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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原,在我经过的时候黄了(1)

文/王小妮

我接到一个从中原打来的电话。小城的人说,麦子全收了。

麦很多年都没有机会在庄稼的包围之中悠闲从容地走。

月,我在中国的中原醒来的第一个早上,天空迷蒙蒙的灰色。我一直向着外面走,已经闻到了田野的气味。

从我们住的小城,向任何一个方向出去10分钟,都能遇上麦田。没有第二种庄稼,只是麦田。全天下,都摇摆着好麦子。大地因为加盖了那么厚的一层绿,变得富有了弹力,大地在灵动。

我直接走进麦子地,看见中国中原的土质细软,绝不是南中国的红沙泥。麦穗里面的颗粒正在鼓起来。我试了一下,它们正接近最后的成熟。沉绿有芒的麦穗从手的下面挣脱着滑出去,回到线路变化的风里面。

我说,今年好收成呵。

中原的人们尽量张大了嘴巴听着。同时笑着。我发现中国人的嘴巴,其实相当阔大。

我说,让我坐在这麦田里头,我就已经满足了。我的要求可以到此为止。

他们说,到了我们这儿,当然要到处去看看。从那个早上开始,一连十天,我都呆在古老的中原,在无边无际的庄稼之中穿过。

人们无数的好的感觉当中,一定有触摸临近成熟麦穗们的感觉。我们并不在庄稼地里出生,但是,随着庄稼的波纹起伏走,我们得到了辽阔而且可以信赖的那种安全。

馍出产麦子的地方,每个人每天都要吃面。吃了由面揉成的馍,人才能结实,长出硬面一样的肌筋。吃了馍,人才敢向着离家很远的地方走。土地用它的出产养育着它上面的人。

很快,我学会了用中原人的语调说出“馍”这个字音,而吃面是不用学习的。我是北方人,从来不会思念米饭。米是水里长的,面是土里长的。还是土地让人觉得踏实。

我盛上又一碗稀面糊的时候,中原的人们都在喝面糊,并且出汗。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找到了好阴凉。可是,面糊使他们发热,不管在多大的风里,多密的树下,照样出一场透汗。这是水分最平常的进入和溢出的道理。落了汗的那会儿,粗瓷的大碗已经光滑洁净地扣在面案板上。人坐住,望着又一年的收成。

如果人不拿着锄头出门,走向他的那块地,人任由着大地去生长,起码会有10种以上的植物在三个月里同时铺满了田野。都是油绿的,都能把种子抖落在地上。人们不稀罕其他,只稀罕麦子的原因,是看它能揉成面,揉成馍,能转变成力气。

我看见蹲在街头小面铺前面的少年,迎着拖拉机后屁股的一大卷尘上,吃着大碗热面。他的眼睛在众多尘土的扰乱之下,照样紧盯着他的碗。子的力气还没走到他的身体上。少年不自然地站着。他说他识字了。他把小面铺的名字念给我听。吃过面以后的少年,脸色简直太结实。

就在这同一天,我们很珍贵地吃到了当年的新麦。用成熟庄稼。而厨师却以为,单是青麦能有什么味道。他加了不少调料,所以我们不过吃了盐和味精包着的嫩绿颜色。

既然是在中原,还是端来实实在在的热面糊和馍吧。

河七天之中,多次安全无害大面积的麦子。车带我们上桥,桥以下就是黄河。我完全可以怀疑这条极顺服、温和的水不是黄河。我没把怀疑说出来。黄河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条河,不值得特别水面不宽绰,也没见到浑浊。它好像是不能流淌的水。在一块村前麦田里,中原的农民指给我们,说脚下站着的地方,过去就是黄河的河道,都是水。20多年前,黄河走了。从脚下一口气走出了20多里。

农民们一眼望过20多里的麦田,用特殊的目光,用我看不透的复杂神色去眺望他们记忆里的那条大河。

远古的时候,人们称呼这条变幻莫测的水,只是叫它一个字:河。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当然不用另取名字。山林野称呼他:人,你来了!曾经,人们以为黄河是人间唯一的一条大水。

一个傍晚,我们赶回小城,又一次经过黄河桥。太阳完全惨淡乏力地斜照着,很少见到那么没心情的太阳。河上漂着黏滞稠凝的一道白光。有微微突起的一片沙洲,像一条死鱼或者一艘翻沉的浮艇。这条传说中不可阻挡、四处移走流窜的河,把那张恶兽的面目遮挡了吗没这条河,人怎么过活,麦子怎么变绿。大水裹走了100条人命,照样有9900个人冒险跟着水走。在它的大动大静之中,找到人的空隙。种麦,种树,盖屋,读书,生子。

我问一个作家:有没有就叫《黄河》的一本书?作家说:从来没有。写那么一本书要多大的气度。他误解了我。他要的是负有历史加给他的一切责任和象征的虚拟黄河。我要的,只是单纯的数字统计资料。我需要的《黄河》,几乎是不可编撰的一本书。谁能准确地统计得出它突然呼号而起时带走了多少条人命,多少房屋林木,多少接近成熟的麦田想和一条河坐下来算账,这可能性有吗我们经过黄河,没有看到人站在它的堤岸上,一个都没有,也没见到船。沙洲上有两个人,固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他们撅在那儿的姿势,估计是下网捞鱼的。

1每次经过,车上总是有人对这条河加上一个比重金属还重的颜色词。他们说:又过“黄”河了寺庙在洛阳白马寺的庭院里,我遇见一伙妇女,都讲当地方言。十几个人围着一只石桌坐下来。从寺院的大水缸里舀出水,断了气那样喝。水分使她们的脸更加红和宽阔,更加有了精神。

女人们喝过白马寺里的水,开始吃干粮。当然是面做的馍,是前一年的麦子。吃完了,就站起来,一双粗糙起刺的劳作的手,使出力气,拍着花褂子衣襟上面的馍屑。

风吹过中国最早的这座佛教古刹之中,变得阴柔谦和。进了香,许了愿,又吃饱,喝得了水的女人们,起身向着寺庙的大门走。

在寺庙里休息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比她们更满足更幸福的了。

穿着草鞋布衣的和尚,也在阴凉的庭院里,提着一些口袋,正准备把扭动纠缠在一起的草蛇们抓出去放生。

中原的农民宁可相信佛。佛坐大殿上,吃了人的白馍,才有那么丰腴的脸,那么洁白的手,有莲花宝座愿意托起佛。他们的模样看起来都是些好人。

有一个女人在选择比较两张纸币。两张都是粉红色的一元钱。她把明显干净的一张塞进功德箱,那箱上面写着“广施福田”。似乎吉祥幸福也是一块麦地,可以通过布施得到好收成。那么,可不可以说,一个人行善,这善就变成了水,变成了太阳,变成了农药化肥,使他的田里收割出他最需要的东西不弯下腰吃辛苦的人,能种好麦子吗?不在大河边冒着风险向黄泥下种的人,能把幸福给到所有的田地吗?这么多年,中原的农民不想那些复杂的事,费脑子去想的事都没有什么实用。他们在早雾里起身,直接就向他的那块麦田里走。

佛坐在寺里,人躬在田上。河绕着这一切,哗哗地由着性子向东海里走。

古柏麦田之中有园,园中有树,是从唐朝一直生长到今天的古柏,一共两棵,间距只有十几米的两棵柏。其中一棵,全身的筋骨皮肉都向上扭曲,形成鲜明旋转的走势,像被龙卷风强力抽上天空的一束干凝了的火焰。另外一棵,全身笔直流畅,像贯注而下的一股瀑布。两棵老树并不高,也不特别的粗壮,但是,浑身苍老的皮皱,保持着各自固守不变的姿态。

我在瀑布之树和火焰之树间经过,在水火不相容的间隙里,感受着从盛唐到今天、火和水一贯的力量。

外国人说,中国人的面目过于平坦,很难分得清这个或者那个,分不清他们表情之中暗藏着欢快还是恼怒。让外国人来看中国的树吧,从唐那个朝代到今天,它始终都不隐含外形,始终都是满树的火和满树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