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器鸣响,一个俊美的少年从轿子中走出,走到松软的藏毯上。他有颀长的身材,红润的脸庞,眼睛闪亮若晨星。这孩子天生有恬淡的神情,被他的眼睛注视到,桑结嘉措竟有些无措。
人生,有无数次的相遇,一人与一人之间,却只有唯一的一次初见。在那遥远的时间彼岸,彼时的初见让桑结嘉措记忆犹新。
三十六年前,他刚刚八岁,他是仲麦巴家的少爷,穿着红袍子和一群贵族少年走在布达拉宫幽长的长廊里,他们的生牛皮靴底踏得宫殿被酥油膏沃得油润的嘎乌地面啪嗒啪嗒响,他们小声交头接耳,欢声笑语不断。
桑结嘉措曾以为,他家的碉房已经是世上最奢华的地方,但这座古老高大的宫殿宏伟壮阔得让他透不过气来。孩子们先是惊叹,然后赞美,接着理所当然地融入到这座恢宏优美的建筑中,接下来的五年,十年,也许更久,他们悠长的岁月都将在这里度过。即使那般年少,桑结依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雪域之上庞大的权力、宫殿割舍不断的血缘。他的叔叔仲麦巴·陈列嘉措便是五世达赖喇嘛的第二任第巴。他甚至会过早地向自己提问,作为这个历史悠久、血统高贵的家族的后代,他,仲麦巴·桑结嘉措能在螺旋上升的权力之路上,走到何处呢?
他知道自己不会过早止步,亦未曾预料到,自己会走得那么远、那么高。高到,距离神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远到,他在没有他的神的注视下,独自走了十五年的漫长道路。
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布达拉宫长廊的尽头,恍惚间,他以为见到了神灵。拉萨清早的日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入长廊,在他的背后形成了温暖明晰的光亮,他面容恬淡,法相威严,眉眼间却又流泻出若隐若现的慈悲。那片辽远又寂静的阳光多么适合他,仿佛他自那片阳光里生出,亦会在那里永生永世地驻留。
带着孩子们的僧官小声吩咐:这便是佛爷,赶快行礼啊。
孩子们又惊又喜,争先恐后地下拜,嘴里喃喃念诵出幼稚的小脑袋瓜所能想出的所有吉祥赞颂的言辞。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优雅和蔼地让孩子们免去礼数,准许孩子们依次上前给予摸顶祝福。
“你是吞巴家的?嗯,你和你父亲很相像……你一定是朵喀家的,朵喀家的人长着雪域最漂亮的眼睛……孩子,你,过来。”
五世向角落里的桑结招手。
桑结激动得心儿怦怦跳,他身量矮小,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活佛啦竟然能看到他。
小小的桑结庄重地从角落走出来,孩子们自动避开一条道路。桑结从未觉得,哪里的晨曦能如布达拉宫一般耀眼,这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从花落走到花开,距离那位伟大的人物越近,他跳动的心就越发归于平静,这是怎样的知觉呢?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走到他的身边,仿佛生命的四季都暂停了,统统归入了某个秋凉的刹那。当他抬眼看你的瞬间,枫红遍地,生命之野弥散着寂静甜蜜的清香,他幼小的心灵从未像那一刻一般宁静,三千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与他相遇在这一颗芥子大的天地里,时间悠远,岁月绵长。
这便是——信仰。
五世伸出右手,抚摸他的头。
“你是仲麦巴家的小孩,我知道你。仲麦巴家的人都有一颗聪明的头,你的叔叔陈列嘉措就以智慧着称。你那双机灵的眼睛,即使在阴暗的地方,都会闪光呢。”
“您知道我?”
“……您知道我?”
……
传说,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曾在仲麦巴家府邸里遗落了一颗珍珠。那么,这颗珍珠在哪里呢?
我是否是这颗珍珠?
与五世达赖相伴了多年,这疑问一直在桑结的心头盘桓不去。问题如一株植物,从他听闻这个故事开始便在他心中萌芽,到伸枝展叶,满目葳蕤。曾有几年的时间,这个问题如夏日的繁花在他心中茂密绽放,绽放,炽烈得像火一样,涨满了他年少的心房。每次与这伟大的、和蔼的人儿相见,他都怕这令人畏惧的灼热的秘密会冲破他的喉咙喷薄而出,让世界为之惶恐,让每个人都被喷一头一脸的惊恐。
理智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他学会了如何将这种探究生命来源的欲望紧紧地、致密地掩盖、扼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爱,浓厚的爱。五世关怀他,爱他,远超于其他孩子。他拼命地研读经典,努力使自己做一个智慧者,一个博学者,他试图回报五世的关爱,回报这个如父亲般关怀他、保护他的人。
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做到,他为自己骄傲。他,一个只会在角落里静静等待命运召唤的孩子,有一天,会给予这个神样人物以有力的保护。当他看着五世的遗体被静静封入红宫那用三百两黄金与宝石装饰的华贵灵骨塔的时候,泪水糊了满脸。他把满是泪水的脸朝向地面,行以最情深义重的庄严大礼。
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吧。
那时,他还年轻,刚刚二十九岁。
如今,他已经四十四岁。四十四岁,正是,他与五世的灵童在布达拉宫的长廊初见的年龄。
曾经,他无比期望着这次重逢。后来,他缓慢地、有意识地把这件事情遗忘了。
十五年,把一块石头扔进吉曲河会怎么样呢④?流水的时光,时光的流水会磨去它每一处棱角。石头自己,亦会遗忘掉自己最初的模样吧。
权力是迷药,使人疯狂。
谁与谁的生命中,能有两次初见呢?
他与他,便是了。
见这个姿态优雅、庄严稳重的少年远远看着自己,桑结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羞愧。他不再是布达拉宫长廊角落里目光灵动的小喇嘛,他的双眼是被光阴磨蚀的珠子,早已神色黯淡,失却了光亮。十五年了,他经历了多少云谲波诡的争斗,变幻莫测的危机,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仓皇无措过,他早知会有今日的重逢,但他未曾料想过自己会如此局促不安。
十五年,使他成为圆滑的领导者,他善于掩饰。他俯下早已发福的腰身,行大礼。旁侧的人都纷纷随着他的举动虔诚行礼,却都未想到,他匆忙地将面孔朝向地面,是为了不让那久别重逢的人看到他的眼睛,怕那人看透他内心的秘密。
经历了一番生命的轮回,那人的眼睛澄澈如昔。
在丹增持法殿的金顶之上,法螺声响起⑤,这种来自于壮阔的波涛深处的法器、生活在蓝色海水之下巨大的软体生物遗留在大地上的骨骼发出的声音如此低回,有如千万年前海潮的啸咏。它们暗郁的歌唱萦绕盘旋,如桑烟般袅娜而上,奔上天宇。
浪卡子的天空洁净深邃,海一般的碧蓝。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金黄的草叶,飘落进华美的庭园,沾到了灵童的袍袖上。他抬头望望那透明的天空,风的方向变了,秋凉了。卓玛已经开始准备戴敦礼的袍子了吧,那袍子一定很美,有着玲珑剔透的绣花,并缀着大块的水獭皮。阿旺拂去草叶,迈着庄重的步子向大殿走去。
灵童阿旺嘉措的受戒仪式盛大庄重。
根据礼仪,班禅额尔德尼向灵童赠送了金银与贵重礼品,洁白如云的哈达,精雕细琢的华美金塔、金曼札、金瓶,晶莹润洁的白玉碗,丝堆金绣的法衣、缎垫褥、缎靠背,珍贵稀有的念珠、典籍与佛像……凡间的佛境宝物之精彩,堪比九重天上。第巴为灵童准备了同样贵重的礼物回赠班禅。
班禅亲手为灵童受戒。从此,班禅成为了阿旺的老师,为他起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灵童向端坐于法座之上的班禅叩头行礼表示感谢,班禅亦走下法座,庄重地向这位尊贵的弟子还礼。
垂首间,阿旺嘉措便已是仓央嘉措了。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即“善慧宝梵音大海”。在邬金林村口遥望碧野的小童阿旺嘉措,在巴桑寺院墙外痴痴等待少女卓玛的小喇嘛阿旺嘉措,逐渐在缭绕的香烟中隐没。仓央嘉措,被第巴推到权势者的族群之前,桑结嘉措用行动正式向众人宣告达赖佛的回归:看吧,看看这个新加入的人,仔细看,认识他,记住他。
他用双手捧出了这位少年,他的手,一如当年五世保护着他一样在保护着五世转世的净体。
众人眼明。这群政治场上的老手不动声色地叩拜法座上稚嫩的少年,眼角却偷偷睥睨着那双手,那双灵活、圆润、被羊油与藏药细细保养的手。这双手的出现有双层意味,意味着保护,也意味着操纵、控制。显然,后者的意味更浓,不然,他们不会时隔十五年才会再次在法座上看到尊贵神圣的正牌主子。这双手,玩弄权杖时日太长了,着了迷,不愿再放下。这群在布达拉宫贪婪吞噬钱权欲望的老饕又何尝不明白。
大家叩拜得如此虔诚。秋风吹进大经堂⑥,吹动活佛颈上的哈达,吹淡然了大殿中浓郁的藏香味儿。风向变了,凉意激得大家一哆嗦。如今的达赖佛不能掐下你颈子上的头,那双手,却可以。
注释:
①羊卓雍错湖:西藏四大圣湖之一。海拔在4000多米处,约640多平方公里面积,湖内有众多岛屿分布,水滨水草茂盛,历来是西藏有名的牧场之一。湖水碧蓝澄净,终年散发出高原神秘气息,四周雪山围落,形成西藏一处胜景。但由于并无水源,水位一直在下降,据专家预测,未来有干涸的可能。但现在这里仍然是水鸟的天堂,沙鸥、天鹅等都在夏季群栖嬉戏。
②阿忠:信使。
③五佛冠:又称宝冠、五智宝冠、五宝天冠、五智冠、灌顶宝冠。藏密上师修法时所戴,象征五智如来。
④吉曲河:拉萨河的藏语称谓。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的南麓嘉黎里彭措拉孔马沟,是雅鲁藏布江五大支流之一。南部则是雅鲁藏布的干流,西北部是藏北地区内流水系,东接帕隆藏布与尼洋河,北部与东北部挨邻怒江流域。流经拉萨市,为拉萨市母亲河。拉萨河下游地带河谷平阔,是西藏自治区主要的农业耕作区。
⑤法螺:佛教法器,又名金刚螺、螺贝、蠡、蠡贝、宝螺等。本为乐器,亦为藏传佛教常用法器。卷贝末端附笛而成,喇叭状。在密教之中,法螺是行灌顶时必须之法器。其功德无量,为召集众神之鸣示。
⑥大经堂:藏传佛教寺院中最高权力机构。一般遇到重大宗教活动都会在大经堂举行。
(第九回)清风关不住,重游到人世
1697年10月21日,灵童仓央嘉措前往拉萨,沿途僧俗顶礼膜拜。单纯的信徒们倾尽全力对雪域最伟大的活佛表达敬意,数不尽的金器、银器,质地细密做工华美的哈达、绸缎,甚至酥油与茶被源源不断地敬献给他。
轿子停了,侍从小心翼翼地禀报:“活佛啦,百姓们求您摸顶祝福,您看……”
轻挑起轿帘,前面恭敬地站满了藏族信众,这群纯朴的人在晴朗的天空下,像一群藏羚羊踟蹰地等待着天空降落下甘露滋润他们焦渴的灵魂。见到这景象,少年仓央嘉措的心中生出莫名的悲凉。他缓缓抚摸着手中那柄抚摸了千百次的短刀:我连自己所钟爱的都无法把握,能为你们带来什么呢?
“……继续走吧。”
老侍从曲吉近前:“活佛啦,您的信众在等待您,为他们赐福消灾是您的责任,也是您的功德啊。”
长久的沉默。
侍从们不知如何是好,都悄悄向曲吉递眼色。这时轿子里传出仓央嘉措淡淡的声音:“那就,开始吧……”
听到达赖佛要下轿摸顶,百姓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
信徒们鱼贯行来,仓央嘉措依次为他们摸顶。少年慈悲地向他的信徒们微笑,望着那些苦难却虔诚地人儿,心中温暖又悲酸。
好在,我还能给你们带来幸福。
即使这幸福仅是一种错觉,也能为冰冷的人世带来稍许暖意。
五天后,司西平措殿内,仓央嘉措的坐床典礼隆重举行,布达拉宫权贵云集,司西平措殿有多年未曾这么热闹了。康熙帝特派代表章嘉呼图克图前往祝贺①。为了表示对坐床一事的重视,康熙帝御赐了大量珍宝,其贵重与稀有让见者莫不赞叹。
仓央嘉措独自坐于大殿之上,自问,是梦吗?
是梦吧。
有时候,做着梦的时候以为自己在现实中行走,真处于背离常理的现实中时,却每每自问,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这个梦,曾有多少迷恋权势者在梦中演绎过——第巴带领着雪域各地的僧俗高级官员带着肃穆的神情庄重行下大礼,无比谦卑恭敬地献上五彩大哈达。
阿旺坐在香烟缭绕的司西平措殿内,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尊佛,在受着尘世人的朝拜。
他不紧张、不慌乱,面对着堂下似幻似真的景象,骨髓里流淌着某种从容。十四岁的少年手握着让权势者下拜的巨大权势,表情漠然,仿佛多少次从梦里经历过这一切,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能驾轻就熟地接受眼前的现实。然而他清楚地知晓,他那如山坳中生出的云团般茂密的梦境中没有这一出,灵魂,是他的灵魂在恪尽职守地找寻着与前世重叠的影像。
在臣下们俯身的工夫,他禁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他怕他所经历的一切如魔咒般真的把他变作殿堂之上一尊华贵但了无生气的鎏金佛像,手指轻轻一刮,能从脸上刮下来细碎的金屑。
到底是孩子。
这盛大仪式的主角仓央嘉措,时不时会将视线移向大殿一侧,望望窗外那一小方碧蓝的天空。
他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孤独的一天。
月底,班禅额尔德尼来到布达拉宫。作为老师,他要向仓央嘉措传法。
传说,佛陀为弟子传法时曾手拈一朵美丽的曼陀罗花,讲到高潮处,漫天曼陀罗花雨徐徐落下,微妙香洁,寂静和美,天地间的众生都被法理的曼妙与灵明洗透了神髓,感受无限法喜。这种喜乐,仓央嘉措也在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倾听中感受到了。班禅的语调优美,阐述清晰精到,听到愉悦处,年轻的仓央嘉措流露出澄澈的笑容。
这愉悦使他多日来忧愁不快的心情,瞬间被清洗干净。
班禅留意到教主眉宇间淡淡的笑意,会心微笑。
传法后,班禅与新坐床的仓央嘉措聊了很久。从班禅的口中,仓央嘉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晓那个曾经的自己——五世达赖为众生做了多少功业。
班钦仁布钦特别叮嘱仓央嘉措要像五世学习②,尤其要勤修佛法,不枉度世救民之责。班禅是位成熟的老师,深知孩子们的习性,纵然是仓央嘉措这般根性极佳的少年,也受不了日日读经的枯燥日子的磨砺吧。
第巴对佛爷的功课极其上心,求请了学问广博的经师来为他授课,且要求严格,时常过问学习进度。桑结认为,即使是傀儡,也得是一个能服众的漂亮傀儡。
有第巴督促,学者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每日总以教授经书为要务,使活泼好动的仓央嘉措不厌其烦。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佛爷如原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小羚牛被关进了牲口栏,愈发烦躁不安。他甚至会在经师讲法的时候站起来走动,惊得经师江巴扎巴不安地起身,双手合十规劝:“您圣明!劳驾!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若是佛爷置若罔闻,白发苍苍的老格西还会忧心地说③:“如果尊者您不听的话,第巴就会责骂我了。”佛爷便会无奈地坐回卡垫之上继续他的功课。经师们知晓,佛爷是心底良善的人,不忍连累大家受斥责。
佛爷的人在卡垫上,思绪却早已飞到别处去了。他不能再回到绿草茵茵的草原,但心可以。他有许多可回忆的事,可思念的人,这些回忆有凄苦,有甜蜜,能陪伴这深宫里孤独的少年打发掉大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