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上海调查郭芸行踪的是另一拨苏州警察。
起初他们有点沮丧,因为许兴宇从书商蔡琛那儿得来的郭芸地址,是郭芸刚到上海时租住的一所老房子,其房东不晓得郭芸后来搬到哪里去了。他们甚至找到了郭芸母亲退休后落脚于上海的房子,其邻居证明郭芸有一段时间是经常来这里的,但她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来过。
后来给蔡琛打电话问郭芸的下落,蔡琛这才说出眼下郭芸的去处,那是美丽的塞班岛,说她是去旅游观光的。几乎没花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安排郭芸去塞班岛的那个旅行社。跟郭芸一同登记的是一个名叫郝国华的男子,旅行社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接着就跟塞班岛地陪导游紧急联络,知道这个旅游团队至今尚无人员失踪,其回程航班到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时间是,明天晚上八点五十分。
许兴宇和米莎已经在北京找到多张郭芸的照片,他们在赶回上海的途中,于德州停留半天,再次去德州监狱,见那个肇事司机奚煜成。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屋子,只有形制简洁的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奚煜成好像比上次更紧张。有的人就是胆子小,米莎想,一见到警察,身子就打哆嗦。网上讲最典型的这种人,就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恐怖悬念电影导演希区柯克。有一次,希区柯克朝车窗外扔了一个烟头,结果好几天坐立不安,老是怕警察持拘票来传他。其原因是,希区柯克四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给警察写了一张纸条,叫警察来一趟,把这孩子送到监狱里去。结果警察将这个不是很调皮的小孩,押送到号子里去,把他关了十分钟;并严肃警告道,我们就是这样对付调皮捣蛋的小孩的。米莎怀疑眼前的这个奚煜成,也小时候给警察关过监狱。
“出事的时候,”许兴宇问这个心惊胆颤的服刑人员,“你妻子得肝癌住医院,是不是?”
“是。”奚煜成低声说。
“在你被判刑之前,她割腕自杀,是不是?”
“是。”声音更低了。
“我们了解到,你和你妻子感情非常好。”
“是的。”
“我们认为,你在法庭上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你说你的车子抛锚了,油路出故障了,修了两个半小时,据我们了解,当时你对油路部件的拆卸,动作不是很大。”
豆大的汗珠子从奚煜成的脸上不停地冒出来,一颗一颗往下掉。
米莎给他一块纸巾,叫他擦擦汗,一面觉得许兴宇有些过分。人家就是天生怕警察,你这样怀疑人家,还不把人家吓死。
这时候,奚煜成突然哇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大概哭了一刻钟时间,才抬起头,满面泪水地讲起那天上午的那件事。许兴宇给他一支香烟,给他点着。米莎从许兴宇脸上看出这个老警察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就像化学家做了一个复杂的分解试验,突然做成了,当初的朦胧直觉被证明是对的,自然有兴奋表情。现在他们默默听奚煜成讲他的事,讲他对妻子的过度的爱,讲他因这种爱而失去理智和人性的前后过程。
当时我在路边假装修车,是等那个人开车过来。到我接到一个短信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我的徒弟不懂车子的电路、油路,他在驾驶楼里睡觉,我在车子底下装模作样卸螺丝。本以为最多等半个小时,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情况,结果等了两个半小时。当时我心里怕极了,不想干了,打算把已经拿到手的那部分钱退给人家。可这期间,我接到我岳母的电话,问我借钱借到没有,医院这两天上午催下午催,再不拿钱来,她女儿就要被赶出病房。我说中午就到家,今天肯定能拿到钱。
后来就接到那条短信,称那个人已经从德州出来,开一部银灰色宝马车。也就是半个钟头的光景,我就看到它了。我时间算得很准,离它二百米的时候我开始加速,然后突然右拐,一头撞上去,把它的车头撞没了。
再后来我被拘留,被审判,被关到监狱里来。我岳母嘴快,一知道我出事了就讲给她女儿听,第二天又来跟我讲她女儿,因为她女儿也出事了,已经割腕自杀。就这样,我因挽救妻子的生命而杀人,妻子却怕继续拖累我而自杀,结果人家两次给我的钱,都分文未动,至今还在银行卡里呢。
其实也知道晚期肝癌是看不好的,所以当时只想病人不要给医院赶出来,还想把病人挪到单人病房去,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空间,有一个我们说话的地方,能够单独最后说说话。她一直是好好的,一直是优秀教师,没一个学生不喜欢她,没一个学生家长不喜欢她,可偏偏她得了肝癌,又是晚期肝癌。
我们是有点积蓄的,那些钱本来是要买房子的,打算买一套离她的学校近一点的房子,让她上班少走点路,打算装修一个好一点的书房,让她晚上看书、备课时感觉舒适,没想到一进了医院,花钱就像流水一样快,我们那点积蓄很快就要花光。我跟我表弟讲,钱花光了怎么办,拉回家等死啊?我表弟讲,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给她吃吃。我说她啥东西都吃不下。我想给她住单人病房。我想搂住她让她安睡一个晚上。我想如果能够弄到一笔钱,叫我干啥都愿意。
我表弟问我,杀人放火干不干。我说只要能弄到钱,啥事都干。那时候我快精神崩溃,成天眼睛发红,没有任何理智。人家都说我是老实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性硬。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让她在死神面前感觉幸福。我表弟跟我讲,要是你真有这个想法,有个人会给你打电话,你们自己谈。
后来果真有人给我打电话,约我到公园里见面。没想到那是一个女人,她要我开车撞死一个男人,预付款十万,事成后再给十万。我们就在公园里仔细讨论实施方案,每一个细节都仔细研究,我认为此事成功性很大,当天就答应了。
到了撞车杀人前的那个晚上,我在唐山装了货本打算第二天上午回德州,结果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她叫我开始实施我们当面讨论过的那个方案。我叫我徒弟关了电视马上走,说我妻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得连夜赶回去。我徒弟晚上开车没经验,所以一直是我开。
许兴宇以为这个前卡车司机还要讲下去,耐心等待他的停顿,结果等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他已经讲完。假如他不讲这件事,他在这里最多待到明年五月份。当时他给判了三年,现在已服刑两年零三个月。
“讲出来就好受些?”许兴宇问。
“是的。”奚煜成说,“我在这里老是做噩梦,在梦里老是给吓得半死,醒来后就发誓,一定要跟管我们的王管讲。可每次一看到王管,就没了讲这件事的勇气。王管对我特别好,老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最老实。”
这时许兴宇朝米莎使了个眼色,米莎拿出一张郭芸的照片递给奚煜成认。
“跟你在公园里见面的是不是这个女人?”许兴宇问。
“不是。”奚煜成摇摇头。
许兴宇顿时一脸茫然,心头浮起失败感。他原以为能够拿到逮捕郭芸的证据,到明天晚上,郭芸一下飞机,就在停机坪拷住她,叫米莎拷。结果搞了半天,才知道这事跟郭芸没关系。即使有关系,那个直接跟奚煜成见面的女人,也只是受郭芸委托。可要找到那个女人,又谈何容易。就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许兴宇对这个自行坦白杀人罪行的服刑人员没了兴趣,准备起身就走。
这时米莎给奚煜成看另一张照片,郭芸的面孔还是很好认的,用不着看第二张第三张。所以,许兴宇根本不会想到,奚煜成居然指着照片说:“就是她!”
这是左梦菡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