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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大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吟是什么时候。可能她还是个小婴儿时我就捏过她的包子脸,她可能对着我吐口水来着。后来我每次叫她小包子,她都露出吐口水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其实很高兴。
我们两家有点说不清楚的亲戚关系,每年春节的大家族聚会总能见上一次,就那么一次,牛郎织女似的约会,而且鹊桥上开了三桌麻将。开始我毫无意识,后来就越来越焦灼等待过年,简直跟喜儿的心情差不多。有一年几家人不知道闹什么矛盾,一直闹到春节没有一起吃年饭,我只好拿着去年一家人拍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陈吟缩在角落里,穿一件玫红色羽绒服,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肩膀上,嘟着嘴,让人很难不想亲上去。
小包子,你长高没有。
当然长高了,陈吟越长越高,慢慢从一个会吐口水的婴儿长成会瞪眼睛的少女,我终于没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
每年我们出去街上闲逛,陈吟总要让我给她买一个红色气球,但
等那天聚会结束她又会从窗口把它放飞到天上去。我问她为什么不带回去,陈吟说:“我不想看到它的气没了,然后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这是你送我的气球,我不想看到它飞不起来的样子。”
我说:“但是你不要总把手里的气球放走了,你知道吗?有些气球放走了是不会再飞回来的了。”
陈吟点点头:“你也是,顾君哥哥,你不要把你的气球放走了,它会飞很远很远的,远到你再也找不到。”
人生真累,人人都得绕着圈子说话,人人都含蓄得不得了,人人都在装蒜,我心烦得不得了,却无计可施。
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北京一所二流大学的法学系。对于那个小城市的亲戚们来说,我也算是去了大城市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摊开在我面前的,必然拥有一个平庸无奇的未来,而小包子陈吟,一直是年级第一名,我也不想放走我的红色气球,但我翻遍了物权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其定义为“我的红色气球”。
有一年的春节特别冷,家族聚会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都不想出门,就缩在我卧室里下五子棋,输了的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我看到陈吟一直输,输到脸都气白了,不忍心就故意输给她一盘。我选了真心话,陈吟想都没有想就问:“顾君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看着陈吟,她今天穿了粉蓝色羽绒服,戴着一根手织白色围巾,更显得她是一个白白粉粉的小包子,我盯住她的长睫毛说:“有啊,当然有。”
陈吟赶紧又问:“她长什么样子呢?是你以前的大学同学吗?”
我眨眨眼睛,笑着说:“那你得再赢我一盘。”
她当然一直没能再赢我一盘。我想,我才不会让你知道,你都要飞走了,哼。
那一年陈吟刚好十六岁,在读高二。她读书早,十七岁就要参加高考,那天的年饭上就有人说了,陈吟在全市摸底考上也考了第一名
等到陈吟考上北大新闻系的时候,我已经回到老家工作,我本来可以留在北京的一个小律所里,但是爸爸查出胃癌,我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想都没想就回来了,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了一家国有企业做销售,因为销售挣钱最快,这样才有可能承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进口药。我天南地北地出差,陪客户去一些暧昧不明的地方喝酒唱歌,喜欢唱张国荣的《左右手》,一直到伴奏都停止了,我还要反反复复唱这句:“你离开了,却散落四周。”我拼命想喝醉,醉到我能给某些人打个电话,但我酒量实在太好了,这真让人伤心。
陈吟去北京读大学前我们见过一次,几个亲戚凑起来请她吃饭,这大概是我们唯一一次在不是春节的时候见面,我第一次见到夏天时候的陈吟。她那天穿了一条白裙子,短到膝盖上面,无袖,几乎什么样式都没有,只是腰上有一根蓝色皮带。
陈吟刚刚穿了耳洞,很多年前她就告诉过我,等自己长大了要穿耳洞,因为她喜欢耳朵边上有东西晃来晃去的感觉,但真正打了,她又忍不住抱怨那把枪打过去的时候是多么可怕,发炎的时候又有多疼。陈吟说话的时候那对蓝色水晶耳坠一直闪烁,映出她眼睛里的光。很多年后我和她重逢,她也是穿一条简单的白色裙子,戴着一对蓝色水晶耳环,隔着那么空旷的法庭,我觉得自己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光,那道光太强太灼眼,我的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只能装作低头看手里的案件材料。
那顿送别饭吃得很仓促,陈吟一直低着头,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当然她是高兴的,这座小城市又有几个人能考上北大,但她的确在饭桌上没有怎么说话。有一个堂姐看到气氛太僵,开玩笑般说了一句:“吟吟上了大学是不是马上就要交男朋友了啊,你长那么漂亮,高中三年肯定也很多人追呀。”
陈吟抬起头来,似乎看了我一眼,说:“是啊,我早就选好了。”
“那是不是高中同学?是你们学校考上清华的那个吗,打篮球的那个?”
陈吟没有再回答,几个人开始起哄,认为她是默认了。我没有起哄,我把手里的啤酒干了。
以前我着急,觉得陈吟长大得太慢,慢得心焦。现在我还是着急,觉得她长大得太快,嗖地一下就要飞走。
吃完饭我们一起送她回去,我落在后面,无话可说。走到家门口她很大声地说,你们记得给我写信啊,我的邮箱是……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大声,但我没有给她写信。起码那些信都没有发出去,一直存在草稿箱里,我申请了一个邮箱,名字是junguchenyin。很早之前我就发现,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一句诗,那句诗真好啊,可惜写错了。我第一次用这个邮箱写信,已经是七年后,正文空着,附件里是几个法律材料。
陈吟上大学后我们见过一次,然后就是七年彼此失去音信。我再也没有参加过家族聚会,每年过完初一就找个借口出差,而聚会一般是初三以后。
那次见面是陈吟上大学的第二年春节,大人们奇思妙想,要在聚会的前一天晚上就凑在一起打通宵麻将,把四个孩子也凑一起看房子,我,陈吟,还有两个堂哥堂姐。四个人也先是打麻将,我心神恍惚,一路输钱。
打着打着有人叫堂哥出去喝酒,他去了,过一会儿又打电话来说不回来了,让我们三个人斗地主。于是又是斗地主,堂姐又接到男朋友电话,让她今晚住到他家去,平时父母在,他们也没有机会过夜,于是她也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我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她。长高了,头发还是那么又黑又厚,还是一根长辫子垂下来,系着蓝色丝带。家里开了空调,她脱掉羽绒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下面是蓝色牛仔裤,大概食堂里吃得不好,她瘦了一点,脸蛋不像以前那样圆鼓鼓的好像总在生气,现在她有一个弧线优美的下巴了。牛仔裤是紧身的,显得她的腿又细又长,当然,就算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一直都有漂亮的小腿。
我觉得热,把空调开低了两度,还是热。
气氛有点尴尬,其实是特别尴尬,我想抽烟,又舍不得走到阳台上去。
我听到自己说:“小包子,你要不要吃宵夜,我给你煮碗面好不好,冰箱里应该有点烧牛肉,我做的牛肉面还不错。”妈的,又是煮面,跟香港连续剧似的。
陈吟歪着头,说:“好,牛肉多放点。”
我煮面的时候她一直在边上搭手帮忙,跳来跳去讲学校的事情,辫子偶尔会拂到我的脸,我感觉自己要酥麻而亡。
我们一起吃了面,懒得挪开摆满腊肉香肠的桌子,就都凑在小茶几上吃。两个人隔太近,导致大家都只敢埋头吃面,我看到陈吟的长睫毛,心软得厉害,默默担心过会儿站不起来。但我还是勇敢地站起来了,我的腿在发抖。
宵夜已经吃了,好像没有任何借口再把这个晚上继续下去,看起来只能就此结束了。我只好叹口气:“你去洗澡睡觉吧,你睡主卧,我睡客房。这么晚了,头发干不了,你别洗头。”
陈吟明显不高兴,但还是嘟着嘴去了浴室。我躺在客房的小床上,没开灯,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先抽自己真猥琐,再抽自己真没用。
我点了烟,一口都没有抽,烟头烧了手,痛起来真舒服,然后我听到敲门声。
门根本没有锁,一股柠檬清香飘进来,我就知道,这个晚上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