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和自爱远不是同一的,它们实际上是对立的。自私的人,爱自己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事实上他仇视自己。缺乏对自己的喜爱和关心,只不过表明他缺乏生产性能力,只能使他空空如也,处处不如意。他必然是不幸福的,必然是焦虑地谋划着从生活中捞取满足,而他本人又妨碍着自己获得满足。他看起来是太关心自己了,但实际上他只是用一种不成功的企图掩盖和补偿真正的自我关心的失败。弗洛伊德认为,自私者是自恋,好像他从他人那里收回了他的爱,并把这个爱转向他自己。的确,自私的人没有能力爱其他的人,但是,他们也没有能力爱自己。
如果把自私和对他人的过分关注——譬如,在一个过分挂念孩子的母亲身上所能见到的那种关注——作一比较,那么理解自私就更容易了。尽管那个母亲自觉地意识到她对孩子特别溺爱,实际上,她对其所关心的对象有一种深深压抑着的敌视。她之所以过分地关心孩子,并不是因为她十分爱她的孩子,而是因为她不得不以此来补偿她所全然没有的爱孩子的能力。
这种自私本质的理论在心理分析学家对神经病患者的“无私”所进行的治疗中得到证实。“无私”是在为数颇多的人身上出现的一种神经病症。但这些人通常并不为这种症状所烦扰,而是为与此相关的其他症状所烦扰,如消沉、疲劳、没有能力工作、性爱关系的失败等等。他们不仅没有感到无私是一种“症状”;相反,无私常常是这些人引以自豪的唯一性格特征。“无私”的人“自己不需求任何东西”,他“只是为他人而活着”。他认为自己无足轻重,并以此为荣。但是,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尽管他是无私的,他却并不幸福,他与最亲近的人的关系并不令人满意,这使他感到非常困惑。心理分析表明,他的无私并非和他身上的其他病症无关,而是他身上的病症之一,而且事实上常常是最重要的病症。他没有能力去爱,也无法享受任何东西,却充满着对生活的敌视,尽管他表面上是无私的,而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种难以觉察到的强烈的自我中心感。只有当他的无私也被理解为是他的病症之一,从而纠正他的全部病症的根源——缺少生产性能力,这个人的病才能好起来。
无私的本性在影响他人时变得特别明显,在我们的文化环境中,它常常体现为“无私”的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她认为通过她的无私,孩子便会体验到什么是被爱,什么是学习,什么是去爱。然而,她的无私所带来的结果和她的期望却截然相反。孩子并没有表现出确信自己被爱着的那种幸福;他们焦虑、紧张、害怕母亲的非难并急于实现母亲的期望。通常,他们受隐藏在母亲身上的对生活的敌视的影响——他们只是感觉到而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这种敌视——最后,他们自己也染上了对生活的敌视。总之,“无私的”母亲的作用和自私的母亲的作用并没有什么区别,确切地说,前者往往更糟糕,因为母亲的无私使孩子们不愿去批评她。他们觉得不该让她失望;他们受到的教育是在德行伪装下的对生活的厌恶。如果有机会研究一位真正自爱的母亲的影响,那么您就能懂得,被一个自爱的母亲所爱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使孩子体验到什么是爱、享乐和幸福。
最能概括这些自爱思想的,莫过于艾克哈特大师的这段话:“如果你爱自己,你就会像爱你自己那样爱其他的每一个人。只要你对其他人的爱不及对自己的爱,你就不会真正地爱你自己,但是如果你同样地爱所有的人,包括爱你自己,你就会爱他们像爱一个人,这个人既是上帝又是人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爱自己、同样也爱其他所有人的伟大而正义的人。”
——弗洛姆《爱的艺术》
爱自己的骨肉不足为道
博爱是平等的爱。但是即使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却常常不“对等”。因为我们是人,我们全都需要帮助。今天是我需要帮助,明天是你需要帮助。但是这种需要帮助并不意味着这个人无依无靠,其他人则是有力量的。无依无靠是瞬息的,人自己的脚有站立和行走的能力却是永久的和共同的。然而,爱无依无靠的人,爱穷人和陌生人,则是博爱的开始。爱自己的骨肉不足为道,动物也爱它的后代并且照顾它们。无依无靠的人爱他的主人,因为他的生活有赖于主人;孩子爱他的父母,因为他需要他们。只有爱那些对实现某种目的帮不上什么忙的人,爱才会开始显示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在《旧约全书》里,爱的中心对象是穷人、陌生人、寡妇和孤儿,甚至是民族的敌人——埃及人和埃多米人。通过对无依无靠者的同情,人开始对他的同胞产生了爱;在自爱时也爱着需要帮助、软弱和不安全的人。同情意味着认识和认同。《旧约全书》说,“你们知道陌生人的心了,因为在埃及的土地上,你们也是陌生人……因此爱陌生人吧!”
——弗洛姆《爱的艺术》
母爱的本质
孩子必定是要长大的,他必定要离开母亲的肉体,离开母亲的乳房,最终他必定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母爱的真正本质是关心孩子的成长,也就是说,希望孩子与自己分离。这里体现出母爱和性爱的根本区别。在性爱中,本是分离的两个人成为一体;在母爱中,本是一体的两个人分离为二。母亲必须容忍分离,而且必须希望和支持孩子与她分离。正是在这一阶段上,母爱成为一个至为困难的任务,它要求无私,要求能够给予一切,而且除了所爱者的幸福以外一无所求。也正是在这一阶段上,许多母亲未能完成母爱的任务。自恋、盛气凌人、占有欲使得妇女只有在孩子尚小的时候才能成为一个“爱”孩子的母亲。只有真正爱着的妇女,只有把“给予”看成比“接受”更为幸福的妇女,只有坚定地植根于自身存在的妇女,才有可能在孩子与她分离的时候,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
自身一无所求而只为孩子成长的这种母爱或许是最难以实现的爱之形式,同时也是最容易使人误解的,因为母亲爱她幼小的婴儿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也正是由于这种困难,因此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只有她能够爱丈夫、爱他人的孩子、爱陌生人、爱全人类,只有她能够爱,她才是一个真正爱着的母亲。一个不能在这个意义上爱的女子,只有当孩子尚小时,她才能做一个慈爱的母亲,但是她不能做一个爱着的母亲,这里,检验的标准是看她是否愿意承受分离,并且在分离后继续爱着。
——弗洛姆《爱的艺术》
婚姻的变化
我们当注意的是:不论一件婚姻是为双方如何愿望,爱情如何浓厚,夫妇都如何聪明,他俩至少在最初数天将遇到一个使他们十分惊异的人物。
可是初婚的时期,久已被称为“蜜月”。那时候,如果两人之间获得性生活方面的和谐,一切困难最初是在沉迷陶醉中遗忘的。这是男子牺牲他的朋友,女子牺牲她的嗜好的时期。在《约翰·克里司朵夫》中,有一段关于婚期的女子的很真实的描写,说这女子“毫不费力地对付抽象的读物,为她在一生任何别的时期中所难以做到的。仿佛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散步而丝毫不觉得这是可怕的梦。随后她看见屋顶,可也并未使她不安,她只自问在屋顶上做些什么,于是她回到屋子里去了”。
不少女人在几个月或几年之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她们努力使自己不要成为自己,可是这努力使她们支持不住。她们想着:
——我想跟随他,但我错误了。我原是不能这样做的。男子方面,觉得充满着幸福,幻想着危险的行动。拜伦所说的蜜月之后的“不幸之月”,便是如此造成的,这是狂热过度后的颓丧。怨偶形成了。有时夫妇间并不完全失和,虽然相互间已并不了解,但大家在相当距离内还有感情。有一次,一个美国女子和我解释这等情境说:
——我很爱我的丈夫,但他住在一个岛上,我又住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都不会游泳,于是两个人永远不相会了。
奚特曾言:“两个人尽可过着同样的生活,而且相爱,但大家竟可互相觉得谜样不可测!”
有时候这情形更严重,从相互间的不了解中产生了敌意。你们当能看到,有时在饭店里,一个男人,一个女子,坐在一张桌子前面,静悄悄地,含着敌意,互相用批评的目光瞩视着。试想这种幽密的仇恨,因为没有一种共同的言语而不能倾诉,晚上亦是同床异梦,一声不响地,男子只听着女子呻吟。
这是不必要的悲剧么?此处不是有许多幸福的配偶么?当然。但若除了若干先天构成的奇迹般的和谐之外,幸福的夫妇,只因为他们不愿任凭性情支配自己而立意要求幸福之故。我们时常遇到青年或老年,在将要缔婚的时候,因怀疑踌躇而来咨询我们。这些会话,老是可异地和巴奴越与邦太葛吕哀的相似。
——我应当结婚么?访问者问。
——你对于你所选择的他(或她)爱不爱呢?
——爱的,我极欢喜见到他(或她),我少不了他(或她)。
——那么,你结婚便是。
——无疑的,但我对于缔结终生这事有些踌躇……因此而要放弃多少可能的幸福真是可怕。
——那么你不要结婚。
——是啊,可是这老年的孤寂……
——天啊,那么你结婚就是!这种讨论是没有结果的。为什么?因为婚姻本身(除了少数幸或不幸的例外)是无所谓好坏的。成败全在于你。只有你自己才能答复你的问句,因为你在何种精神状态中预备结婚,只有你自己知道。“婚姻不是一件定局的事,而是待你去做的事。”
如果你对于结婚抱着像买什么奖券的念头:“谁知道?我也许会赢得头彩,独得幸运……”那是白费的。实在倒应该取着艺术家创作一件作品时那样的思想才对。丈夫与妻子都当对自己说:“这是一部并非要写作而是要生活其中的小说。我知道我将接受两种性格的异点,但我要成功,我也定会成功。”
假如在结婚之初没有这种意志,便不成为真正的婚姻。基督旧教的教训说,结婚的誓约在于当事人双方的约束,而并非在于教士的祝福;这是很好的思想。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和你说:“我要结婚了……什么?才得试一试……如果失败,也就算了,总可有安慰的办法或者是离婚。”那你切勿迟疑,应得劝他不必结婚。因为这不是一件婚姻啊。即是具有坚强的意志、热烈的情绪、小心翼翼的谨慎,还是谁也不敢确有成功的把握,尤其因为这项事业的成功不只关系一人之故。但如果开始的时候没有信心,则必失败无疑。
婚姻不但是待你去做,且应继续不断把它重造的一件事。无论何时,一对夫妇不能懒散地说:“这一局是赢得了,且休息罢。”人生的偶然,常有掀动波澜的可能。且看大战曾破坏掉多少太平无事的夫妇。且看两性在成年期间所能遭遇的危险。所以要每天重造才能成就最美满的婚姻。
当然,这里所谓每天的重造,并不是指无穷的解释、互相的分析与忏悔。关于这种危险,曼尔蒂(Meredith)与夏杜纳(Chardonne)说得很对:“过分深刻地互相分析,会引致无穷尽的争论。”故“重造”当是更简单更幽密的事。一个真正的女子不一定能懂得但能猜透这些区别,这些危险,这种烦闷。她本能地加以补救。男子也知道,在某些情形中,一瞥,一笑,比冗长的说明更为有益。但不论用什么方法,总得永远重造。人间没有一样东西能在遗忘弃置中久存的,房屋被弃置时会坍毁,布帛被弃置时会腐朽,友谊被弃置时会淡薄,快乐被弃置时会消散,爱情被弃置时亦会溶解。应当随时葺理屋顶,解释误会才好。否则仇恨会慢慢积聚起来,蕴藏在心魂深处的情操,会变成毒害夫妇生活的恶薮。一旦因了细微的口角,脓肠便会溃发,使夫妇中每个分子发见他自己在别一个人心中的形象而感到害怕。
因此,应当真诚,但也得有礼。在幸福的婚姻中,每个人应尊重对方的趣味与爱好。以为两个人可有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判断,同样的愿欲,是最荒唐的念头。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要不得的。我们说过,在蜜月时期,爱人们往往因了幻想的热情的幸福,要相信两个人一切都相似,终于各人的天性无可避免地显露出来。故阿仑曾言:“如果要婚姻成为夫妇的安乐窝,必得要使友谊慢慢代替爱情。”代替么?不,比这更复杂。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谊必得与爱情融合在一起。友谊的坦白在此会发生一种宽恕和温柔的区别。两个人得承认他们在精神上、灵智上是不相似的,但他们愉快地接受这一点,而且两人都觉得这倒是使心灵上互相得益的良机。对于努力解决人间纠纷的男子,有一个细腻、聪明、幽密、温柔的女性在他身旁,帮助他了解他所不大明白的女性思想,实在是一支最大的助力。
所谓愿欲,虽然是爱情的根源,在此却不能成为问题。在这等结合中,低级的需要升华了。肉体的快乐,因了精神而变成超过肉体快乐远甚的某种境界的维持者。对于真正结合一致的夫妇,青春的消逝不复是不幸。白首偕老的甜蜜的情绪,令人忘记了年华老去的痛苦。
拉·洛希夫谷(LaRochefaucauld)曾有一句名言,说:“尽有完满的婚姻,绝无美妙的婚姻。”我却希望本文能指出人们尽可想象有美妙的。但最美妙的绝不是最容易的。两个人既然都受意气、错误、疾病等等的支配,足以改变甚至弄坏他们的性情,共同生活又怎么会永远没有困难呢?没有冲突的婚姻,几与没有政潮的政府同样不可想象。只是当爱情排解了最初几次的争执之后,当感情把初期的愤怒化为温柔的、嬉戏似的宽容之后,也许夫妇间的风波将易于平复。
归结起来是:婚姻绝非如浪漫底克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而是建筑于一种本能之上的制度,且其成功的条件不独要有肉体的吸引力,且也得要有意志、耐心、相互的接受及容忍。由此才能形成美妙的坚固的情感,爱情、友谊、性感、尊敬等等的融合,唯有这方为真正的婚姻。
卡夫卡成长信条
生活不仅仅是一场相互忍耐的游戏。我们没有必要飞到太阳中心去,然而我们要在地球上爬着找到一块清洁的地方,有时,阳光会照耀那块地方,我们便可以得到一丝的温暖。父母是孩子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必须与之进行的是第一次反抗,同他们的讨论是一生中后来所有斗争的模式。人投入了与生活和世界的决斗。第一场战斗:与父母。然后生活带来其他斗士:同学、老师、公民、观众、不可解释的反对男人的妇女世界。有时我想象一张展开的世界地图,您伸直四肢横卧在上面。我觉得仿佛只有在您覆盖不着的地方,或者在您达不到的地方,我才有考虑自己生存的余地。根据我想象中的您那庞大的身躯,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仅有的那些地方也并不令人感到多少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