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译文】宪问耻。孔子说:“国家太平时,可以当官;社会黑暗时,当官就是耻辱。”
【诸儒注疏】宪,原思名。“谷”,禄也。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宪之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谷”之可耻,则未必知矣。故夫子因其问而并言之,以广其志,使之所以自勉,而进于有为也。
【理学讲评】宪,是孔子弟子,姓原,名宪。耻,是羞耻。谷,是居官的傣禄。原宪问孔子说:“人不可以无耻。不知何者为可耻之事?”孔子告之说:“人之可耻者,莫过于无能而苟禄。如邦家有道,明君在上,言听计从,正君子有为之时也,乃不能有所建明,只空吃着俸禄。夫君子居其位,则必尽其职,称其职,乃可食其禄。今世治而不能有为,世乱而不能引退,乃徒窃位以素餐,贪得而苟禄,则其志行之卑陋甚矣,人之可耻,孰大于是乎?”按,原宪为人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盖已知之,至于际时行道,或短于设施之才,故夫子兼举以告之,乃因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心学讲评】原宪,廉洁之士也,而问士之可耻者于夫子。子曰:夫知耻者,衡之以道,度之以时,而严于吾生之大节而已。出处者,士人之大节。道所不废,时有不可违,则度身度世,受禄而无惭矣。如其邦有道焉,非能择有道而仕也,谷而已矣。邦无道焉,不暇计无道之不可仕也,谷而已矣。既有以见容于君子,而亦有以苟合于小人,无乘时行道之心,又无扶危定倾之力,不知其何面目以自安,斯则为可耻者也。若夫孑孑之操,无当于道,而亦不系于吾生之大节,则亦不足以为荣辱。知耻者辨此而已。
【元典】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译文】“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几种毛病都没有的人,可以算仁吗?”
【诸儒注疏】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 贪欲。
【元典】
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译文】孔子说:“可以算难得了,算不算仁我不知道。”
【诸儒注疏】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
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隐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
【理学讲评】原宪又问说:“人心至虚,物欲蔽之。好胜者谓之克,自矜者谓之伐,忿恨者谓之怨,贪求者谓之欲,有一于此,皆为心累。若能于此四者,皆制之而不行焉,则人欲既遏,天理自存,斯可以为仁矣?”孔子说:“克、伐、怨、欲,皆人情之易动者。今能制之而不行,是其力足以胜私,刚足以克欲,斯亦可以为难矣。若遂以为仁,则吾不知也。”盖仁者纯乎天理,自无四者之累。今但曰不行,则不过强制其情,暂时不发而已。譬之草根不除,终当复生;火种未灭,终当复燃。傥操持少懈,宁无潜滋暗长,而不自觉者乎?是未可便谓之仁也。要之原宪之问,徒知制其流。夫子之答,是欲澄其源。惟能致力于本源,则天理渐以浑全,私欲自然退听矣,此求仁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原思以为仁之不存,惟私与欲累之也。好胜者其气骄,自矜者其志浮,有怨者其心刻,多欲者其情溺。若于克伐怨欲偶动于心,而即有以平其情,戢其志,使无行,则清虚之体不伤,而与世相忘于淡定,可以必其为仁乎?夫子曰:夫人不相下之气,不自已之情,一动而不可复止,势也。能于此制之使不见于外而及于物,其念念操之,事事防之,以习为淡泊宁静之素,盖亦难矣。而以语于仁则未也。夫仁者,天理之流行,推其私而私皆公,节其欲而欲皆理者也。故有必胜于邪僻,而非其克;有大白其心志,而非其伐;有直道之恶怒,而非其怨;有当然之食色,而非其欲;是以终日行而不见有四者之累。今此不行者,果其纯乎天理,而自远于非几者乎?抑但虚心寡欲以安于恬退,而乃免于咎者也?吾未之能知也。子欲求仁,其尚以存理为要哉!
【元典】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译文】孔子说:“士如果恋家,就不配作士了。”
【诸儒注疏】“居”,谓意所便安处也。
【理学讲评】怀,是思念。居,是意所便安处。孔子说:“士志于道,则居无求安,为其所志者大,不暇为燕安计也。苟于意所便安处,即恋恋不能舍,或怀子宫室器用之美,或怀于声色货利之私。则心为形役,而志以物损,处富贵则必淫,处贫贱则必移,其卑陋甚矣,恶足以为士乎?”
【心学讲评】子曰:士以天下为志,以道之得失为忧。若身之所处,心之所欲,安危利病,皆听其自至而不暇计焉。如其以此为怀,未得而希望之,既得而依恋之,已失而追慕之,则心量以小,欲扩之以大而不能;志气已昏,欲澄之使清而不得。虽或顾名立行,要不离小人之习气,而何足以为士哉!故宜乎貌为士者之多,而能无愧于士者之少也。
【元典】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译文】孔子说:“治世中,言谈正直,行为正直;乱世中,行为正直,言谈谦逊。”
【诸儒注疏】‘危”,高峻也。“孙”,卑顺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变也,至于言则有时而不敢尽,以避祸也。然则为国者使士言孙,岂不殆哉!”
【理学讲评】危,是高峻的意思。孙,是卑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处世,其言行固当一出于正,不可少贬以徇人,然也看时势可如。如君明臣良,公道大行,此邦家有道之时也。则当高峻其言,明是非,辨邪正,而侃然正论之不屈,高峻其行,慎取与,洁去就,而挺然劲气之不回。盖道与时合,无所顾忌,故言行俱高而无害也。若夫君骄臣谄,公道不明,此邦家无道之时也,当此之时,其行固当仍旧高峻,不可少屈以失己之常,言则不妨于卑顺,不可太直以取人之祸。盖道与时违,不得不为此委曲以避害耳。”此可见行无时而不危,君子守身之节也;言有时而可孙,君子保身之智也,然有国者而使人孙言以苟容,岂国之福也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言行者,君子之枢机,一也,而抑有别焉。行者,所以自成者也。一日如是,终身如是,一失而无容改矣。言者,所以应世者也。若不能为益于天下,而徒自损,则亦何贵于有此言哉!君子之言行,本顺乎理之所当然,初无过高之事,乃以流俗之所不能为,遂见其卓然孤立而危。惟邦有道也,则言可危也,行可危也,率吾之独是以辨理于无可加,人能知之,能信之,即未能行,而抑能容之。若吾之出处措置,以砥砺流俗者,尤无不可惟吾行也。如其邦无道矣,行固不可不危也,而言则宜逊也。奉吾之至正,以立节于不可回,人虽不知之,虽不信之,即行之成咎,而必不可挠。若与人有所议论称说而寓规箴也,则必其所易知而不我怨者也。无所不危者行,有所必逊者言。君子之以修身而应世,道在是矣。
【元典】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译文】孔子说:“品德好的人一定言谈也好,言谈好的人不一定品德好。高尚的人必定勇敢,勇敢的人不一定高尚。”
【诸儒注疏】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给而已。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必为。勇者,或血气之强而已。
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有存诸中的是根本,有发诸外的是枝叶。即其所存,固可以知其所发,据其所发,则未可信其所存。如行道而有得于心者谓之德。有德者虽不尚夫言,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敷之议论,必然顺理成章而可听,是言乃德之符也,若夫有言者则未必其有德,盖言一也,有君子之言,有色庄之言,若但听其言而取之,则君子色庄,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为有德也。心德浑全之谓仁,仁者虽不期于勇,然心无私曲,则正气常伸,其监事之际,自然见义必为而有勇,是勇乃仁之发也。若夫有勇者,则未必有仁,盖勇一也,有义理之勇,有血气之勇,若但从其勇而观之,则义理血气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有仁也。”此可见,德可以兼言,言不可以兼德,仁可以兼勇,勇不可以兼仁。自修者固当知所以务本,而观人者亦乌可徒取其末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用者,用其体也。体立,而用自行焉。若勤于用而忘其体,则用反以伤体,而为天下之所役。夫欲明道而垂法,则有言,《六艺》与百家所以并存,以任事而立节,则有勇,志士与匹夫所以相似。而德者,言之体也。仁者,勇之体也。躬行之,心得之,规于其大,喻于其微,而抑迟之以数十年之论定,自可出之以诏天下,其必有言也,《六艺》所以兴也。而百家之论,窥天之数,察人之情,持之亦有据,引之亦有征,乃实叩其躬修,则所言者与所行异矣,不必有德也。无私矣,无欲矣,性不容已,理不可屈,而抑因乎君与父之大节,自任之而忘生死,其必有勇也,志士之所自成也。而壮夫之气,不虑其难,不恤其死,功或以之立,名或以之成,乃进求其素志,则行之足传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不必有仁也。所以君子之自修,必存心以存理,修道以修身,而智者之知人,必考其素行之贞邪,学问之纯疵。凡以急于体而自成乎用,不待以着述气节求实用于其末也。
【元典】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译文】南宫括问:“羿善于射箭、奡善于水战,都不得好死;禹、稷都亲自种庄稼,却取得了天下?”孔子不回答。南宫括出去后,孔子说:“此人是君子啊,此人崇尚道德。”
【诸儒注疏】南宫适即南容也。羿,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界,《春秋传》作“浇”,浞之子也,力能陆地行舟,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之事。禹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适之意,盖以羿、界比当世之有权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适之言如此,可谓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与。故俟其出而赞美之。
【理学讲评】南宫适,即南容。羿,是有穷国之君。奡,是羿臣寒浞之子。荡舟,是陆地行舟。南宫适问于孔子说:“羿善于射,奡,能陆地行舟,以力言之,天下无有能过之者矣。然一则为其臣寒浞所杀,一则为夏后少康所诛,皆不得正命而死。禹平水土,稷播百谷,身亲稼穑之事,以势言之,亦甚微矣。然禹则亲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夫以强,则羿奡之亡也如彼;以弱,则禹稷之兴也如此。其得失之故,果安在哉。”南宫适之问,托意甚深,且或有感而发。夫子于此,盖有难于言者,故默然不答,但俟其既出而叹美之说道:“自世俗尚力而不尚德,此君子所以不可见,而知德者鲜也。今观适之所言,进禹稷而退羿奡,贵道德而贱权力,则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可知矣。君子哉其此人乎,尚德哉其此人乎。”再言以赞美之,盖深有味乎其言,且以寓慨世之意也。
【心学讲评】道德降而功力兴,迨春秋之季,遂成乎风尚。夫君子之修德,本非以邀福而致祸,而不昭示以迪吉逆凶之故,则天下之好尚迷于一时之说,而终不自知其咎。君子之用心,有出于不得已而立言者。南宫适以之而问孔子曰:今天下之论,以为古圣之道,修之而止以自困。欲争胜于天下,以自免于祸,非强勇不能。乃考之古人,则有不然者。羿以善射着,界以荡舟闻,陆战而克,水战而雄,将谓可以吞天下也,而相继以授首。人谁无死,而不得其死然也。禹定沟洫,稷教树艺,勤民之事,立民之命,不念及于得天下也,而夏、周继王天下,本非其有而终有之也。此又何也?
适之言尽矣。善恶之分,兴亡之故,无以易矣,是其有深心乎!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夫子不答,南宫适出,不欲深论,且以失逊言之道,而人且议修德者之有为为之也。虽然,不可不表其持论之正,而有移风易俗之功也。夫子乃叹美之曰:若人之为斯人也,君子哉!秉正而不惑,旷观而自得,喻于义而不迷于功利,无所争以养其和平者哉!信之于己,而必定其论,将以昭示君子之所尚乎!贤者以益劝于善,而不肖者亦惩其恶。使天下而知尚此也,万诎而德兴,其尚有瘳乎。呜呼!此圣贤持世之深心,立论平而寄意远,《春秋》之作,亦此志也夫!
【元典】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译文】孔子说:“君子中有不仁慈的人,而小人中却没有仁慈的人。”
【诸儒注疏】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仁者,心之德。心存则仁存,心放则仁失。然存之甚难,失之却易。如君子之心纯乎天理,固宜无不仁也。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人欲有时而窃发,天理有时而间断,间断即非仁矣。所以君子而不仁者尚有之也。若夫小人,则放僻邪侈之心滋,行险侥幸之机熟,纵有天理萌动之时,亦不胜其物欲攻取之累矣,岂有小人而仁者哉。”夫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则小人固当为戒。然以君子而尚有不仁焉,则操存省察之功,盖不可一时而少懈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以仁求人,而遂苛求于君子,乃诚以仁求人,而岂可误信夫小人哉!夫人之必为君子而不可为小人也,明甚。所与者君子之人,所学者君子之道,是可许之君子矣。必深求之存心之地,则气之未醇,欲之未净,而不仁者,不可谓无其人也,有矣夫!然而其异于小人者,趋向之不同自在也。若小人则以利为尚,以欲为徇,虽或一念之明不昧天良,一事之当偶合人情,而所交者邪佞,所学者诈伪,未有能问心而无疚者也。故仁者所以责君子,而必不可以望小人。立行者可不慎所趋,用人者可不辨其类乎!
【元典】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译文】孔子说:“爱护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
【诸儒注疏】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忠而勿诲,妇寺之忠也。爱而知劳之,则其为爱也深矣;忠而知诲之,则其为忠也大矣。”
【理学讲评】劳,是劳苦之事。诲,是规谏之言。孔子说:“天下有甚切之情,则有必至之事。父母之于子,有以姑息为爱而骄之者矣。骄则将纵其为恶以取祸败,此乃所以害之,非所以爱之也。若慈亲之于子也,爱之也切,则其为虑也远。或苦其心志,或劳其筋骨,禁其骄奢淫佚之为,而责之以忧勤惕厉之事。盖其心诚望之以为圣为贤,故自不肯以姑息豢养而误之。是劳之者,正所以成其爱,爱之能勿劳乎?臣之于君,有以承顺为忠,而谀之者矣。谀则将陷君子有过,以致覆亡,此乃所以戕之,非所以忠之也。若忠臣之事君也,其敬之也至,则其为谋也周。或陈说古今,或讥评时事,不避夫拂意犯颜之罪,而务竭其纳诲辅德之忱。盖其心诚望其君以为尧为舜,故自不忍以缄默取容事之。是诲之者,正所以忠之也,忠焉能勿诲乎?”夫知爱之必劳,则为子者不可以惮劳,惮劳,非所以自爱也。知忠之必诲,则为君者不可以拒诲,拒诲,非所以劝忠也。君臣父子之间,贵乎各尽其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