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初民所以决疑定争者,大抵皆出于斗;则选举之争亦犹是耳。斗而胜,则胜家簇拥其所举者,以贡之于有司。有司受之,书其名以传之于国会。今日报章每及议院之选举,所用之成语皆沿于古初,其争选也,无殊其战也。此非仅借喻而已,盖古之事实,流传于文字间也。(中略)故其始出于实斗,浸假乃各为斗,而一党之人胜焉。虽然,何党?曰使他物而平等也,则必党之最众者。此计数多寡以为胜负之所由也。而出占(Vote;即投票)之法,亦从之以始。其始之出占,非若今之书名投匦也。众各呼其所举者之名,为哗噪。所众举者,其声洪以闻:所寡举者,其声微以溺。此其以众蚀寡之道也。其法之粗如此。使举者异,而众寡之数略均,又无以辨也。于是效战阵之行列,而料简其人数,此亦古法也。今日国会选举所不敢以此法行者,恐民将由今之文,而反古之质也。故雍容揖让之术行焉,则出占(投票)是尔。
吾党由是而知从众之制,所谓以少数服从多数者,其始乃武健忿争之事,而非出于礼让为国之思。使常决于战斗,则战者才力之高下,将者指挥之巧拙,皆将有胜负之异效。唯用从众之制,前之事皆可不计。易而易知,简而易从。是以其法大行,用以排难解纷,至于今不废。
这于温文尔雅的中国人,窃恐二三千年前(周孔时)早已不会如此。而原书所述,似不过其二百年前的西洋。此不独其理性之启,后于中国甚远,抑所以启之之路亦不同。中国是自内而外的,他们是自外而内的;关系非常重要,容后论之。往者陈独秀先生论东西民族性根本之差异,头一条便举出"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又总括地说"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自有其道着处。但这个血初时不过是欧罗巴人的血,后来则转而延及五大洲了。
到了近代国家,其武力用于对外,内部秩序或者比中国还要好。但实斗虽无,假名为斗者却常见于社会,如劳资两方之闭厂与罢工,其著者也。杀人流血之凶,固已不见;其不决于理而决于力,依然未见大改于前。MightisRight的话,"有力者就是有理",殆为西洋人所承受而不以为非呢!
(二)中国社会秩序自尔维持,恒若无假外力;西洋社会反是。旧日中国社会秩序之维持,第一不是靠教会的宗教,第二不是靠国家的法律,而主要在其社会自有之礼俗。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反之,在西洋则出于强力所制。所以辜鸿铭先生尝讥西洋社会不是靠僧侣拿上帝来威吓人,便是靠军警拿法律来拘管人,而西洋人自己亦说"中国国家就靠着这千千万万知足安分的人民维持,而西欧的国家没有不是靠武力来维持的"。
尤其在西洋中世纪,人们全在强制干涉下过活,理性窒息了,不得活动。近代以来,自由著于法律,宗权教退处无权,政治思潮经济思潮恰亦同时倾向放任,不主张干涉,一切固不同于前。此时从其社会生活之秩序条理上看去,且优于中国;然核其实,只是势力均恒之结果。与其说为理性之活动,毋宁说为一种习惯之养成。尤其站在理性立场,否认权势之理性自觉,总少看见。即如服从多数,虽比较近理;然多数所决未必即理之所在。且有时多数亦只是一种权势而害于理,亦说不定。中国人数千年在事实上固无法不在权势下过活,在意识上则不承认权势,孟子书中表示得甚明白。此中曲折,容后申论。
九、余论
孙中山先生晚年讲演,尝以王道霸道分别中西文化;我们同意这说法。更申言之,王道的内容就是理性;而霸道内容则利与力也。中国人以其理性觉醒,故耻言利,耻言力。反之,西洋人尚利尚力,征见其理性还没有抬头。
欧洲宗教家所以建立其不磨之信仰者,即在其宗教之热狂与不容忍精神,攻击他人,坚信他人皆非而我独是。故曰"基督教不以建立其自身之祭坛为满足,必进于破毁异教之祭坛"。教徒信一宗教为真,必以其余宗教为假。由此宗教上之嫉忌(religiousintolerance)致有遍于全欧历千余年之教祸。中国人因理性反省,便无此偏见,且因反省而抑制冲动,无此隘量与暴气。罗素常叹"中国之宽容,恐非未至中国之欧洲人所及料;吾人今自以为宽容,不过较之吾祖先为宽容耳"。
中国因讲理而抽象理解力大进,不复沾滞于各宗教之特殊名象仪式关系等,而理会其道理。所以每有人想把各方宗教融合沟通的,如昔之沟通儒释道,近来之混一佛孔道耶回。他们每喜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此固不免笼统可笑,然正见其是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他们认真说来不是教徒;他们的态度和行动正好与欧洲人的相反。
在中国,人心之最高倾向唯在理。所以说"理直气壮","师曲为老","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他勇于服善,并最有服善的雅量。虽然无论哪个民族于其不相习的道理都不易接受,中国亦何能独外;然而恐怕没有再比中国人接受这样快,冲突扦格这样少的。--因为他脑中的障蔽最少。有时一道理,在外国始倡之而未遽得到普遍的势力,中国不费力地就接受了,或出于外国之前(如妇女受教育机会参政机会即其一例)。
理是最能打动中国人心的东西,中国人之革命率以趋赴真理之态度出之;其革命势力之造成,乃全在知识分子对于一道理之确信与热诚的鼓荡。它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必然性,却含有道德的意味。此关系中国革命性质问题甚大,别有文论之。
谈学问
一说到学问,普通人总以为知道很多,处处显得很渊博,才算学问。其实就是渊博也不算学问。什么才是学问?学问就是能将眼前的道理、材料,系统化、深刻化。更扼要的说,就是"学问贵能得要",能"得要"才算学问。如何才是得要?就是在自己这一方面能从许多东西中简而约之成为几个简单的要点,甚或只成功几个名词,就已够了。一切的学问家都是如此,在他口若不说时,心中只有一个或几个简单的意思;将这一个或几个意思变化起来,就让人家看着觉得无穷无尽。所以在有学问的人,没有觉得学问是复杂的,在他身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很轻松,真是虚如无物。如果一个人觉得他身上背了很多学问的样子,则这个人必非学问家。学问家以能得要,故觉轻松、爽适、简单。和人家讲学问亦不往难处讲,只是平常的讲,而能讲之不尽,让人家看来很多。如果不能得要,将所有的东西记下来,则你必定觉得负担很重,很为累赘,不能随意运用。所以说学问贵能得要。得要就是心得、自得!
再则学问也是我们脑筋对宇宙形形色色许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在学问里面你要能自己进得去而又出得来,这就是有活的生命,而不被书本知识所压倒。若被书本知识所压倒,则所消化太少,自得太少。在佛家禅宗的书里面,叙述一个故事,讲一个大师对许多和尚说:"你们虽有一车兵器而不能用,老僧虽只寸铁,便能杀人。"这寸铁是他自己的,所以有用:别人虽然眼前摆着许多兵器,但与自己无关,运用不来;这就是在乎一自得,一不自得也。问题来了,能认识,能判断,能抓住问题的中心所在,这就是有用,就是有学问:问题来了,茫然的不能认识问题的诀窍,不能判断,不能解决,这就是无学问。
儒术
(致《甲寅》杂志记者)记者足下:年来政象不良,英才秀士,其学与行皆可以有为者,乃或悒悒而殁,以忧时杀身,溟窃痛之,曾与舍亲张君一书,驰论及此,冀救其偏。(近接英使电告张君病危矣)姑以检呈,足下视之,谓可发以示人否?第今日正需激厉偷惰,此论或非所宜,如斯社会,出语都难,可胜浩叹!余再白。
梁漱溟白
寄张宽溪舅氏书
(张时留学英伦,以病肺衄养疴于村庄)宽舅左右:三次信片均代转致。尊体违和、久萦鄙怀、怒焉弗释,第恨无术飞达君所,一相瞻省。家君爱重才德,尤殷驰系,只以世务溷人,书缄稀旷耳。舅寄身遐域,时多关怀家国之思,忧形楮墨。此于病匪宜,于他日入世经世尤非宜。溟窃见今世不仁之人饕情富贵,仁人蒿目而忧世患,非杨则墨。夫杨固非儒,墨亦奚足为儒?舅诚欲为真儒,杨固不可为,亦奚有于墨?墨者之为,知俴行径,而无道为之枢,故不数十百年而绝。所谓"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水浅者速涸,溪狭者速竭",荀卿谓其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又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是已。儒者务致中和,子思述孔子之言,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而深叹夫中庸之不可能。中庸儒者之道也。恢然若天地之苞万物,使人养生送死乎其中,而不为出位之恩,而其术要在礼乐。《乐记》云,"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盖情不可极,极则横决矣。儒者经世不能绝人情,故务节之和之,而后可以长治久安。曲儒不识、忧悄愁苦以为仁,激昂愤慨以为义,戾气充塞,而人情淫僻。忧苦之极,嫉人厌世;愤慨之极,纵欲玩世;横决之祸乃烈矣。韩愈自命醇儒,而所为诗有"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忘,是非得失付闲人",慨然有出世之思。盖礼乐不兴,中庸道绝,此意唯佛学者洞澈本原,慧心溥照,能默识之,而儒言儒服者转昧昧焉。故士诚有经世之志,则为真儒兴儒术而已矣。而不然者,贤者之过,吾宁知其果愈于不肖者之不及邪?古有侑卮焉,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吾惧其不为虚欹而为满覆也。虽然,既忧苦矣,既愤慨矣,将何道以解之?吾不敢以佛说进,吾姑为浅譬焉。王曾曰"志不在温饱",谓一己之温饱至贱末,非所顾虑也。一人之温饱为贱末,则二人者亦贱末耳,积之至于万众亦贱末耳。而顾志在治国平天下;平治之效,万众之温饱而已。此譬犹少而示之墨谓之黑,多示之黑谓白,(此喻见墨子)于义固不抵牾邪?夫世间舍养生送死亦更奚事?国破世乱而至于极,亦只生得其养死得其送而已,又奚加焉?国治世宁而至于极,亦只生不得其养,死不得其送而已,又奚加焉?概乎其不足道者也。此而不明、而忧苦焉,而愤慨焉、或非有道者之为乎。孔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吾窃慕夫坦荡荡者也。专此布臆,伏翼谅察。寒冬善自摄卫,务为宽闳,黜落烦虑,勿药可期。书不尽言,翘首而已。
漱溟顿首按梁君之言,与愚所答李君大钊之意,有所出入,愚两存之,世之君子,以衡论焉。
上文在收入《漱溟卅前文录》时著者将标题改为《寄张宽溪舅氏书》,并写有以下附识:
宽溪先生是先母的堂弟,而年龄却与我一般大,当小时是极相得的伴侣。他聪明而老成,好学而有志事功,先父极为器重,朋辈所期望他的都很远。十七岁在京师译学馆卒业,二十一岁在北京大学法科卒业,又到英国爱丁堡去留学,二十三岁就以吐血死在英国了。他致病的最大原由是忧思和用功的过度,故尔我这封信劝他不要如此。迨我信付邮后不多日,就接驻英使馆来电报告他的凶耗,所以此信他究竟得见与否尚在难定。当时曾以稿寄示章行严先生,所以《甲寅》杂志曾为载过。
现在我要在这里声明的是这信中的持论除掉反对"忧悄愁苦以为仁,激昂愤慨以为义"而主张儒家的"中庸"大体上尚没错外,其后面引王曾"志不在温饱"一语而解说的一段则甚悖谬。吾人感情之流行如何乃得恰好,此诚所当注意。然其道自在有以立"发而中节"之大本,而必不容于既发之后。以意为之损益,损之则拂,益之则伪,皆为悖乎自然之真趣。却是世人多不晓此,而每每于情念之不能去怀者,便援立一说,强自排遣,贻害心理,犹且以为得计,如我解说的那一段话便是这样。在佛教中常常教人持种种观想以对治种种的情念,我当时所以出此,似不无受其影响。从这解说的结论就谓"国破世乱,国治世宁,概乎其不足道",真是不仁之甚。现在翻出来自己看去直是刺目刺心,有陆象山所谓"如伤我者"之感。
在孔子哲学第一次研究会上的演讲
孔子之道与佛之道,明非一物。昨晤胡君适之颇讶漱溟何以既笃于佛之教化,乃又挖扬孔子?此事诚不可不说明。吾人常见于一人之头脑中,同时有两异之思想,社会上此种不通之事颇多,深觉可虑。吾人欲求学术从混沌入清明,岂可更为之导。漱溟之意,佛之出世思想,于孔家诚为异端,在所必排,以其能破坏孔子之教化也。然佛家之视孔化则不然,尽有相容之余地。岂唯有余地,佛之教化不占一些地步,所有之地方,俱以容纳各种教化。而佛之极简单而洞虚之教化则无处不可融贯。又似为之外廊者,岂唯孔化能容,世间高下种种不同教化,无不能容。何种教化当机则用何种教化,亦不见有高下,虽世人所目为最低之教化,亦复一例等观,必大家非笑崇拜偶像,彼盖自以为自己所见甚高,此但为彼思想浅薄之证而已。极言之,世何事不可非笑者,而转言之,又何事可非笑乎?佛法中无此意思,佛法中看一切教化都是好的,不过如何之社会便要如何之教化,不可不相当耳。故佛法对于一切种种教化均所不拒,此佛法对一般教化之态度也。至从佛法中看孔化则除均所不拒之态度外,更有特别意思,可以见孔化之极好。何也,孔子之化亦极空洞耳。此空洞两字殊不妥,然一时亦说不出,大要谓其不为碍,而又实一极简极切之一物。此极简极切之一物今不能详说,姑且说佛化与孔化有特别关系而已。其关系之处将来于各种问题随处说之。固欲问,则大抵孔子之形而上学与佛之形而上学不甚远之故,是其要也。至于余之个人则切志出世,未能领孔子之化,好揽世间之务,抛出世修养。年来生活,既甚不合世间生活正轨,又甚不合出世生活正轨,精神憔悴,自己不觉苦,而实难久支,一年后非专走一条路不可也。(以上表明态度,提议研究孔子,于前年向蔡公既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