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霸诸侯,是为诸侯之长。匡,是正。微字,解做无字。衽,是衣衿。被发左衽,是夷狄之俗。谅,是小信。自经,是自缢。昔子贡问于孔子说:“管仲之为人,其非仁者欤?当桓公杀公子纠之时,仲为子纠之臣,义当有死无二。彼不能死,是亦已矣,乃又事桓公而为之相,其忘君事仇,忍心害理如此,是岂仁者之所为乎?”孔子答说:“子徒知管仲之过,而不知管仲之功。自周之东迁,王室微弱,夷狄纵横,天下日入于乱矣。幸而有管仲者,辅相桓公为诸侯之长,攘夷狄以尊周室,天下之乱于是乎一正。非特当时赖之,至于今,吾民犹得以享字之福者,皆仲之赐也。使无管仲,则中华之地将沦为夷狄,吾其被发左衽矣,尚有今日衣冠文物之盛哉。夫仲之功如此,则其不死,亦何不可之有。岂若匹夫匹妇所见浅狭,守一己之小信,而忘终身之远图,意气感激,即自缢于沟渎之中,而竟无闻于天下后世者哉。”是可见豪杰之士将建不世大功,则不拘于一身之小节。然此不可以常理论、常情测也,彼管仲之可以无死,贤如由赐尚或疑之,非圣人孰能定其论哉。
【心学讲评】管仲之定论,在相桓以后,而子纠之死可置焉,忠与谅之别也。君臣之分义正而致其身,忠也。一时之所从未审,而固守以不迁,谅也。若管仲则虽未自必于忠,而知谅之不可执者也。以分义言,桓公,兄也;子纠,弟也。当襄公之时,仕于二子者,皆陪臣耳,于彼于此,无有异也,非有君臣之义专属于纠也。其出奔也,皆避襄公之无道,非必入而有国也。襄公弑,无知诛,国宜为桓公之国,子纠争之,管仲从焉,非也。子纠死,仲何所嫌而不可立于桓公之廷哉?其以为当死者,固执其非义之信,舍此而无以自见者。故论管仲,当置子纠而论其相桓以后之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求诸心而何以自安也?桓公杀公子纠,杀其所事者也。忍隐而不能死,又倾身竭诚以相之,何为乎?子曰:管仲之仁,正于其相桓见也。仲惟审于桓公之无不可相,而可相之以大有为也,故相之。于是王统裂而霸事兴,诸侯受命焉。威足以信,恩足以孚,尊王室以正大分,合中国以立大防,而倾危涣散之天下一匡焉,继此而兴者,率由其道,以联合诸夏,而固其封守,民之得知有纲维,免于倾覆者,皆其赐也。夫桓公之时,南有楚,北有山戎,西有赤白之狄,东有淮夷,而中国诸侯,斗于室而忘其外。微管仲,四夷阑入,兵戈不戢,而衣裳之会不兴,垂至今日,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知天下之安危存亡在此一时,后世之人心风俗系此一机,而齐有可用之势,桓公有可用之才,而己之从纠,非君臣分义之所在,决于不死,决于相之,其以是为心之安而理之得也,岂屑若匹夫匹妇者,怀其惠,守其私,事之则必从之,与之同谋则必与之同死,以为小信哉!自经于沟渎,而忠不足以见谅于君子,功不足以复及于天下,人亦何从而知之乎?
论仲者,在奉子纠之时,则当辨其偶然之失;其不死也,当推其不可死之道;其相也,则当深志其存中国人道之功,而不可以匹夫匹妇之小信例责之也。夫子之论定,而君臣之义明,夷夏之辨昭,仁与忠、忠与谅之析之必精,无不深切着明矣。
【元典】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馔,与文子同升诸公。
【译文】公叔文子推荐一个佣人做了大夫,与他平起平坐。
【诸儒注疏】“臣”,家臣。“公”,公朝。谓荐之与己同进为公朝之臣也。
【元典】
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译文】孔子说:“公叔文子可以称为‘文’了。”
【诸儒注疏】“文”者,顺理而成文章之谓。谥法亦有所谓“锡民爵位日文”者。
洪氏曰:“家臣之贱,而引之使与己并,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理学讲评】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其后谥为贞惠文子。公,是公朝。昔卫之大夫有名僭者,先为公叔文子家臣,文子因其贤,遂荐之于君,而与己为同僚。夫子闻此事而称美之,说道:“谥法‘文’之一字,最为美称,非其平生有才德行美者,不足以当之。今公叔之得谥为文,我固不知其他,然只就这一件观之,是即可以为文矣。夫知贤而能荐,明也;拔之家臣之贱,而升之公朝之间,公也;惟知为国用贤,不嫌名位之逼,忠也。一事而三善备焉,谥之曰文,夫何愧乎?”按,臧文仲不荐柳卞惠,则夫子讥其为窃位,公叔文子荐家臣僎,则夫子称其可为文。是可见荐贤为国,乃人臣之盛节,以人事君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谥以昭德而报功也,而即以垂法而为天下劝。故苟有一行之合于理,即节取之,而予以美名,以劝天下,圣人之权也。“文”,美谥也,而公叔拔以修班制得之。人以为以是称“文”而文子有愧,子以为以是称“文”而愧于“文”也,乃记其有大夫馔之事。
大夫僎之得为大夫,其始则文子之家臣也,已而升矣。其升也,与文子同为公朝之大夫也。荐之升,乐与同升而不忌。春秋之世,锢其家臣而为己用,而忌与同尊者,众矣,而文子不然,夫子闻之曰:吾疑文子之谥“文”非其所可当也。而有斯美乎,虽班制之修亦官之故事,无足美者,而此可以为“文”矣。知人才之当为国用,顺其理矣。为大臣而修以人事君之典,成乎大臣之章矣。忘私忌而志光贤良,在位而己与有荣,以是为“文”,尚无愧焉。惜乎卫之君臣不以此事称之,而要可无负于名矣。圣人扬善劝美之心,有独至焉,所为与先王制谥之精意允合也。
【元典】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译文】孔子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败亡呢?”【诸儒注疏】“丧”,失位也。
【元典】
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译文】孔子说:“仲叔圉治接待宾客、祝鮀管理宗庙、王孙贾统帅军队,像这样,怎么会败亡呢?”
【诸儒注疏】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卫臣,虽未必贤,而其才可用;灵公用之又各当其才。
尹氏曰:“卫灵公之无道,宜丧也;而能用此三人,犹足以保其国。而况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贤才者乎?《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
【理学讲评】康子,是鲁大夫季康子。昔孔子在鲁,曾谈及灵公无道之事。盖其彝伦不叙,纲纪不张,在当时诸侯中最为失德,故夫子言之。季康子因问说:“人君有道则兴,无道则亡。卫灵公既无道如此,何故能终保其位,而不到于丧亡乎?”孔子答说:“灵公虽是无道,然却有件好处,他平生最善用人。如仲叔圉长于言语者也,则用之以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祝鮀熟于礼文者也,则用之管宗庙祭祀之事;王孙贾长于武事者也,则用之以治军旅,居将帅之任。夫治宾客得其人,则朝聘往来,无失礼于邻国,而不至启畔召祸矣。治宗庙得其人,则祀事精处,神人胥悦,而人心有所系属矣。治军旅得其人,则缓急有备,而敌国不敢窥矣。这三件,乃国之大事,皆择人以任之,而用之又各当其才,此所以内外咸理,而国家可保也。灵公虽无道,何由便至于丧亡哉?”夫卫灵以无道之君,得人而任之,尚可以保国,况于有道之世,得天下之贤才而善用之乎?所以说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人主为社稷计者,宜知急亲贤之为务矣。
【心学讲评】国之治乱系乎君,而兴亡之大故则视其国之人才。有君而无臣,欲治不能,而国日弱;有臣而无君,乱不可已,而国终不倾。
夫子与康子言,而及于卫灵之无道,干霸以启衅,纵欲而蔑伦,宜其不足与有为也。康子曰:有君不道,而至于如此,宜其丧矣;而犹终其位,保其国,何也?子曰:国非徒君之国也,臣宣力而国之存亡乃决也。灵公虽无道哉,以应邦交,则仲叔圉治之,无失礼也;以供祀典,则祝舵治之,无失敬也;以修武备,则王孙贾治之,无失守也。夫如是,四邻辑,鬼神歆,疆圉固;灵公无道,自贻祸于子孙,而卫固无衅之可乘也,奚而丧哉?君欲尽道,不可恃其有臣;臣欲全国,以自保其家,其可不勤于国计乎!盖卫多君子,夫子屡称之。三臣在位,而免于丧。使蘧、史诸贤能尽其用,其为益不更弘多乎?故曰:人才关于国运。
【元典】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译文】孔子说:“说话大言不惭,做起来就难了。”
【诸儒注疏】大言不惭,则无必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践其言,岂不难哉!
【理学讲评】怍,是惭愧。孔子说:“凡人放言易,力行难。故躬行君子,每其言而不敢易。若或轻肆大言,高自称许,略无惭愧之心,这等的人,考其所行,必不能相顾,徒妄言以欺人耳。其为之也,不亦难乎?”所以君子贵夫实胜,而听言者又当观其行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有言也,苟知之,则无不可言之。而君子当欲言未言之际,心口踌躇而若有所惭,忍而不能尽者,惟一言而即念及于为之者尔。如其知可以测而口给焉,苟可言者即言之,若其身之无不可效而理之无不可通,则当言之时而有易之之心,使之自践其言而为之,仍此一易心焉,天下之理势不相就,而吾力之勤怠不自知其难也,必矣。则一闻其言而早知其不足与有为矣。故君子之言常若不足,诚有以夫!
【元典】陈成子弑简公。【译文】陈成子弑齐简公。【诸儒注疏】成子,齐大夫,名恒。简公,齐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
【元典】
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译文】孔子沐浴后上朝,向鲁哀公报告:“陈恒把他的君主杀了,请讨伐他。”
【诸儒注疏】是时孔子致仕居鲁,沐浴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况邻国乎!故夫子虽已告老,而犹请哀公讨之。
【元典】公曰:“告夫三子。”【译文】哀公说:“向三位大夫报告吧。”
【诸儒注疏】“三子”,三家也。时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使孔子告之。
【元典】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译文】孔子说:“因为我做过大夫,不敢不报告。君主却说出‘你去向三位大夫报告’的话!”
【诸儒注疏】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大夫谋国,义所当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
【理学讲评】陈成子,是齐大夫陈恒。简公,是齐君,名壬。讨,是兴兵以讨其罪。三子,是鲁三家: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孔子尝为大夫,时已致仕,故谦言从大夫之后。昔齐大夫陈成子,平日厚施于国,以邀人心,有篡齐之意。简公恶之,使其臣阚止图之,成子遂杀阚止而弑筒公。此时孔子虽已致仕家居,犹沐浴斋戒而朝,告于鲁哀公说道:“陈恒不道,上弑其君,此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者,请君兴兵以讨之。”当时鲁国政事都是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专擅,哀公不得自由,乃答说:“你去与三子计议何如?”孔子出而说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我今虽不在位,然尝从大夫之后。此等大事,不敢不以告闻,亦以行吾义而已。君乃不能自会,而使我曰告夫三子者,何耶?”夫子此言,所以伤其君者至矣。
【元典】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译文】孔子只好向三位大夫报告,他们不同意讨伐。孔子说:“因为我做过大夫,不敢不报告。
【诸儒注疏】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鲁之强臣,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而夫子复以此应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
程子曰:“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
【理学讲评】之字,解做往字。孔子奉君命而往三子之家,告以讨贼之义。彼三子者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以为不可。意以齐强鲁弱,势不相敌,且他国的事,与我何与?盖与逆臣为党,故以讨贼为非也。夫子乃应之说道:“弑君乃齐之大变,讨贼实鲁之大义。吾之所以来告者,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三子以为不可,又独何心哉。”夫子此言,所以伤其臣者至矣。按,此章所记齐简公,鲁哀公,皆衰世昏庸之君,不足道者。然亦可见人主独揽乾纲,深防祸本。不可使威福下移,而奸邪有僭逾之渐;不可使事权去已,而纪纲有陵替之忧,然后君臣相安,而国家永保矣,图治者尚监于兹。
【心学讲评】知不可为,而不容不正者,大义也。虽不必行,而存其义,则名正法立,而可伸于天下后世者,大权也。圣人立人道之大防,亦惟尽之于己,而大义明,大权昭矣。
陈成子弑简公,臣子莫能讨,天子方伯莫能讨。鲁为婚姻之国,近在邻封,置之罔闻。孔子已致老于家,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正罪也,请讨之!”其辞决矣。圣人于此,义愤盈于中,而大勇形于色,为人臣者之道,极于此矣。而哀公既无能讨之权,且无欲讨之心,乃曰“告夫三子”者,举而委之三子,而哀公何以为人君哉!子出而叹曰:“以吾从大夫之后,大事与知焉,大义不容诿焉,故不敢不告也。而君曰‘告夫三子’者,吾不知君之何以自废也,而犹不惮无益之烦也。”之三子告,殷勤而言之,直词无少贬焉,犹义愤之不已,而载君命以恪共也。而三子固有不欲讨之心,且不乐有请讨之语,直距以不可。讨弑君者而谓不可,何以为人臣哉?子乃正言以自明其志曰:“以吾从大夫之后,有为臣者之道焉,则有为臣者之心焉,故不敢不告也。三子而徒非人臣与?吾不知其何以处君臣之际也。”
夫哀公与三子,君不君,臣不臣,惟不尽其道而已。圣人亦惟尽其道而已。圣人何以异于人哉?自尽与不自尽之间也。告君而君不任,告臣而臣不听,圣人亦无如之何。知其不可而必尽,则圣人之诚也。乃大讨不加,而陈恒之罪已正于万世,则圣人之大权,又何常不伸哉!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
【元典】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译文】子路问怎样对待上级,孔子说:“不要欺骗,可以犯颜直谏。”
【诸儒注疏】“犯”,谓犯颜谏争。
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难也,而以不欺为难,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后犯也。”
【理学讲评】犯,是犯颜谏诤。子路问说:“人臣事君主之道当何如?”孔子告之说:“臣之于君,有匡弼之责。君有过,必当尽言以谏诤。虽至于冒犯威严,亦有不容自己者。然须本之以忠君爱国的诚心,不可有一毫欺罔之念。由是以进言于君,虽侃侃焉危言谠论,犯颜色甘罪谴而不顾,而其一念忠爱之诚,实有溢于言词之外者,如是而后可以谓之纯臣也已。若外沽强谏之名,而内无纳诲之实意;徒避不言之责,而故为不切之虚谈,是欺也,非忠也。臣而欺君,其罪可胜诛乎!”盖子路刚直敢言,不患其不能犯,患其无忠爱之诚耳,故孔子以是勉之。然而欺在于臣,而纳谏系于君。大舜舍己从人,闻一善言,即从之若决江河,惟求有裨于君德,有利于国家耳,何必问其心之诚与不诚乎?此又在上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子路问事君。子曰:为臣之道,求之君而不求之己,则负直臣之明,而臣心不可问;求之己而不求之君,则有纯臣之节,而臣道不能尽。故求之于己者,勿幸君之不及知,而文饰以免咎;勿谅君之不可有为,而苟以塞责。不任气而任心,不修文而修实,庶乎其勿欺也。而求之于君者,君所可,道所不可,争之而必正其非;君所不欲行,道所必行,强之而必勉以为。言无所于徇,罪无所可避,犯之不恤也。以此事君,内不负心,而上不负君,斯臣道之克尽与!
【元典】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译文】孔子说:“君子心怀仁义,小人心怀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