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文王以其常明之德,居敬之心,而克安其止者,于何见之?即于其尽道以应乎人伦物理者见之。惟其所止之皆至善也,故抚六州之众,则以君道临之,君以仁为止也。而文王恩有可施,无不尽者,恤如毁之民如赤子,止于仁矣。安侯服之旧,则以臣道承之,臣以敬为止也。而文王节有必靖,无不顺者,奉播虐之主如圣明,止于敬矣。修世子之礼,则以子道将之,寝门之节,世德之求,凡子之所以孝其亲者,至文王而莫尚矣,止于孝矣。育则百之男,则以父道抚之,恩勤之笃,燕翼之长,凡父之所以慈其子者,至文王而不易矣,止于慈矣。其于国之臣民,有所建置,有所期会,则以交道结之,始之以实心,而终之以实政,则交之道以信为止者,文王必尽而勿爽也,止于信矣。此诗之以“止”赞文王之德为至极而不可加也。
夫尽其仁、敬、孝、慈、信之德,则所性之美已备而明德之善至矣。孚于君臣、父子、国人之间,而立教之本已行,则新民之善至矣。是圣人修身治人之极则也,而文王何以能安所止哉?则必有其作圣之功能,而学者欲得文王之止,必知夫明德之极功,如诗之咏君子者而后可也;必知夫新民之极致,如诗之咏前王者而后可也。诗之咏君子者有云,瞻彼湛水之澳、绿竹则猗猗乎其盛矣。令人观之而不厌也,于乎此而动我不忘乎君子之情焉。夫君子质全而文着,有斐哉其君子乎!吾见其如切如磋矣,治骨肉角者,切之而精,磋之而益精也。而君子之用力功以求精详而不遗,有如此者。吾见其如琢如磨矣,治玉石者,琢之而密,磨之而益密,而君子之致力以求密微而必察,有如此者。吾见其瑟兮僩兮矣,既严密而不疏,有瑟者几焉,又武毅而不懈,抑何其有僩然之意也!吾见其赫兮喧兮矣,既宣着而人共见之,有赫之象焉,抑盛大而远亦闻之,抑何其有赫然之美也!夫君子之有斐如此,则乍见而生人敬爱者,愈久而愈系人思慕,盖终不可諠兮矣。是诗也,国人以称卫武公之德,则以武以耄而好学,以治其身心者,无所不至,而绎思其意可以知学者明德之止焉。
夫明德之事,始于格物致知,而《诗》之言“如切如磋”者,则以道君子之学,讲习其文,讨论其义,悉通于物理,如治骨角者之去粗以求精,其功不已也。明德之事,要在诚意,而《诗》言“如琢如磨”者,则以道君子之自修,省察善恶之几,克治虚妄之念,必纯乎真实,如治玉石之致密而不疏,其功已慎也。明德之事,以正心为修身之念,必纯乎真实,如治玉石之致密而不疏,其功已慎也。明德之事,以正心为修身之主,而《诗》之言“瑟兮僩兮”者,则以道君子之居心,持之严而后守之固,故内有其恂栗,必为瑟为僩而后心常存也。明德之事,以修身为天下国家之本,而《诗》之言“赫兮喧兮”者,则以道君子之立身,庄肃可畏,而从容可象,故外而发为威仪,必为赫为喧,而后身无忒也。夫明德之功,极乎学修内外而交尽,德斯盛矣。其德之盛者,则惟知至善而必止,故《诗》言“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以道此善无不至,而成乎德无不盛,乃以使人敬而爱之,思而慕之,而终不能忘也。此非止乎明德之至善者之轨则哉!学者而能修此,则仁敬孝慈信之道自备,而文王之安止者可几矣。
诗之咏前王者有云:於戏!前王之德及乎人者,近而子孙,远而天下,贵而为之臣,贱而为之民,皆被其恩奉其教,至于今而未能忘也。是《诗》也,嗣王以称文武之德而告诸侯,
则以文武以其盛德成其大业,开一代之治而垂之无穷者,无所不极,而进考其实,则以知大学新民之止焉。
夫新民之事,本诸好恶之平,而后能得天下之情;尽乎事物之理,而后能逮无穷之治。故《诗》之言不忘者,其子孙臣庶之不忘也。前王立教于明备而无过,则后世之君子因其道而得贤焉。前王之所以贤者,非一端之教也。前王推恩以合族而不遗,则后世之君子继其绪而思亲焉。前王之所以亲之者,非一世之恩也。《诗》言“不忘”者,其黎民之不忘也。前王拨乱以反治,武功讫而文教兴。则后世之小人享成平之乐,皆前王有以父安之而使乐也。前王制产以养民,财以散而民聚,则后世之小人蒙生聚之利,皆前王有以经理之而使利也。其贤焉,其亲焉,其乐焉,其利焉,皆前王备尽其道,以使后世之君子小人受其恩泽,而百世常新之则,民固不能忘,而《诗》之咏“不忘”者非虚矣。此非止乎新民至善之舅则乎哉!而学者能知此,则必君臣、父子、国人之交尽其理,而文王之安止,抑可几矣。
夫明德新民,各有至善,而必至于是而不迁,乃能合道之全体,而非恃一念之明悟,尽道之大用,而无取小康之涂饰。故《经》言“止至善”,诚学者之所必知,而求得其得者也。
右传之三章,释止于至善。
【元典】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译文】孔子说:“审理案子,我也和别人一样,目的在于使诉讼不再发生。”使隐瞒真实情况的人不敢花言巧语,使人心畏服,这就叫做抓住了根本。
【诸儒注疏】“犹人”,不异于人也。“情”,实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理学讲评】这一章是释经文物有本末的说话。听,是听断;讼,是争讼;犹人,是与人一般;情,是情实;辞,是争讼的言辞;畏,是畏服。曾子引孔子之言说道:“若论听断词讼,使他曲直分明,我也能与人一般,不为难事,必是使那百姓每相敬相爱,自然无有争讼,乃为可贵耳。”孔子之言如此。曾子又早解之说:“那争讼的人,心中刁诈不实,他的言辞多有虚诞,圣人能使那不实的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者,岂是刑法以制之哉!”盖由圣人盛德在上,大能畏服民之心志,使之化诈伪而为诚实,自然无有颠倒曲直,以虚辞相争的,所以讼不待听而自无也。夫无讼,是民德之新,所以使民无讼,是已德之明,必己德明了,然后可使民无讼,则明德为本,而在所当先,新民为末,而在所当后矣。所以说此谓物有本末者,盖以此。
右传之四章,释本末。
【心学讲评】
《经》言物有本末,以明德为本,以新民为末,而本末一贯,由本而生末者也。夫修己有修己之事,而未遑及于治人。治人有治人之事,而不仅修之于己。则何言立本于明德而新民之道即在是乎?则尝征之夫子之言矣。子曰,言治术者以听讼为难,谓审其曲直而施之断,可以服民而革其非;自我思之,苟秉公直之心,行明察之术,可以听矣。吾虽不敏,亦犹人也,非难能也必也。化民于和平正直之道而无讼,然后风俗美而王道可行,乃无讼正未易言也,不望之民而责之上,不恃乎教而必善其感。上有以使之,而后民可安于无争之宇也。乃今自夫子之言思之,何以能无讼乎?盖人各以其情实而相与,则讼不生矣。而偶因一事之忤,一念之争,遂不顾情之有无而曲为之辞,辞则可以百出变而不穷者也,引之愈长而辞不可尽,则讼乃以不止。必使无情者有辞而不得尽,则辞既穷,而情之有无不待辨而自为屈伸,斯无讼矣。而无情者既可有辞矣,何以不得尽也?则所谓“使无讼”也。讼者情虽无而有志,偶有所动,则辞因之以生。故欲止民之争端,必先服其妄志。志欲起而有所畏焉,则欲言之而神以慑,辞不得尽矣。乃以刑法威之,不畏也;即以明断折之,虽畏而畏亦不大也。其惟“大畏民志”乎!上之人以其在躬之清明,端好恶而奉明旦,则民虽愚而戴主德之无私,赫赫明明,自震动之于无言之表,而后志不敢妄动,辞不敢虚陈,而无讼矣。唯如此也,则志,民之志也,而畏之者,上之德也;无讼者,民之新也,而使无讼者,德之明也。不然,但求之民而思革其恶俗,则必从事于听讼,将以新民,而民愈不得新矣。故夫子之言,知本之言也,知本之为先务而末之所自生也。然则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不信然哉。
右传之四章,释本末。
【心理穿梭】
《或问》云:“无不好者拒之于内,无不恶者挽之于中。”夫好恶而必听命于中之所为主者,则亦必有固好者挽之于内,固恶者拒之于中矣。
传文原非以“毋自欺”为“诚其意”硬地作注脚,乃就意不诚者转念之弊而反形之。自欺是不诚。若无不诚,亦须有诚。要此诚意之功,则是将所知之理,遇着意发时撞将去,教他吃个满怀;及将吾固正之心,吃紧通透到吾所将应底事物上,符合穿彻,教吾意便从者上面发将出来,似竹笋般始终是者个则样。如此扑满条达,一直诚将去,更不教他中间招致自欺,便谓之毋自欺也。
传者只为“诚其意”上更无可下之语,只说诚意已足。故通梢说个“毋自欺”。章句云“毋者禁止之辞”,如今郡县禁止词讼,只是不受,非拿着来讼者以刑罚治之也。不然,虚内事外,只管把者意拣择分派,此为非自欺而听其发,此为自欺而遏绝之,勿论意发于仓卒,势不及禁,而中心交战,意为之乱,抑不能滋长善萌。况乎内无取正之则、笃实之理为克敌制胜之具,岂非张空弮而入白刃乎?经传皆云“诚其意”,不云“择其意”、“严其意”,后人盖未之思耳。
但当未有意时,其将来之善几恶几,不可预为拟制,而务于从容涵养,不可急迫迫地逼教好意出来。及其意已发而可知之后,不可强为补饰,以涉于小人之掩着。故待己所及知,抑仅己所独知之时而加之慎。实则以诚灌注乎意,彻表彻里,彻始彻终,强固精明,非但于独知而防之也。
“慎”字不可作防字解,乃缜密详谨之意。恶恶臭,好好色,岂有所防哉?无不好,无不恶,即是慎。盖此诚字,虽是用功字,原不与伪字对;伪者,欺人者也。乃与不诚为对;如《中庸》言“不诚无物”之不诚。不诚则或伪,伪不仅于不诚。不诚者,自欺者也;不诚则自欺,自欺则自体不成,故无物。若伪,则反有伪物矣。总为理不满足,所以大概说得去、行得去便休。
《诗》云“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只为是个贫家,所以扯拽教过。若诚其意者,须是金粟充满,而用之如流水,一无吝啬,则更不使有支撑之意耳。此则慎独为诚意扣紧之功,而非诚意之全恃乎此,及人所共知之后,遂无所用其力也。虽至人所共知,尚有有其意而未有其事之时。意中千条百绪,统名为意。
只为意不得诚,没奈何只索自欺。平常不肯开者自欺一条活路,则发意时所以力致其诚者,当何如敦笃也。故诚意者必不自欺,而预禁自欺者亦诚意之法,互相为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