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2656500000063

第63章 仓央嘉措诗传(14)

他的闲暇时间,大半用来写信,写给卓玛。镶金点翠的檀木扁头笔在金东纸上划出漂亮的笔道,划来划去,却写不出完整的句子,他索性将纸张揉掉。还是写诗吧,写一写总在记忆中浮现的卓玛的娇美容颜:

名门望族的女儿姿态翩翩,

只有我最合她的眼缘。

枝头的果子红润美丽,

也比不过她娇艳甜美的容颜。

或者,写一写刻骨的相思:

印章黑色的印记,

不会倾诉衷肠。

但我依然要在信上盖个,

当是把我的相思印在你的心上。

少年人的心中,情人的身影总是最鲜明难以磨灭的。在观想修行中,需要心中想象着要修的神的形象,可是在仓央嘉措的心中,浮现的却是卓玛甜美的笑颜:

心中默想真佛修炼,

怎么也记不起佛陀的容颜。

没有思忆爱人的笑靥,

她微笑的面容却在心底浮现。

写满了情诗的书信一封封从布达拉宫飞出,飞向错那宗,仓央却没有得到一封回信。

少年有些焦虑,赌气写下牢骚话:

姑娘一定不是胎生肉长,

恐怕是桃树枝上长成。

枝上桃花易落已是无情,

即使这样的花朵都比姑娘有情。

信被阿忠带走了,仓央嘉措却不安起来,握着卓玛送的那把藏刀胡思乱想——卓玛不回信,是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她看到这首诗,会不会心里难过……不,总不回信,气一气她也好,以卓玛的性子,生起气来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写信来数落他,好歹,也是个回信呢。这样一想,仓央放心下来。

可是,卓玛的回信,依旧没有来。

几个月的时间弹指即去,皑皑白雪覆满了玛布日山。佛爷的功课里,加了一门学习金刚舞④,这让他觉得多了许多乐趣。老师先在雪地中示范,然后他模仿老师的样子在雪地上踩着老师足迹练习。

仓央嘉措难得找回了些学习的乐趣,日子也觉得没那么难挨。一天,他正兴趣盎然地练习着五楞金刚的步法⑤,侍从通报有人求见。通报的人名很让仓央嘉措意外,是塔坚乃班丹。

当塔坚乃班丹从雪地那端出现时,仓央嘉措兴奋地向这位最要好的朋友奔过去,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稳重样子。他按往日的习惯对这位好兄弟伸出了双手,塔坚乃却没有回应他。

塔坚乃伏地行了大礼。

单纯的少年仓央嘉措,他还不明白,他与昔日的伙伴,如今有着天与地、苍松与芊草的差距——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活佛;另一个,只是门隅一个普通的贵族男孩。即使再次相见,他不会再亲热地拥起他的臂膀,只会匍匐地上拥抱他尊贵的脚下的尘埃。

“活佛啦……”

“少爷,不要这样称呼我,还叫我阿旺。”

塔坚乃哪里肯依:“请您不要如此称,请您不要如此称,折杀小人了!”

望着叩头不止的塔坚乃,仓央嘉措无奈,只得道:“塔坚乃,免礼,起身答话吧。”

塔坚乃垂眼看着地上的积雪,不肯抬眼。仓央嘉措觉察到,这不是旁人见他时那种由尊崇而来的目光的回避,塔坚乃有种不安。

应酬话这几个月里仓央没少学,面对着时常想念的朋友,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了半晌,塔坚乃只得先开口:“活佛啦近日可好?”

“……不好。”这个回答让塔坚乃意外,他抬头看看佛爷,两人禁不住都笑了。

仓央嘉措拉着塔坚乃往寝宫里走:“我说的是真的,真的不好。每日都是学习学习,因明学、诗学、历算都得学,门都不得出。”

仓央嘉措问塔坚乃:“塔坚乃,你的功课怎样了?”

塔坚乃有些不好意思:“尊者您离去后,我也还俗回家了。家中为我订下了亲事,春天便成婚。”

“呵呵,能让塔坚乃少爷心动的,必然是漂亮如意抄拉姆仙女的姑娘⑥!”塔坚乃挠着头,憨憨地笑了。

“……卓玛,卓玛如何了?我给她写了很多信,一封也不见回。”

“那些信,她都收到了,她说尊者的诗才极好……尊者的诗才定然是极好的,她看一次,哭一次……”

“为何不回信?”

“小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向佛爷禀报此事。卓玛被指给了蒙古王子做妃子,年后便嫁过去。”

仓央嘉措止住了脚步。

经过了几百年,布达拉宫的长廊总是那么空空荡荡,脚步踏过,在人心中激起寂寞的回响。他不能让这声音击打自己的心,他必须停下脚步。心,被击打得太疼、太疼。

塔坚乃伸出袖子轻轻为他擦脸,他这才觉察,原来,自己流泪了。

塔坚乃离开时,仓央嘉措亲自送他出宫。

“塔坚乃,你愿意来这里和我做伴吗?”

“塔坚乃能伺候人中之宝⑦,是天大的福分!”塔坚乃丢掉马缰,纳头便拜。

“都说了,你我二人亲如弟兄,私下里不要这套啰唆的礼数。”仓央嘉措拍拍马背上的两只“唐古”:“这只里面装的,是你喜欢的点心,你夸好吃的那几种多装了些;这只里面装的,是给卓玛的贺礼。”

“仓央嘉措佛如此关爱,我朵喀家无比荣光!”

“那好,我叫他们为你准备住处了。记得把朗嘎也带来吧。另外,请把这个捎给卓玛。”

仓央嘉措从袍子下解下了一把藏刀,递到塔坚乃手中。这是漂亮的拉孜刀,有金丝缠绕,镶嵌着光润的玛瑙。卓玛送给阿旺嘉措的那一把。

这天夜里,下了大雪。后半夜雪停了,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德丹吉殿。仓央嘉措披衣来到窗前,看到白雪覆盖下的拉萨城,在月光的映照下洁净得如同人间仙境。

他一夜未眠。

昔日热恋的情人,

成了别人的新娘。

相思折磨我哀愁的心,

让我容颜枯瘦。

尘世的缘分就这样断了吗?也许,天注定我成不了一个让姑娘幸福的情郎,还是做个佛爷更好。

经师们欣喜地发现,佛爷在上课的时候用功了许多,不再神游物外,总是专心听讲。佛爷本就聪慧,一努力学问轻易便高于常人。“佛爷到底是佛爷,收敛了心性,佛性便自然流露了。”老格西江巴扎巴禁不住赞美道,众位格西纷纷称是。

转眼两年了,仓央嘉措无论是学问还是头脑都很出类拔萃了。骑射、剑术也颇有建树,堪称文武全才。他的成长大家有目共睹,处理一些简单的宗教事务也都处理得有条不紊。唯一视若无睹的,大概只有第巴桑结嘉措。

布达拉宫山后有一片水潭,水潭边杂树丛生,春日里生出大片艳艳的格桑花来,仓央嘉措很喜欢,时而在此处念经诵书,温习功课。一日仓央嘉措兴起,问起此潭缘由,有宫中年老的侍从答说:“活佛啦,此潭并非玛布日山原有,乃是五世在世时修建布达拉宫红宫及经房僧舍,从山脚大量取土建房才遗留此大水潭。”

这潭水碧绿可爱,如翡翠嵌于绿树红花间,微风过处,清波徐起,仓央嘉措不禁心旌荡漾:“如此美的景致,建成园林岂不好?塔坚乃,传我命令,将此处清理改造。”

仓央嘉措的命令传达到了相关政府部门,自然也传到了第巴耳中。

“哦,尊者要建园林?”桑结嘉措笑了,“鹰雏想要上青天,已经开始伸展翅膀了。”

“那这事情,顺着尊者的意思办吗?”

“办。一个园子,就当送他一个玩具,发泄发泄他多余的精力。”

佛爷要造园子,工匠们不敢怠慢,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园林修建得美轮美奂。园中四处植满珍奇花木,翠色满园。潭水间本有一座小岛,工匠们在岛上建了一座三层楼阁,完全按照佛教仪轨中坛城的楼式建造。楼顶六角缀着铜龙头,龙头颈下垂着铜铃,风一吹叮咚作响,铃声顺着水面飘入耳中,别有意趣。

仓央嘉措沿着小桥上岛游赏,笑吟吟地,一看便知他很喜爱这园子。

塔坚乃初次监工即有此成果,分外得意。见仓央嘉措满意,更是骄傲非常。

阁楼内的佛堂还空置着,仓央嘉措问道:“塔坚乃,这里适宜请哪位神灵坐镇?”

“臣下愚见,潭中阁楼,当以供奉水神为佳。”

“说的对啊,塔坚乃。”

活佛专门去墨竹工卡宗迎请了以墨竹色青为首的八龙供奉于阁楼内,由此,这园子被命名为“龙王潭”。

迎请龙王之日,热闹非凡,甚少露面的第巴也出席了迎请仪式。

第巴赞美道:“风景秀丽,亭台精美,尊者营造的园林堪比额巴钦波营造的布达拉宫美妙精巧。”

“此乃游戏之物,怎堪与额巴钦波、第巴修造布达拉宫的功绩相比呢。”

“尊者您过誉了。您把这眼前的一切以及布达拉宫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当做游戏,臣下便放心了。”

仓央嘉措有些茫然:“第巴,您督促我学业甚严,为何,还要我把宫中事宜当做游戏呢?”

桑结笑了:“我听说,您要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好活佛。”

“是啊,生为此身,当尽此身之事。”

“活佛啦您想得很对,但,又不对。”

“……您此言何意?”

“您只要做一位好活佛即可——为国为民的事,臣下就为您做了。”桑结哈哈大笑,离席而去。参与庆祝活动的官员,也都悄悄退出了龙王潭。

佳肴美酒堆在藏桌之上无人取食,仓央嘉措随手取了一只果子握在手中把玩:“你们都听到第巴的话了?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塔坚乃等人面面相觑,老侍从曲吉卡热巴欠身上前答道:“尊者已经十七岁了,坐床也已两年。五世在尊者这个年岁,已经能娴熟处理政务了。近日噶丹颇章内部有让第巴还政于尊者之声,想必是……激怒了第巴。”

“那么,这是警告?”

“是的……活佛啦。”

布达拉宫纯洁的身影与蓝天白云映照在碧绿的水中,看起来不若往日那么威严,却有了淡雅的风韵。

“曲吉,还记得当年在巴桑寺时,你是怎样讲的吗?你说我是无上智慧、金刚勇武的活佛,你说这座宫殿、宫殿里的人们等待了我十五年。”

“尊者,臣下记得这话。”

“可事实上,我并不受欢迎呢……我,又何尝想回来!”

仓央嘉措手中的果子猛掷入水中,“扑通”一声打碎了布达拉宫美丽的倒影。

次日江巴扎巴讲经,仓央嘉措一反常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见朗嘎从门前张望,他竟伸手招呼它进来。

朗嘎岁数大了,愈发犯懒,喜欢亲昵人。仓央嘉措把它拥在怀中揉搓,又是拽胡子、又是拉耳朵,这是他们儿时最爱的游戏。

江巴扎巴双手合十:“尊者,请您好好听讲。”

仓央嘉措使劲拽朗嘎的短耳朵想盖住它的眼睛,问经师:“听讲何用?”

“尊者……”老经师不明白这平日勤谨好学的少年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您不用想了。我来此处听讲是为了成为为国为民的好活佛,可第巴需要的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傀儡——”仓央嘉措望着老经师的眼睛,“傀儡念书做什么?”

“这……这……”江巴扎巴张口结舌。

仓央嘉措从卡垫上一跃而起,带着朗嘎闲逛去了。

塔坚乃在龙王潭的楼阁里找到佛爷。佛爷也不要侍从伺候,大咧咧地躺在亦可大青冈树下假寐。朗嘎在他身边趴着,听到脚步声猛抬头,见是塔坚乃,竖起尾巴抖两下,又趴下了。

“塔坚乃,过来坐下。”仓央嘉措闭着眼睛说道。

“尊者怎知是小人?”

“你的脚步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塔坚乃斗胆,进言尊者……”

“你讲。”

“尊者乃莲花手转世,雪域最尊贵的活佛,第巴怎可擅权自重到如此境地。尊者奋发图强从第巴手中夺回权力,方是我万民之幸。”

仓央嘉措坐起来,揉揉眼睛:“这话是曲吉教你说的吧?”

塔坚乃脸红了:“您圣明!不过塔坚乃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塔坚乃,迎请龙王那日,你也看到了,第巴退席,到场官员悉数退去。那是示威。偌大一个噶丹颇章政府,谁能帮我、谁敢帮我?”

“可是、可是尊者,您是佛爷啊!”

仓央嘉措握住朋友的双肩:“当布达拉宫的黄轿子来到巴桑寺前,我是达赖佛吗?”这身心疲惫的年轻活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草屑:“走吧,出去逛逛。这少年时代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布达拉,我无限向往的布达拉,如今,让我腻味透了。”

塔坚乃无措地跟在他身后:“我们今天出去逛,那,今后呢?”

“我也不知道。塔坚乃,不要想这些忧愁的事情,想想我们多久没有吹到过布达拉宫外自由的风了?”

仓央嘉措自己,已经有两年没有在街道上走动过了。他是活佛,神样的人物,神佛的双脚踏于祥云之上,他脚下无云,却也接触不到泥土,走出那座白色的城,他的脚下踏的不是轿子,便是精美的藏毯。

如今,自由自在地走在八廓街上⑧,他觉得新奇又有趣。八廓街热闹非常,人来人往,街的两侧被生意人繁杂的货品装饰得花花绿绿,空气中弥散着尘土、香烟、食物与人和牲畜的体味。拉萨不愧是雪域最繁荣的城市。仓央嘉措自小生活在小村镇,从未见过这样大而繁荣的市集。

塔坚乃是多么爱玩的人,早已将这附近摸得烂熟。他带着仓央嘉措串来串去,逛最有意思的摊子,尝最可口的食物。

仓央嘉措最爱看的是艺人的说唱。街头有艺人戴着格萨尔帽子说唱《格萨尔王传》。

这艺人闭着眼睛说唱得津津有味,听者也听得格外入神。仓央嘉措非常喜爱这些词藻华美的诗句,但听着听着,他便离开了。

诗中赞美的美好的姑娘,让他想起了达瓦卓玛。

市集上什么货物都有,日喀则地毯、拉孜的藏刀、贡嘎氆氇⑨、香料、药材、珠宝……不仅限于贵重的货物,一些不值钱的物什也被摆出来卖。仓央嘉措发现,小时候与孩子们在草丛里扒拉着找来吃的“酸溜溜”竟然有人装在篮子里售卖;甜美多汁“水尼玛”、深紫色的“葛龙”也已经被年轻姑娘抓在手里品尝,染得嘴唇变成浓郁的紫色。

一见这些水果,便知夏天来了。仓央嘉措记起,多年前,卓玛、塔坚乃和他,就是在一个夏日,嚼着“酸溜溜”定下了了不起的远行计划:去拉萨看藏戏。如今,藏戏对他来说已经并不稀奇。那些戏剧,原本就是向达赖佛的献礼,是为他而演出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忧烦。马上就是雪顿节了,雪顿节要召见各地贵族,免不了与第巴碰面。

卖果子的小姑娘有些奇怪,这位少爷已经在她篮子前看了半天,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细细看他,他容颜俊美、气质典雅,身着贵公子的服饰,却不知为何剃着光头。

小姑娘腼腆地笑着说:“这位少爷,您尝尝水尼玛,很甜、很甜。”

拈起几个红彤彤的果实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满布唇喉:“果然很甜。”仓央嘉措笑了,两日来未曾见的由衷笑容浮现在佛爷英俊的脸上。而且,这尊贵漂亮的人身上有莫名的香气,小姑娘只以为是贵族们使用的某种高贵的香料,谁想,开口讲话这香味愈发清芬,不觉得看呆了。

塔坚乃拿出钱袋来付钱,小姑娘红着脸拒绝:“不要钱的,不过是尝了几个。”

旁边几个小乞丐凑上来,伸出两手的拇指高叫着“咕几咕几”行乞⑩。

塔坚乃见这群脏兮兮的小孩穿着经年不洗的袍子凑到佛爷身边,赶紧拦到中间:“没有!没有!”

“给一些吧,塔坚乃,都是小孩子。”

几个孩子拿了钱退下了,更多的孩子涌过来。

塔坚乃说道:“您看吧,给了几个,引来一堆。全是大锭的银子了,这怎么给?”

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阻去道路喊着“咕几咕几”,仓央嘉措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很有些窘迫。

“都退下!让他们走。”纷乱中,一个清亮的声音严厉喝止道。

听到这声命令,小乞丐们立刻停止了吵闹,让出一条道来。他们并不急着散去,看着六世和塔坚乃离开。

仓央嘉措和塔坚乃感激地向那个声音的来源望去,两人吃了一惊,说话的竟然是卖果子的小姑娘。原来,她是这帮小乞丐的头儿,刚才讨到钱的几个小孩正往她的篮子里塞钱。

仓央嘉措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刚刚还威严发话的小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容灿烂得像这夏日的阳光一样。

“尊者,您受惊了。”

“没有,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还有没有更有趣的地方?”

“有哇,拉萨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那么,带我去那更有趣的地方游玩吧。”

久居深宫的灵魂突然得到释放,自在得似脱笼的鸟雀,似冲出混沌的清风,在碧青的天空、静谧的布达拉宫俯瞰的城区中游曳。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