错误的心,知耻的心,嫌恶懒散而喜振作的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社会生活合理的心……总之于人生利害得丧之外更有向上一念的便是。我们总称之曰"人生向上"。前说儒家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为他深见这是人类生命中本有的一极强要求。孟子于此指点最透,而称之曰"义",曰"理"。后来"理""欲"之争,"义""利"之辨,延数千年未已,为中国思想史上之所特有,无非为辨明这个。这个心在古中国人亦许早已昭露,所以才产生儒家。而经过儒家一力信赖启发,更开出来中国人好讲理之风,是非观念独明且强。

义理是无穷尽的,人的向上心,亦是无止境的。儒家认为人生的意义价值就要在这里求。外是而求之,无有也已;不此之求,奚择于禽兽?所以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见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又说,"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于此见出他的心事和其致力所在,既非宗教天国,亦不是现世幸福。

人生的意义价值,在不断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故义理高于一切,而为其准绳。俗语如:

"有理讲倒人";"什么亦大不过理去";"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类此者甚多,皆见其已成中国人之普遍信念。由他看出,学问就应当是讲求这个的,舍是无学问;所谓教育就应当是教导这个的,舍是无教育;乃至政治亦不能舍是。其所以寓政治于伦理,合法律于道德,即根于此而来。他不承认"欲望本位"的人生,却又完全不是禁欲。在西洋不是走向禁欲主义(如中古),便翻过来拥护欲望(如近代以来)。中国恰又是中间独立的自成一条路,不落那两极端。--此无他,只为发见了理性而向上心强之故。

人相与之间,是有情的。以孟子所举"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之例来说,只要见了便是相与,便发生相关切之情,而不禁地奔去援以一手。此情出于情理,不同于高等动物里所表见的情爱。

人类在宇宙,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无所限。反之,物类则极其有限。限于什么?限于与其本能有关系之事物。人是打破了这有限的关系,而得一大解放的。一面他能以平视泛观周及一切--即理智;一面他的生命廓然与物同体而情无所不到--即理性。理性就是从本能中解放出来的感情;而动物的情爱,却发于其本能。--此一问题容俟《人心与人生》一书中论之,此不能详。人相与之间,就有了伦理关系。伦者,伦偶;正指人们彼此之相与。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的人(父母兄弟等);人生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故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亲切相关之情,发乎天伦骨肉;乃至一切相与之人,随其相与之深浅久暂,莫不自然有其情。因情而有义。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莫不自然互有其应尽之义。如前所举,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之人,便有奔去援手之义是也。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

集团(如国家)生活中,每课其分子以义务;即是硬性的,机械的,不容你不履行的。这却没有那样硬,那样呆板。因为这里的义务全从情谊而有,在乎各自主观之认识。恩深则义重,情疏则义亦薄。虽对他人而负责,却是自课的,不是他课的。虽有时不免舆论的监督制裁,那是旁观者打抱不平的心理而已。此认识与自课,为理性之事。旁观不平,亦理性之争。这与前说之义理,原同一个义理;但我们为便于指点,别称之曰"伦理情谊"。

中国人特别重伦理情谊;中国社会构成,即建筑于伦理之上。我们后面还要再讲,此不多说。总结上面的话,"向上之心强""相与之情厚"是中国人数千年所表见的民族精神。归总起来,只是富于理性。他只是这一点长处,再没有旁的(尽你列举再多,要不过这里面的事)。

八、西洋人短于理性

说了许多中国人富于理性的话,旁人或要问:难道西洋人没有理性吗?真的!我可以指证西洋人之短于理性给读者看。

第一,中古以来的西洋人生,大体上知有罪福不知有是非,知有教诫不知有理义。罗素在他著的《中国之问题》中,曾深深叹异中国人没有"罪"(Sin)的观念。又说:在中国"宗教上的怀疑",并不引起其相当的"道德上的怀疑",有如欧洲所习见者。中国人向来是要凭良心讲理的。凡我们之有所不敢为者,自恧于不合理,知其非也。西洋人则惧于触犯神和教诫,当成是一种"罪"。这个分别很大。一是诉诸自己理性而判别之,主张之;一是以宗教教条替代自己理性而茫无判别,茫无主张。因其理性未经启发,或反遭抑塞,所以不信宗教的人将是任意胡为没有道理的人。直待中国社会文化传播过去(十七八世纪),他们中间具有反宗教精神的人,发现了无宗教而人生依然有道德,无宗教而社会依然有条理秩序之实例,乃大欢喜。--这不是过去的西洋人,短于理性之证吗!

第二,近代以来到现在,诚然不同过去,宗教似一面变质复一面失势,而西洋人生乃转入一新风气。此一新风气是什么?即"自我中心,欲望本位"是也。此一转变,在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引证群书,特加指点,读者最好参看。简言之:

(甲)这时的人,有了"我",就要为"我"而向前要求。他就要向着世界要求种种东西以自奉享。本来"我"与所处的宇宙自然,是浑然未分的;这时节被打成两截,而"我"与外面世界对立。

(乙)由是,这时的人对于自然界,取对待征服利用的态度,从而产生了灿烂的物质文明。乃至对人亦差不多取如是态度,而在其社会中逐渐开出了"自由""平等""德谟克拉西"。若对着野蛮或半开化人,更视同自然界一部分,不当是人;则由如是态度,而产生了非美亚澳各洲的殖民地。

此其内容,只是欲望盛,而心思力量向外用,发达了理智。此其关键,就在宗教禁欲主义锢蔽太甚的反动,转而逐求现世幸福。从他们"神圣底不知足"(divinediscontent)一句话,其精神亦殊可见。于是其替代宗教而指导人生的哲学思想,总充满了功利派气息,如所谓乐利主义,幸福主义,人本主义,工具主义,末后的实用主义等皆是。其必要确立个人自由,保障个人权利,正为划清彼此欲望活动的分限,而各得其活动范围。讲经济,则从欲望以出发。讲法律,则以权益为本位。论到政治,则不过求公(一国一地方)私(一人)欲望的满足。若模仿前面的句法,我们便可说:近代以来的西洋人生,大体上知有利害不知有是非,知有欲望不知有理义。--仍然是短于理性之证。

利害观念和罪福观念,是一脉下来的;变而未变,总缺乏向上一着。自我中心,则与伦理情谊其势相背,容后论之。

第三,讲理与斗力,为理性启发抑理性未启之分判。相尚以力,则理隐;相尚以理,则力隐。二者至不相容。然在西洋,力居显位;贯乎中近古代以至于今,此种情势尚未见大改。何以言之?

(一)中国人讲理,耻于用暴,西洋人反是。往者罗素来中国后曾一再地叹说:世有不屑于战争(tooproudtofight)之民族乎?中国人是已。中国人天然态度,宽容友爱,以礼待人,亦望人以礼答之。道德上之品性为中国人所特长。……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其"心平气和"(pacifictemper)最为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以公理而非武力解决是已。中国人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与尼采Niltzsche之道相反而已。不幸此性质不利于战争,然实为无上之美德。盖自己的面目,每不易见;两相对照而后反映出来。罗素此叹,正是自悟他们西洋之所短。近年来,中国少年人口里或笔下不断地亦是"斗争""斗争",全从模仿外国来,在稍有中国夙养的人是感到刺耳刺目不安的。虽然我亦承认,对于中国礼让精神说,斗争亦是西洋的一种精神,不完全是短处。乃至西洋人体魄的武健,中国人身体的文弱,亦未始不由此而来。但理性或优或绌,必即此作征。

中国旧俗,彼此见面各自拱手相揖,是谦敬的意思。今亦渐行相互握手礼,则学于西洋。虽是有相亲之意,然实欧洲人沿其故俗相斗以后彼此和解的表示。表示不复操兵相向了。盖斗争一词,今不过引申其义而用之;真的决斗之风在西洋百余年前还颇有的。如甄克斯《社会通诠》中所说:

当夫宗法社会,民之所恃而无恐者,以有种人故,有族姓故,有乡社故,有行社(同业公会)故。凡此皆以族类聚而相保者也。顾其所以相保者,不外挟有众之势力,得以报复仇冤,有若血斗之事,此于群道之所以治安未足也。(中略)此其为俗,终宗法之世沿用之;直至社会转为国家,犹不尽革。虽立刑宪,不能绝也。(中略)讼狱两造相持不下,得请一斗为决;虽或曲胜直败,无后言也。

因为理必从容讲论而后明,一动武即不讲理。此以在中国本来有理之一造,一动武,旁观者,便不直其所为。像这爪"曲胜直败无后言"。痛快是痛快,未免将理性抛在脑后了!

尤可注意者,如会议上之表决,如议员之选举,在今日西洋渐以理性出之者,原亦从哄斗演来。

古之民不识从众之义也。有一议,十人之中为七人之所合,古不以是为可用也。此自今观之,若甚怪者。然事在历史固无可疑。(中略)古之人无从众之说矣,然未尝无门户党人也。党人者何?一众之人利益相合,而共为所事者也。闻者将曰,既有党人,其争于外者无论己;假有同气之争,非有三占从二之术其何以定之乎?曰,出占探丸均非所用。一议未决,考于旧章;旧章不足,乃为调停。调停不能,唯有战耳。胜者得之,负者噤若。故古众人之于议也,设非尽同,必出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