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的面无法倾诉的话。您要我遵循的戒律,您,我至高无上的楷模,您自己却可以不遵循。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律法的约束,这些律法是单为我发明的。你全靠一己之力披荆斩棘到达了如此宏伟的高峰,因此你对你自己的见解抱有无穷的自信心……你坐在你的椅子中统治着世界。我以为,我永远过不了小学一年级这一关的,咦,我通过了,甚至还受到了奖励;九年制中学的入学考试,我肯定是通不过了吧,咦,我居然通过了;那么,我在中学一年级肯定要留级了,咦,我没有留级,我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升上去了。
孩子们只能在家庭之外受教育,而不能由父母施加。人对上帝的想象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于对父亲的交往之中的,可是反过来的可能性同样不可排除。
人们无法证明,世界就其整体而言是否有意义:是一个善的神灵的杰作,还是无意义的、凶恶的东西。这个问题只能由人们随意地(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相信或否认。究其根本,每个人的本质、道德也同样只能无证据地为人相信或否认。
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耕作一块地,种植一棵树,生养一个孩子。耐心等待。耐心是实现一切梦想的唯一的、真正的基础。
——卡夫卡《致父亲》
父亲背后
我是个胆小的孩子。尽管如此,我却也有犟脾气,毕竟还是孩子嘛。当然,母亲也溺爱我,可是我不相信,我竟会特别难以驾驭,我不相信,一句好话,悄悄地拉拉手,和蔼的一瞥竟会不能从我身上要去人们想要的一切。说到头,您毕竟是一个仁慈并且心软的人(下述的内容跟这并不矛盾,我谈的只不过是在孩子心目中的您的形象),可是并非每个孩子都具有坚忍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去探索您那份内心的慈爱。出于您的天性,您只会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来对待一个孩子,在这方面,您之所以觉得这个办法非常适用,也还另有原因,即您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孩子。
(怀着同情的态度去理解。)您在最初几年里使用的教育方法,我今天当然无从直接加以描述,不过从后来几年的情形以及从您对待费利克斯的态度上却不难窥见一斑。这方面务必考虑到,当时您比现在年轻,因此更为精力旺盛、更暴躁,自然也更无所顾忌。此外您当时完全为业务所羁绊,白天我难得见到您一面,因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就愈加深刻,这是难以磨灭的印象。
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喝水,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您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晾台上,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儿站了很久。我不想说这样做不对,当时要保持夜间安静也许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过是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您的教育方法及其对我的影响罢了。后来,我大概也就驯顺听话了,可是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创伤。要水喝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觉得理所当然。被挟到外面去,我大受惊吓。我天性如此,这两者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晾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
令人诧异的是,实际上果真常常是您有理,我理亏。在谈话当中这是不言而喻的了,因为我们之间几乎是谈不成话的,而且在实际行动方面也是如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我是在您的沉重的压力下进行我一切思维活动的,哪怕我的想法与您的想法不一致,我也一样是处在您的压力下,而且在这种时候尤感压力之沉重。一切表面看来不依赖于您的那些想法一开始便会笼罩上受您针砭的阴影;在这个想法彻底付诸实施之前要无休止地忍受这种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里指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我指的不过是孩提时代的任何一桩小事而已。只要人家因随便一件什么事情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并倾心叙谈,那他所得到的回答便是一声含着讥刺的叹息,一阵摇头,一阵手指头敲桌子:“你就会搞这种名堂!”“老是拿这种事来烦我!”“我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你拿这个去买点什么东西来吧!”“这也算一档子事!”当然,不能要求您心境不好的时候还要对孩子的每一件琐事表现出热情来。问题也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根据您的这种对立性,让孩子这样大失所望是您永恒的原则。还有就是,日积月累,这种对立日益尖锐,以至即使您跟我意见一致时,您也习惯成自然,要跟我对着干。问题还在于,孩子的这种失望情绪已非同寻常,而正由于问题涉及一切行为准绳的您的人格,所以,这种失望情绪是伤筋动骨的。倘若您反对或者哪怕只不过是料想到您会反对,那么勇气、决心、信心、那种种乐趣便支持不到最后而化为了乌有。而不管我干什么,您几乎都反对,这已是意料中的事情。
(作为规则的制定者过于强烈地认同自己的权威,让遵守者觉得没有空间的同时,寻求空间的意识与日俱增。)这一点既适用于思想,同样也适用于人。只要我对一个人稍微流露出一点兴趣来——我的本性决定,这并不经常发生——您就会予以百般责骂、诽谤、污辱,丝毫也不顾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譬如,像德国犹太人演员洛伊那样无辜、天真率直的人都因此而大遭其殃。您并不认识他,您却用一种我已经忘却了的可怕的方式将他比做甲虫。狗和跳蚤的谚语您脱口就溜了出来,对我喜欢的人您常常就是这样的。我在这里特别想起了这个演员,因为我当时把您对他所发的那些言论都记了下来,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意见:“我的父亲这样评论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认识),只不过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罢了。倘若他将来责备我缺乏孝顺心和忘恩负义,我就可以拿这个理由来回驳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的话以及您作出的判断使我蒙受多大的痛苦和耻辱,对此您竟完全麻木不仁,仿佛您对您的威权毫无所知似的。可以肯定,我也时常用言语顶撞过您,而我这样做时心里是明白的,我心里难受,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抑制不住我的话语。我一边说着,一边就后悔起来了;可您却唇枪舌剑,对谁也不留情面。当时不留情,事后不同情,人家拿您简直毫无办法。
而这却是您教育的全部内容。我看,您具有教育家的天才。您这样教育人,对一个您这样的人,肯定很有益处,他就会领悟您对他所说的话中合理的一面,就会一心一意照您的吩咐去做了。然而,对我这个孩子来说,您大声嚷嚷对我所说的一切话简直都是金科玉律,我永志不忘,一直是我借以评价世界,首先是评价您本人的最重要的依据,而在这方面您却完全失败了。我小时候主要是在吃饭的时间与您在一起,因此用餐规矩便成了您说教的主要内容。上的饭菜必须吃光,至于好吃不好吃,那是不许谈论的——可您却时常觉得饭菜不可口,说那是“猪狗食”,是那“畜生”(女厨师)把东西糟蹋了。您饿极了时,您就按您的特殊爱好,吃什么您都吃得快,吃得热,狼吞虎咽,所以,孩子们也得赶紧吃。
饭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打破这沉寂的是警告声:“先吃饭,后说话”,或“快吃,快吃,快吃”,或“瞧你,我早就吃完了”。人家是不许啃肉骨头的,您可以啃。人家啜醋时不许出声,您可以。切面包要切得干净利落,这成了要紧事,而您用一把滴落着酱汁的刀切也未尝不可。人家务必小心,吃饭时别让饭菜掉地上,到头来您脚下掉得最多。饭桌上,人家只能埋头吃饭,您却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挖耳朵。啊,父亲,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这些事情本身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使我的心灵受到压抑,是因为您要我遵循的戒律,您,我至高无上的楷模,却可以不遵循。因此,在我眼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律法的约束,这些律法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完全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烦恼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人唯命是从。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服从您的命令吧,是耻辱,因为这些命令是单为我而设的;我倔强吧,这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对您倔强呢。要不就是由于我不具有譬如您那样的力量、您那样的食欲、您那样的能力而不能从命。尽管在您看来,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以办得到的事。这当然便成了我最大的耻辱了。这些想法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过是孩子的感觉罢了。
——卡夫卡《致父亲》
恐吓教育的结果
您那卓有成效,至少对我从不失灵的教育手段不外乎是:谩骂、威吓、讽刺、狞笑以及——说来也奇怪——诉苦。
您是否直接并且用一定的骂人的话骂过我,现在我记不起来了。您也没有必要那样直接辱骂我,别的办法您还有的是。在家里,尤其是在商号,言谈之中您骂人的话不绝于我耳边,将别人骂得狗血喷头。我作为一个小男孩,有时几乎呆了,我没有理由不将这些骂人的话也跟我自己联系起来,因为挨您骂的那些人肯定不比我坏,您对他们肯定也不会比对我更为不满。这也正好又一次体现了您那谜一般的纯洁无罪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您骂起人来毫无顾忌,哦,人家骂人您却深恶痛绝,您禁止人家骂人。
您用威胁助长骂人的气势,这个滋味我也曾经领教过。譬如您说:“我把你像一条鱼一样撕成碎片!”尽管我心里明白,这话说说而已,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的(当时我是个孩子,当然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听了还是毛骨悚然。而连这样的事您也干得出来,这个看法与我对您的威力的想象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您狂喊着绕着桌子转,要逮一个人的情景,看了也令人害怕。显然您根本就不想逮人,可您却做出这个样子,而母亲也就顺势做出救驾的样子来。人家又一次由于您的恻隐之心——孩子心目中觉得是这样的——而得以活命,从此就将这看做是您馈赠的第二生命,自己则感到受之有愧。还有就是,您威胁人家如不服从就有严重后果。倘若我着手做什么事情,这事不中您的意,您便威吓说这事一定要失败;而对您的意见,我一向是很敬重的,于是这败局竟成为不可阻挡的了,哪怕这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我丧失了自信心。我动摇不定,优柔寡断。我年龄越大,您可以借以证明我一文不值的材料也就越多。在某些方面,您的看法果真渐渐应验了。我还是要切忌武断,硬说我是单单由于您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您只不过是加强了既成的事实罢了,不过您的加强剂威力很大,原因很简单,因为您对我具有无比强大的威力并为此而竭尽了您的全部力量。
(恐吓产生恐惧,恐惧则阻碍孩子正常的判断与做事。处于恐惧状态的孩子,不是创造力被扼杀,就是只好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发展成怪才。而在实际生活中,前一种结果居多。)
——卡夫卡《致父亲》
幸福地哭泣
跟您在对孩子的关系中所处的这个地位显得极不相称的是,您竟会当众诉起苦来,而且经常这样诉苦。我承认,我作为一个孩子(后来也许明白了)对此可以说是毫无感觉,而且我也不理解,您怎么竟然还会希望得到同情。无论哪一方面,您的形象都是如此高大,我们的同情,或者甚至还有我们的帮助,这对您会有啥了不起呢?如同您常常瞧不起我们一样,对这种帮助按理说您准是要嗤之以鼻的。因此,这种诉苦我不信,我试图探索隐蔽在这些诉苦后面的动机。后来我才理解,您为了孩子还真是忍受着许多痛苦,可是在当时,这种在别的情况下本来是还会在孩提般天真、率直、无所顾忌、乐于助人的心灵中引起共鸣的诉苦,在我看来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罢了。就这种手段本身而言,它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它们却带来了有害的副作用,这就是孩子养成了对本来应该认真加以对待的事物却偏偏不认真对待的习惯。
这方面幸亏也有例外,大多数例外是在您默默忍受痛苦、爱和善的力量压倒并直接攫住了一切与之相对立的东西的时候。这当然很罕见,可是却令人神往。譬如,当我在炎热的夏天吃罢午饭,在商号看见您十分疲惫地伏案打盹的时候;或者星期天当您筋疲力尽地跑到乡下的避暑山庄来与我们相聚的时候;或者当母亲身患重病,您双手紧紧抓住书柜,浑身哆嗦、暗自啜泣的时候;或者当我最近一次罹病,您蹑手蹑脚到奥特拉房里来看我,您在房门口站住,伸长了脖子看我安卧在床上,出于关心我,只向我招了招手。每当这种时候我便扑在床上,止不住幸福地哭了起来,而现在我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潸然泪下。
——卡夫卡《致父亲》
母亲在家庭的作用
母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跟我与您的关系,即那并不算好的关系相关的。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如果说您用制造执拗、厌恶甚至憎恨的感情来教育人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下还有可能将我培养为一个能够自立的人的话,那么,母亲用宠爱、理智的谈话(在纷乱的童年,她是理智的典范)以及说情把这又给抵消了。我也就重新被逐回到你的樊笼,我采取对您我都有好处的行动,本来也许会冲破这个樊笼的。要不就是,我们之间没有取得真正意义的和解,母亲只是在暗地里保护我免遭您的伤害,暗地里对我有所给予,有所允诺。结果我在您面前又畏首畏尾起来,又成为骗子,成为自知有罪的人。这个人因为自己平庸无能,连自己权益内的东西也只能靠不正当的手段取得。当然后来我就养成了用这种方法去觅取连自己也认为不是我分内的东西的习惯。这又加深了一层我的内疚。
(母亲在游戏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在家庭游戏中,每一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身份寻找着自己的角色,所有成员都共同参与,构成了各具特色的家庭文化,而家庭文化的好坏,一般都是由家庭的核心——父母——的行为所决定着。)
——卡夫卡《致父亲》
威权造成的逆反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