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这一套教育直接的看得见的后果是,一切会令我依稀联想起一切与您有关的东西,我都躲而避之。起先就是经营商业。如果您经营的是一爿小店,就其本身而言,尤其是在童年,经商对我来说应该是很有乐趣的事情。它是那样充满着生机,晚上灯火通明,人们可以见到、听到许多事情,还可以不时在这里帮一把那里插一手以显示自己的才能。不过主要还是可以欣赏您做生意时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才干,欣赏您怎样卖货,怎样跟主顾周旋、开玩笑,您怎样不知疲倦,遇有疑难怎样当机立断,等等。还有您如何包装或者如何开箱,这个场面可真是值得一看,而这一切总括起来决计不会是一所最蹩脚的儿童学校。但是渐渐地您的一言一行都使我胆战心惊,而在我看来,您的业务跟您这个人又是水乳交融在一起的,因此这商号我看了也觉得不舒服起来。那里有些事情,起先我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后来却使我感到痛心、惭愧,尤其是您那对待职工的态度。我说不好,也许大多数商号里老板对职工都是这样的(譬如在那家私人保险公司,我在那儿供职时,我看到经理对待职工的态度确实跟这相似。我在那儿向经理提出辞呈,理由是这样骂人我受不了,而其实这跟我根本没有直接关系。我这个理由并非完全是真情,不过却也并不完全是捏造;在这方面我是深有痛感的,从在家里时起就有了),然而我在孩提时代并不关心别的商号里的事。我听见并看见的,是您在商号里咆哮、咒骂和发怒,那场面,按我当时的印象,简直在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
——卡夫卡《致父亲》
家庭的“异”与“同”
如果我要对于家庭问题有所说法,我定会引用梵莱梨的名句:“每个家庭蕴藏着一种内在的特殊的烦恼,使稍有热情的每个家庭分子都想逃避。但晚餐时的团聚,家中的随便、自由,还我本来的情操,确另有一种古代的有力的德性。”我所爱于这段文字者,是因为它同时指出家庭生活的伟大与苦恼。一种古代的有力的德性……一种内在的特殊的烦恼……是啊,差不多一切家庭都蕴蓄着这两种力量。
试问一问小说家们,因为凡是人性的综合的集合形象,必得向大小说家探访。巴尔扎克怎么样?写老人葛里奥对于女儿们的关切之热烈,简直近于疯狂,而女儿们对他只是残酷冷淡;克朗台一家,母女都受父亲的热情压迫,以至感到厌恶;勒·甘尼克家庭却是那么美满。莫利阿克又怎么写?在LeNoeuddeViperes中,垂死的老人病倒在床上,听到他的孩子们在隔室争论着分财产问题,争论着他的死亡问题:老人所感到的是悲痛;孩子们所感到的,是那些利害冲突而又不得不过着共同生活的人们的互相厌恶。但在LeMystereFrontenac中,却是家庭结合的无可言喻的甘美,这种温情,有如一群小犬在狗窝里互偎取暖,在暖和之中又有互相信赖,准备抵御外侮的情操。
丢开小说再看现实生活。你将发见同样的悲喜的交织……晚餐时的团聚……内在的特殊的烦恼……我们的记忆之中,都有若干家庭的印象,恰如梵莱梨所说的既有可歌可颂又有可恼可咒的两重性格。我们之中,有谁不曾在被人生创伤了的时候,到外省静寂的宽容的家庭中去寻求托庇?一个朋友能因你的聪慧而爱你,一个情妇能因你的魅力而爱你,但一个家庭能不为什么而爱你,因为你生长其中,你是它的血肉之一部。可是它比任何人群更能激你恼怒。有谁不在青年的某一时期说过:“我感到窒息,我不能在家庭里生活下去了;他们不懂得我,我亦不懂得他们。”曼殊斐儿18岁时,在日记上写道:“你应当走,不要留在这里!”但以后她逃出了家庭,在陌生人中间病倒了时,她又在日记上写道:“想象中所唯一值得热烈景慕的事是,我的祖母把我安放在床上,端给我一大杯热牛奶和面包,两手交叉着站在这里,用她曼妙的声音跟我说:‘哦,亲爱的……这难道不愉快么?’啊!何等神奇的幸福。”
实际是,家庭如婚姻一样,是由本身的伟大造成了错综、繁复的一种制度。唯有抽象的思想才单纯,因为它是死的。但家庭并非一个立法者独断的创造物,而是自然的结果,促成此结果的是两性的区别,是儿童的长时间的幼弱和由此幼弱促成的母爱,以及由爱妻爱子的情绪交织成的父爱。我们为研究上较有系统起见,先从这大制度的可贵的和可怕的两方面说起。
先说它的德性。我们可用和解释夫妇同样的说法,说家庭的力量,在于把自然的本能当作一种社会结合的凭借。联系母婴的情操是一种完全、纯洁、美满的情操。没有丝毫冲突。对于婴孩,母亲无异神明。她是全能的。若是她自己哺育他的话,她是婴儿整个欢乐整个生命的泉源。即使她只照顾他的话,她亦是减轻他的痛苦加增他的快乐的人,她是最高的托庇,是温暖,是柔和,是忍耐,是美。对于母亲那方面,孩子竟是上帝。
母性,有如爱情一样,是一种扩张到自己身外的自私主义,由此产生了忠诚的爱护。因了母爱,家庭才和夫妇一样,建筑于本能之上。要一个社会能够成立,“必须人类先懂得爱”,而人类之于爱,往往从母性学来。一个女子对于男子的爱,常含有若干母性的成分。乔治·桑爱缪塞(Musset)么?爱晓邦(Chopin)么?是的,但是母爱的成分甚于性爱的成分。例外么?我不相信。如华伦斯夫人(Mmedewarens),如贝尼夫人(MmedeBerny)……母性中久留不灭的成分,常是一种保护他人的需要。女人之爱强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们所爱的往往是强的男子的弱点。
孩子呢?如果他有福分有一个真正女性的母亲,他亦会受了她的教诲,在生命初步即懂得何谓毫无保留而不求酬报的爱。从母爱之中,他幼年便知道人间并不完全是敌害的,也有温良的接待,也有随时准备着的温柔,也有可以完全信赖而永不有何要求的人。这样开始的人生是精神上的极大的优益;凡是乐观主义者,虽然经过失败与忧患,而自始至终抱着信赖人生的态度的人们,往往都是由一个温良的母亲教养起来的。反之,一个恶母,一个偏私的母亲,对于儿童是最可悲的领导者。她造成悲观主义者,造成烦恼不安的人。我曾在《家庭圈》中试着表明孩子和母亲的冲突,如何能毒害儿童的心魂。但太温柔太感伤的母亲也能发生很大的恶果,尤其对于儿子,使他太早懂得强烈的热狂的情操。史当达曾涉及这问题,洛朗斯的全部作品更和此有关。“这是一种乱伦,”他说,“这是比性的乱伦更危险的精神的乱伦,因为它不易被觉察,故本能亦不易感到其可厌。”关于这,我们在下文涉及世代关系及发生较缓的父亲问题时再行讨论。
既然我们试着列举家庭的德性和困难,且记住家庭是幼年时代的“爱的学习”。故我们虽然受到损害,在家庭中仍能感到特异的幸福。但这种回忆,并非是使我们信赖家庭的唯一的原因。家庭并是一个为我们能够显露“本来面目”
(如梵莱梨所云)的处所。这是一件重大的难得的德性么?我们难道不能到处显露“本来面目”么?当然不能。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得不扮演一个角色,采取一种态度。人家把我们当作某个人物。我们得尽官样文章般的职务,我们要过团体生活。一个主教,一个教授,一个商人,在大半的生涯中,都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一个密切结合的家庭中,这个社会的角色可以减到最低限度。试想象家庭里晚间的情景:父亲,躺在安乐椅中读着报纸,或打瞌睡。母亲织着绒线,和大女儿谈着一个主妇生活中所能遇到的若干难题。儿子中间的一个,口里哼着什么调子,读着一本侦探小说;第二个在拆卸电插;第三个旋转着无线电周波轴,搜寻欧洲某处的演说或音乐。这一切都不十分调和。无线电的声音,扰乱父亲的阅览或瞌睡。父亲的沉默,使母亲感到冷峻。母女的谈话,令儿子们不快。且他们也不想掩藏这些情操,礼貌在家庭中是难得讲究的。人们可以表示不满,发脾气,不答复别人的问话;反之,亦能表示莫名其妙的狂欢。家庭中所有的分子,都接受亲族的这些举动,且应当尽量地容忍。只要注意“熟习的”一词的双重意义,便可得到有益的教训。一种熟习的局面,是常见的不足为奇的局面。人们讲起一个朋友时说“他是一家人”时,意思是在他面前可以亲密地应付,亦即是可用在社会上被认为失礼的态度去应付。
刚才描写的那些人物,并非在家庭中感着陶醉般的幸福,但他们在其中觉得有还我自由的权利,确有被接受的把握,获得休息,且用莫利亚克的说法,“有一种令人温暖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们知道是处于互相了解的人群中,且在必要时会互相担负责任。如果这幕剧中的演员有一个忽然头痛了,整个蜂房会变得骚动起来。姊姊去铺床,母亲照顾着病人,兄弟中的一个到药房里去。受着病的威胁的个人在此是不会孤独的。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人会冷得发抖。在因为种种原因而使家庭生活减少了强度的国中(如美国、德国、战后的俄国),人们感有迫近大众的需要,和群众一起思维的需要。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生活,和千万人的密接起来,以补偿他们所丧失的这小小的、友爱的、温暖的团体。他们试着要重获原始集团生活的凝聚力,可是在一个巨大的民族中,还常是一件勉强而危险的事。
“连锁关系”且超出父母子女所形成的家庭集团以外,在古罗马族中,它不独联合着真正的亲族,且把联盟的友族,买卖上的主顾,及奴隶等等一起组成小部落。在现代社会中,宗族虽然没有那样稳定——因为组成宗族的家庭散布太广了——但还是相当坚固。在任何家庭中,你可以发见来历不明的堂兄弟,或是老处女的姑母,在家庭中过着幽静的生活。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有堂兄弟邦,有姑母加丽德;在莫利亚克的小说中,也有叔叔伯伯。班琪曾着力描写那些政界中的大族,学界中的大族,用着极大的耐性去搜寻氏族中的职位、名号、勋位,甚至追溯到第四代的远祖。
我用“氏族”这名词。但在原始氏族,和在夏天排列在海滩上的我们的家族之间,有没有区别呢?母亲在粗布制的帐篷下面,监护着最幼的孩子,父亲则被稍长的儿童们围绕着钓虾。这个野蛮的部落自有它的言语。在许多家庭中,字的意义往往和在家庭以外所用的不同。当地的土语令懂得的人狂笑不已,而外地的人只是莫名其妙。好多氏族对于这种含有神秘色彩的亲密感着强烈的快意,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以外的世界。也有那些深闭固拒、外人无从闯入的家庭,兄弟姊妹们的童年生活关联得那么密切,以至于他们永远分离不开。和外界的一切交际于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结了婚,那些舅子、姊丈、妹倩、嫂子等始终和陌生人一样。除了极少数能够同化的例外,他们永不会成为家庭中之一员。他们不能享受纯种的人的权利,人家对于他们的态度也更严厉。
家庭要喜迎来送往
家庭必须要经受暴风雨的吹拂与涤荡。“每个家庭蕴藏着内在的特殊的烦恼……”我们曾描写过家庭里的夜晚,肉体与精神都松弛了,而每个人都回复了他自然的动作。休息吗?是的,但这种自由把人导向何处去呢?犹如一切无限制的自由一样,它会导向一种使生活变得困难的无政府状态。阿兰描写过那些家庭,大家无形中承认,凡是一个人所不喜欢的,对于一切其他的人都得禁止,而咕噜也代替了真正的谈话:
“一个人闻着花香要不舒服,另一个听到高声要不快;一个要求晚上得安静,另一个要求早上得安静;这一个不愿人家提起宗教,那一个听见谈政治便要咬牙切齿;大家都得忍受相互的限制,大家都庄严地执行他的权利。一个说:——花可以使我整天头痛。另一个说:——昨晚我一夜没有阖眼,因为你在晚上11点左右关门的声音太闹了之故。
“在吃饭的时候,好似国会开会时一般,每个人都要诉苦。不久,大家都认识了这复杂的法规,于是,所谓教育便只是把这些律令教给孩子们。”
在这等家庭中,统治着生活的是最庸俗的一般人,正如一个家庭散步时,是走得最慢的脚步统治着大家的步伐。自己牺牲吗?是的,但也是精神生活水准的降低和堕落。证据是只要有一个聪明的客人共餐时,这水准会立刻重新升高。为什么?往常静悄悄的或只说一些可怜的话的人们,会变得神采奕奕!因为他们为了一个外来的人,使用了在家庭中所不愿使用的力量。
因此,家庭的闭关自守是件不健康的事。它应当如一条海湾一样,广被外浪的冲击。外来人不一定要看得见,但大家都得当他常在面前。这外来人有时是一个大音乐家,有时是一个大诗人。我们看到在新教徒家庭里,人们的思想如何受着每天诵读的圣经的熏陶。
家庭平等之乐趣
父母在几个子女中间,应当把父爱和母爱尽量维持平恒。即使事实上不是如此(因为各个孩子的性格,其可爱的程度,总不免有所差别),也最起码要维持表面上的平等。而且应当避免使儿童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你们得想一想,在儿童脑海中,父母的世界不啻神仙的世界,一旦在这世界中发现神仙会发生战争时,不将令儿童大大难堪吗?先是他们感到痛苦,继而是失去尊敬之心。凡是那些在生活中对任何事物都要表示反抗的男人或女人,往往在幼年时看到极端的矛盾,即父母们一面告诫他不要做某种某种事,一面他们自己便做这种事。一个轻视她的母亲的女孩子,以后将轻视一切女人。一个专横的父亲,使他的儿女们,尤其是女儿,把婚姻看做一件可怕的苦役。“真能享受家庭之乐的父亲,能令儿女尊敬他,他也尊敬儿女,尽量限令他们遵守纪律,可不过分。这种父母,永不会遇到儿女们要求自由独立的可怕的时间”。童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由于这种父母,为了这种父母,而以最小限度的痛苦度过。他们比着专暴的父母快乐多了。“没有丝毫专制而经温柔澄清了的爱,比任何情绪更能产生甘美的乐趣”。
——莫洛亚《论父母与子女》
家庭的基础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