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弩,节如发机。
——《孙子·兵势》
毛泽东“零敲牛皮糖”的战术敲出了大名堂。他的军队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见不得对手高兴和消闲。当然更容不得对手在自己跟前张牙舞爪。
可大战刚消停下来时,“联合国军”是既高兴消闲又张牙舞爪。这当然依仗的是他们的装备优势和强大炮火。这也是客观事实:那会儿的人只要往分界线上一站,一眼就能从双方阵地的成色上看出这种优劣对比来。第四十军老战士们撰写的回忆录对当时双方阵地的成色就曾经有过这样的表述:
从分界线往北望,是一片单调的黄褐色,到处是烈火焚过的残灰和焦土,就像到了戈壁滩,鼻子吸两下,还能嗅出刺人鼻孔的TNT炸药味。而往南瞧,却是草深树茂,郁郁葱葱,一派勃勃生机。如果是在“文革”大兴文字狱的时代,这样描绘双方的阵地情景,肯定是逃不脱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命运的。可这确实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也是由双方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基础所决定的。
由于“联合国军”的这种优势可供依仗,所以在不打大仗的两军阵前也格外骄狂。他们受不了地堡里的阴冷潮湿,就三五成群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甚至跑到两军阵地之间的河沟里脱得赤条条地洗澡,故意拍打着胸毛以显示其彪悍强健。
更有甚者,还把一些穿红着绿的韩国姑娘带到阵地上,跳舞唱歌,打情骂俏。简直把这儿当成夏威夷和日本了。这还不算。欺负中国军队没有飞机,炮火也有限,“联合国军”的坦克就明目张胆地开到最前沿的阵地上,你敢打他一枪,他就还你一炮,反应极快,准确凶猛。他们的机枪和大炮也对准中国军队的阵地,不时地寻找可供发泄的目标,一有风吹草动,就狂轰滥炸一番。
反正他们有的是钢铁,不扔白不扔。为避免招致无谓损失,尽快完成第一线坑道防御体系的建设,许多部队曾一度给前沿部队规定了不主动惹事的戒律,把“不随意开枪”作为了一条纪律。这就注定迟早要生出是非来了。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中国兵们明里暗里地就把这戒律给破了。破出来个“冷枪冷炮运动”——也叫“狙击手活动”。口号是:“让敌人低下头来!”
5月间,第四十军接替第六十四军阵地,担任第一线防务。
驻守黄鸡山前沿的第三五五团第九连有个副连长叫徐世祯,是个出了名的二杆子愣头青,看见阵地前的英国兵那么肆无忌惮,觉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犯回纪律出口恶气。
一天,他脱光膀子把满身涂上黄泥,提着一支水连珠步枪,悄悄地潜入黄鸡山二号阵地的山腿,瞅着最近的115.7和165高地,看着英国兵出来就偷偷地瞄准开火。英军官兵毫无戒备,连连被他打倒了几个,还找不着打人的人在哪儿,只好盲目向中国军队阵地开炮。
徐世祯心说咱打从干了正规军,还从没正经操练过麻雀战呢,日本鬼子是鬼子,美国鬼子也是鬼子,英国鬼子还是鬼子,都是鬼子,咱就用对付鬼子的老办法对付。反正今儿个打一枪是犯纪律,打两枪也是犯纪律,干脆咱就撒欢打个够吧,到时挨个处分也他妈的不算冤枉。
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折腾了一个下午的麻雀战。有六七个英军官兵成了他枪下的麻雀。回到阵地,他也不麻烦别人,大大咧咧地就给营长打电话:“营长呀,我是徐世祯哪!我向你检讨我今天犯纪律……”讲完了还特别声明:“这件事我个人负责,与连长指导员可无关呀!”“你个愣头青,真是乱弹琴!”营长骂道。毕竟这是件大事,营长又报告了团长。没想到团长很重视,立即派参谋打电话来调查,详详细细地问了徐世祯私自出去打冷枪的情况和经过。这下徐世祯心里有点发毛啦。团里是不是要揪住不放呀,大概不撤职罢官也得来个通报批评吧?这也罢了,千万别是蹲禁闭呀,那可就太难受了。他硬着头皮等着发落。没想到,团里既没有撤他的职,也没通报他,而是很快指示前沿连队,选拔少数射击准确的神枪手,隐蔽埋伏在前沿阵地上,灵活机动地狙击敌人。哇,这么说我还该受表扬了!不过徐世祯没敢去想什么表扬不表扬的事儿,能将功补过就不错了。很快,冷枪运动在黄鸡山前沿开展起来。第二排副排长陈思广率领本排的优秀射手们寻机射击,10多天打死11个英军士兵。大家一看这活儿很过瘾,都争先恐后地参加打活靶。敌人出来晒太阳,打!修工事,打!吃饭,打!
敌机轰炸时,敌人出来看热闹,打!
出来拉屎撒尿,打!……那会儿人们还总结了不少经验:洗澡的,脱下一条裤子再打;拉屎的,蹲下再打;坐汽车的,上坡转弯再打……七打八打,把敌人帽子打飞了,啤酒瓶打碎了。把敌人也打怕了。消灭一个,战士们就往罐头盒里放一粒豆子。白天放豆子,晚上回到坑道就数豆子,打死5个以上的报功,打死15个以上的评狙击模范。那会儿计算战果也很严格,打倒后15分钟没爬起来才算击毙。
同时要有两个以上的战友证明。三打两打,就打得对面英军阵地见不到英国兵的影儿了。音乐也停了,灯也灭了,军官不敢到前沿来,士兵躲在掩蔽部不敢出来,大小便只能拉在罐头盒里往外扔。这也不行,中国兵们夜里也打,子弹常常从枪眼里飞进来。一次一个班长带着一个战斗小组去偷袭敌人一个阵地,冲进地堡一看,地上是一摊摊血,只有一个美国兵把枪口对准枪眼,自己却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这还能打仗?被俘的美英军官兵们都说,他们阵地上最流行的话就是:“低下头来!”
从土八路过来的中国官兵操练这个当然毫无问题。
第一线部队几乎都如法炮制,很快就成为一种普遍的、有组织的群众运动——说是群众运动那真是一点不含糊,因为连勤杂人员都掺和进了这种过枪瘾打活靶的好事儿。
第六十八军第二四师第六一团第八连有个炊事员叫庞子龙,本职工作是给狙击手们送饭。这位伙头军在阵地上来来去去地看人家打得痛快很是眼热,就说我也来打两枪试试,结果一打就收不了手,3个月内一人冷枪毙敌54名,打出了瘾头打出了名声也打成了英雄。
伙头军成了“阵地猎手”。
笔者听当年的志愿军大叔们说,那会儿中国军队根本不搞什么射击训练,班长排长连长直接就把新兵蛋子们带到前沿,现场指点着怎么测距,怎么定标尺,怎么算提前量,怎么打上山的,怎么打下山的,夜间射击有些什么要领,等等等等。
然后说你们自己挑两个目标打打试试。结果当然是练了兵长了本事有了战果还有成就感。第十五军有个统计,开展狙击活动前,一个老兵平均要用9.4发子弹、一个新兵平均要用12.9发子弹才能消灭一个敌人。而3个月“冷枪冷炮”下来,一个老兵平均1.2发子弹、一个新兵平均6发子弹就能消灭一个敌人。真是又划算又省事儿又风光。很多新战士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打成了英雄。据第十二军统计,从1952年7月下旬到10月底,第十二军全军狙击歼敌2506名,消耗步枪子弹5843发,狙击手伤亡11名,对100米内目标射击命中率普遍达到80%。狙击活动就这样栽培出了千千万万个神枪手。
这种战法乍一看油水很小,但架不住天天如此。一天两三个,一天两三个,日积月累,战果就相当可观了,甚至超出了激烈战斗的时期。几个月过去后,算起账来,一个人打死打伤数十个敌人的战士不在少数,像打响出国第一仗的第四十军第一一八师第三五四团,3个月下来,就有好几个班的冷枪杀敌战果达到数百名。第六十七军第二二师在两个半月中,冷枪冷炮毙伤的敌人就近4000名,占全师两个半月防御作战歼敌总数的80%。第二三师在第六十八军处于落后位置,3个半月下来,也有1700余名入账。中国军队的战士们都说:“打活靶这个活儿真不赖,虽说是零打碎敲,却是一本万利。”这就叫“积小胜为大胜”。
其实这很难说是第四十军部队的首创,因为任何一支中国军队都不会长期容忍敌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而志愿军总部早在1951年初就对各兵团各军发出过战术指示:
在与敌对峙中,对敌之小群及一般目标,每日指定值班的轻重机枪不失时机地寻求射击,对于单个目标,也应组织以班的特等射手,专门寻求射击目标,这将给敌甚大杀伤。
在1952年1月至2月间,第六十五军第五八五团第二营的狙击手们就曾用750发子弹,消灭了83个敌人。
但是狙击活动真正成为群众性的立功运动,还是在第一线坑道工事基本完成以后,因为坑道工事的形成为狙击活动提供了可靠的保障,敌人的报复炮火的威胁因此而大大得到了缓解。
到了这个时期,几乎每支部队都开展了群众性的冷枪运动,几乎每支部队都能从队列中提溜出一长串的神枪手。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第十五军守备的五圣山地区狙击活动也很热闹。第四十五师第一三五团守备的上甘岭537.7北山阵地,9个月冷枪歼敌达3558人,而全军歼敌19921人,其中40%以上是冷枪造成的。而同时期的第十五军仅伤亡35人。敌我伤亡比例为569∶1。这买卖实在太划算了。要知道,一次大型演习也可能要伤亡三五十个人哪。这才是真正的“零敲牛皮糖”。难怪后来“联合国军”官兵给537.7高地北山阵地起了个名字:“狙击兵岭”。
第十五军宣传科长钱抵千为冷枪活动写了一首歌,唱得很红:
冷枪战,冷枪战,打得敌人不敢动弹;今天俩,明天仨,加起来就是个歼灭战。嗨,大家来开展冷枪战,管叫鬼子早完蛋。
一位名叫蒋中清的战士写的一首“塔诗”更朴实,更精彩:
打冷枪要提倡这个战术真正叫吃香代价小胜利大这是敌人致命伤射手找好隐蔽位置射击之前先把子弹装注意敌人活动眼看四方发现情况沉住气不要发慌先瞄好准到有效射程再放枪一枪撂倒一个两枪撂倒它一双你也打我也打打得鬼子晕头转向为了世界和平坚决把侵略者消灭光许多年后笔者读到它,都还能嗅到那股消磨不掉的战斗气息。
要说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打冷枪的状元,还要数张桃芳。这是第二十四军第七十二师第二一四团第八连的一名普通战士。那会儿,上甘岭战役刚结束,第二十四军刚从国内开上来接手第十五军的五圣山一线阵地。一上阵地,军长皮定钧就没日没夜地拿着一副高倍望远镜在观察所里瞅敌人的动静。
那会儿那边也是刚换防,上来的部队不太知道这“狙击兵岭”的来由和好歹,干什么事儿都有那么点大大咧咧的劲头:大摇大摆地修工事,按部就班地往阵地上送饭,到山下背水,上厕所拉屎撒尿,三五成群地仰巴叉躺地下晒太阳,甚至还拉一群妓女来唱歌跳舞。
一连瞅了几天,最后皮定钧把望远镜盒子啪地一关:“老子要关他的禁闭!”得,也是该着,那边让“皮老虎”狠上了。谁要被“皮老虎”狠上喽,那还能有个好?
第二十四军的冷枪战很快就打得热热闹闹了。
一个多月后,第二一四团报上来,说第八连有个战士张桃芳,用247发子弹,打死了71个敌人。皮定钧不大相信这个数字。他从床下拿出一双皮暖靴,那是志愿军总部发给高级干部的。“你把它带上,去八连看看那个张桃芳,一连看他消灭3个敌人,要是真的,把靴子送给他,要是假的——拿回来,处分他的连长营长团长。”他对作战参谋交代道。参谋找到张桃芳,怕他紧张,没说是军长叫他来检查的,只说想看看他打。其实张桃芳不在乎这个,他觉得有人看着打更刺激。次日拂晓,张桃芳把参谋安置在一个隐蔽位置,让他别动。敌人的狙击手也盯着这儿呢。张桃芳提着一支水连珠上了一个狙击台。东方刚发白,朦胧中,对面300米处出现了一个人影,看样子是出来拉屎撒尿或拾柴火的。张桃芳悄悄地说声我打啦。一声枪响,那家伙像柴火堆一样地倒下了。参谋看着表,15分钟,那家伙没动。好,算击毙!片刻,一个哨兵转进了视野,180米左右。又一声枪响,一发曳光弹拉着弧线撞到了那个哨兵的胸部。几乎同时,一串机枪子弹落在了张桃芳的射击台上。敌人也盯上他了。参谋是个行家,知道现在态势对张桃芳不利。他没看见人家,人家却看见了他。这时天大亮了,张桃芳用步枪顶着一顶钢盔想诱敌人上当。老把戏,敌人早看透了,没搭茬。张桃芳决定冒一下险。他猛地过一片空地,跳进另一个掩体。一串子弹撵了过来,他双手一扬,身子一翻,作被命中状。这下看清楚了,一挺机枪架在两块大石头缝中,后面晃着一个脑袋。张桃芳悄悄向参谋报出目标位置。然后一声枪响。对面枪也同时响了。
他打中了人家,人家没打中他。参谋服气极了。
不久,张桃芳的毙敌数过了3位数。不久,皮定钧想亲自去看看自己的这个兵。“不行,你不能去!”第二一四团团长恽前程把他拦住了。“妈那个Χ,你指挥我,还是我指挥你?”“皮老虎”把眼一瞪。“你指挥我,你指挥我!可也有人指挥你呀!志司有规定,高级首长到前边去,要总部批准。要不,咱先请示一下?”恽前程嘿嘿一脸诡笑。“算算,我不去了,你把他叫来吧!”“皮老虎”也有没辙的时候。张桃芳背着那双漂亮的靴子来见皮定钧,里边叮叮当当乱响。“你怎么把它背回来了?”“你更需要他。”张桃芳压根儿就舍不得穿。“里面是什么?”“弹壳,打死一个敌人,就放一个弹壳进去。”“有多少?”“211个。”“嗯,你打死了211个敌人,可没打出名堂?”张桃芳一愣。“你们团的番号是什么?”“第二一四团。”“好,你要打214个敌人,再打3个,一个也不要多,一个也不要少。”张桃芳傻呵呵一笑,我当是什么呢,这个容易。“把靴子换上。”“军长……”“立马换!”一双臭脚丫子塞进了漂亮的皮暖靴。心里暖暖的张桃芳回到阵地。不到一个小时,3个美国鬼子成了他的枪下鬼。这张桃芳后来不玩枪了,玩开了导弹。——他后来成为新中国地空导弹部队的一名指挥员。
他后来玩的弹头,可比他当年那支水连珠的弹头大多了。也厉害多了。第二十四军坚守阵地5个多月,大仗没捞着打,冷枪毙敌倒有一万多人,冷炮毙敌就有4000多人。美国鬼子那股子大大咧咧的神气活现劲儿,愣给打没啦!王必成的华野老六纵,在“皮老虎”手上,还是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