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子张问行,以天下之难于利吾行也,而求之天下之情乎!夫子曰:夫人之所行于天下者,言行而已矣。而吾所以言所以行者,何恃而可行于天下乎?言期乎信也,以释天下之疑,行期乎敬也,以消天下之侮。而信者,信之心也,己无不尽之心,而后保其非妄;敬者,无不敬也,诚无不至,而后动罔不虔。信而忠焉,敬而笃焉,人无所容其疑,无所施其侮。蛮貊之邦,虽若顽而难格,而不可疑,不可侮者,其孰能逆我乎?行矣。若其言之或不信也,或虽信而一时气谊之感勉践其然诺;行而或不敬也,或虽敬而一事神情之注偶用其恪恭;欲以此行于天下,始不疑之,而必疑之于后,此无可侮,而侮者多。州里虽若朴而可欺,而启其疑召其侮者有实,将何以孚格之乎?行也乎哉?惟然,言敬、信也易,而言忠、笃也难;于言行见之,而岂但于言行求之乎?当言而求信,择之于言可也;当言而求信之忠,则有欲尽于己而无可尽之心,立诚之无本也。当行而求敬,慎之于行可也;当行而求敬之笃,则有不期乎懈而忽生一懈之情,存诚之无其素也。必也,保其真于梦寐不欺之志,敛其气于视履不妄之中,物动而己居之以静,意动而心守之以恒;时而立也,若见有临我以不可欺、不可慢者,参立于我前也;时而在舆也,若见有迫我必以诚告、迫我必以慎应者,倚于车衡也。退而静处,不宅心于空虚,而引天命民彝以自鉴;出而游衍,不分心于物态,而守精神志气以相接。夫然后言无不信,而信皆忠;行无不敬,而敬皆笃;天下不窥我于有操有纵之隙,而谅我以无愧无怍之天。则所谓蛮、貊、州、里一致而皆可行者,其在斯乎!子勿易言言行,尤勿易言信敬也。于是子张闻之,而书诸绅,志不忘也,志自省也。今而后,其勿饰言行以求行于天下哉!圣人之心,学以修己者,即以应世,不于行求行,而于已求可以行。则言行者,君子之枢机,而存心尤言行之枢机乎!
【元典】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译文】孔子说:“史鱼真正直啊!国家政治清明时,他象箭一样直,国家政治黑暗时,他也象箭一样直。”
【诸儒注疏】“史”,官名。“鱼”,卫大夫,名鱿。“如矢”,言直也。史鱼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既死犹以尸谏,故夫子称其直。事见《家语》。
【元典】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译文】蘧伯玉真是个君子!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时,他就藏而不露地隐居起来。
【诸儒注疏】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故曰君子。“卷”,收也。“怀”,藏也。如于孙林父、宁殖放弑之谋,不对而出,亦其事也。
杨氏曰:“史鱼之直,未尽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后可免于乱世。若史鱼之如矢,则虽欲卷而怀之,有不可得也。”
【理学讲评】史鱼,蘧伯玉,都是卫大夫。矢,是箭。如矢,言其正直如射的箭一般。卷,是收。怀字,解做藏字。昔者,孔子周流四方,往来过卫,尝识其大夫史鱼、蘧伯玉,而知其贤,故称美之说道:“直矣哉,史鱼之为人也。盖人固有自守以正,而时异世殊,或不能不委曲以随俗者,未足以为直也。惟夫史鱼,当邦家有道,可以危言危行之时,彼之忠谠刚正,无所回护,固挺然如矢之直焉。”时有变迁,而守无屈挠,是乃忠鲠性成,有死无二者也,所以说直哉史鱼。又称美蘧伯玉说道:“君子哉蘧伯玉之为人也。盖人德有未成,则其进退出处之间,必有不能适当其可者,未足为君子也。今观蘧伯玉,当邦家有道,正君子道长之时也。彼则居位行志,出而见用于世;及邦家无道,乃君子道消之时也,彼则从容引去,卷宗而怀之焉。随时进退,各适其宜,盖庶几于圣贤之大道者也。所以说君子哉蘧伯玉。”夫以卫之小国而得此二贤,亦可谓有人矣。惜乎灵公无道,而不能用也,是故惟圣主为能容直臣,惟治朝为能用君子,有世道之责者,当知所辨矣。
【心学讲评】夫子于卫交蘧伯玉,而见史鱼,乃喜卫之多贤,而称曰:贤者之立身行己也,唯一致而已。历观于时之治乱,而后信之焉。直道之不行也,久矣!一时嚎慨之风尚,貌为直而非能直也。直哉,其唯史鱼乎!邦有道焉,不以大者伸而小者可屈也;行则遂其行,言则遂其言,如矢矣。邦无道焉,不以时不可拂而姑为顺也;行必遂其行,言必遂其言,如矢矣。盖天性之诚发于自然,而贤无所让,奸无所容,非于世见直,而自行其直也,斯乃诚乎直也。
君子之德,尤鲜能成矣。出处无相通之理,而有待于世,非君子也。君子哉,其唯蘧伯玉乎!邦有道焉,仕矣;邦无道焉,卷而怀之矣。其仕也,于卷怀之时初不挟一轻去宗国之心,故无所迟回而应之也决,乃有道之君臣待其进以为荣。其卷怀也,于仕之时原不成乎欲退不能之势,故一朝引去而更无所难,即无道之君臣不能禁之而相害。盖洁身有素,进退不惊其心;而寡过无愆,当世莫容其忌;岂非义利明而言行有恒之君子乎?吾历观之于治乱语默出处之间,而信其有一致之心,以成乎一致之德。甚矣,卫之多君子也!而无如其不用何也!
【元典】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译文】孔子说:“遇到可以说的人却不说,就会失去可与说话的人;遇到不可说的人却说了,就是说话冒失。聪明的人既不去可交谈的人,也不言谈冒失。”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之识见,有浅深不同,而我之语默,贵施当其可。彼人有造诣精深,事理通达,这是可与言的人,却乃缄默而不与之言,是在彼有受言之地,而在我无知人之明,将这样好人不识得,岂不是失了人?若其人昏愚无识,或造诣未到,这是不可与言的人,却乃不择而与之言,在彼则不能听受,在我则徒为强聒。可惜好言语轻发了,岂不是失了言。惟夫明知之人,藻鉴素精,权衡素审,一语一默,咸适其宜。遇着可与言的人,即与之言,既不至于失人;遇着不可与言的人,即不与之言,亦不至于失言,此其所以可法也。”盖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知与不知,只在一言之间,言之不可不慎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曰:言以明道,得其人而与明之,则道以着,而其人以成。顾言有显有微,而人有中人之上下。如其可与言,而犹未信其可,不与言焉,则斯人在欲达未达之际,正待我之一言以得其指归,而我不告焉,将使其人之终无与于道矣,教者之过也。如其不可与言,而遽望其可亟与言焉,则吾言有引而不发之机,而必得其人之善悟以求其宗趣,而我概施焉,将使吾言不足以觉之,而反以启其妄矣,抑教者之过也。所以贵乎立教者之知也。惟在智者知理之以渐而人,博极而乃可以反于约;人之以渐而成,力行而后可以得于心;省之于所发,信其可言而急为诏焉,则道有所授,而人亦为千古之人;辨之于其材,觉其不可与言而姑且待焉,则人可率由,而言亦不致为下学之损。于道知其序,于人知其候,立教者之所以贵于先觉也。
【元典】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译文】孔子说:“志士仁人中,没有贪生怕死出卖正义的人,却有舍生忘死维护正义的人。”
【诸儒注疏】“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则成德之人也。理当死而求生,则于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当死而死,则心安而德全矣。
程子曰:“实理得之于心自别。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也。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恶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以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理学讲评】合平天理而当于人心者,谓之仁。孔子说:“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有事关纲常之重,而适遭其穷者,又不得避死而偷生也。故有志之士与夫成德之人,其处纲常伦理之间,惟求以合乎天理,当乎人心,以成就吾之仁而已,使其身可以无死,而于仁又无所害,固不必轻生以犯罪矣。若身虽可免而大节有亏,则为志士仁人者,决不肯偷生苟免以害吾之仁,宁可杀身授命以成吾之仁。”盖生固可欲,而仁之可欲有甚于生,故生有所不为也,死固可恶,而不仁之可恶有甚于死,故死有所不避也。然死生之义亦大矣,自非上为君亲之难而身系纲常之重,宁肯决死生于一旦哉?欲成其仁者,又当揆之以义可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仁者,人之生理也。生之理,人之所以生也。而生或为仁之害,死或为仁之所以成,要主于在心之存亡,而非以形也。仁存于心而为志,志依于正而即仁。故有志之士虽于仁未熟,而志之有恒者即仁之不昧。若夫仁人者,志于仁,而仁即其志,存之而不忘者,必守之而不贰。故人欲求生,则于资生之具、得生之术,苟可为而为之,不恤其心之安,而仁害矣。志士则有所深愧,仁人则固所淡忘,无营营而劳其妄念也。至于道在必死,则天性之恩不忍背,自然之分不可逃,有必死而无可生,乃以全吾生之理,而仁成矣。志士以志帅气而气不馁,仁人则从容就义,有自然而委顺也。仁人必全其志,志士可与于仁。然则人可以不立志哉?
【元典】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译文】子贡问怎样实现仁,孔子说:“工人要做好工,必先磨好工具。生活在那里,就要追随那里的品德高尚的领导,结交那里的仁义之士。”
【诸儒注疏】“‘贤”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尝谓子贡悦不若己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严惮切磋以成其德也。
程子曰:“子贡问为仁,非问仁也。故孔子告之以为仁之资而已。”
【理学讲评】子贡问孔子说:“人之为学,必如何而后可以全其本心之德乎?”孔子说:“为仁之功,固当决之于己;为仁之资,亦必有取于人。譬如百工技艺之人,将欲精善其所为之事,必先磨利其所用之器,器利而后事可精也。曲艺心有所资如此,况于为仁者乎?是以君子处于一邦之中,于大夫之贤者,则当执弟子之礼而事之,接其言论风采,以消吾之鄙吝;考其德行焉事,以励吾之讲修。如此,则为吾之标准者有其人,自然此心收敛谨肃,而不敢放肆矣。士之仁者,则当执交游之礼而友之。德业则相劝,以日进于仁;过失则相规,以日远于不仁,如此则为吾之夹持者有其人,自然此心观感兴起,而不敢怠惰矣。为仁之道,孰有加于此哉?”然学者资师友以成其仁,人君赖贤臣以成其德,其道一也,所以古之帝王,左右前后,莫非正人,侍御仆从,皆得进谏,无非所以防此心之放逸耳,明主宜从事焉。
【心学讲评】善于求仁者,天下无不可获心之益,而但在逊志以求益于心耳。子贡问为仁,不患其不知求仁于心也。而夫子告之曰:未能存心者,则无存仁之质;已知存心者,抑不可恃心而无以治其所存之心。今夫工之所必善者,事耳。器非事也,而非器无以成事;欲善之,必先利之,资于彼以成于此,道固然乎!则为仁者亦有所资矣。无往而非求仁之日也,无地而非为仁之境也,则无人而不同此心,同此理,以警悟心之未安、理之未得者也。故居是邦也,有大夫焉,有士焉。大夫之中必有贤者焉,士之中必有仁者焉,择之精,而不容不逊心以与处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勿恃吾才也;观其治事之得宜,而可以知物理之随方而皆有其至正。友其士之仁者,勿恃吾学也;与之游心于不妄,而可以知养心之相习而愈向于纯。气不溢,则神静而虚;志不亢,则意敛而平。一言一行之间,皆有所砥砺;与居与游之下,能相劝以修能。何容孤守一心之是,以成乎非僻而不自知乎!为仁者如是,仁不远矣。
【元典】
颜渊问为邦。
【译文】颜渊问怎样治理国家。
【诸儒注疏】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词。
【元典】子曰:“行夏之时。”
【译文】孔子说:“用夏朝的历法。”
【诸儒注疏】“夏时”,谓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为岁首也。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为岁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为人正,商以丑为地正,周以子为天正也。然时以作事,则岁月自当以人为纪。故孔子尝曰:“吾得夏时焉”,而说者以为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而于此又以告颜子也。
【元典】
“乘殷之辂。”
【译文】乘商朝的车辆。
【诸儒注疏】商辂,木辂也。“辂”者,大车之名。古者以木为车而已。至商而有辂之名,盖始异其制也。周人饰以金玉,则过侈而易败,不若商辂之朴素浑坚,而等威已辨,为质而得其中也。。
【元典】
“服周之冕。”
【译文】戴周朝的礼帽。
【诸儒注疏】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后有旒。黄帝以来,盖已有之,而制度仪等,至周始备。然其为物小,而加于众体之上,故虽华而不为靡,虽费而不及奢。夫子取之,盖亦以为文而得其中也。
【元典】
“乐则《韶》舞。”
【译文】提倡高雅音乐。
【诸儒注疏】取其尽善尽美。
【元典】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译文】禁止糜糜之音,疏远夸夸其谈的人。糜糜之音淫秽,夸夸其谈的人危险。
【诸儒注疏】“放”,谓禁绝之。“郑声”,郑国之音。“佞人”,卑谄辩给之人。“殆”,危也。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余皆可考也。”张子曰:“礼乐,治之法也。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谨,则法坏矣。虞、夏君臣更相戒饬,意盖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则德可久,业可大。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故放远之。”尹氏曰:“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 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
【理学讲评】时,时令。辂,是大车。冕,是朝、祭服之冠。《韶》,是舜乐。郑声,是郑国之音。佞人,是卑谄辩给之人。昔颜渊有志于用世,因问为邦之道于孔子。孔子答之说:“治莫善于法古,道尤贵于用中。自昔帝王之兴,必改正朔。周正建子,盖取天开于子之义,商正建丑,盖取地辟于丑之义。夏时建寅,盖取人生于寅之义,然治历明时,本以为民,则夏以寅用为岁首,于人事切矣。故欲改正朔者,当行夏之时,大辂之制其来久矣,后世饰以金玉,则过侈而易败。惟殷之辂,但以木为之,朴素浑坚,既可经久,而贵贱之间,等威又辨,此质而得中者也。故乘辂之制,有取于殷焉。冠冕之服,始于黄帝,而文采未着。惟周之冕,华不为靡,费不及奢,盖文而得中者也。故服冕之制,有取于周焉。帝王之兴,皆有乐舞,以象成功。历代作者非一,而尽善尽美,则莫有过于舜之《韶》乐者,故乐当用《韶》舞焉。至于郑国之声,则禁绝之,勿使其接于耳,便佞之人,是斥远之,勿使其近于前。何也,盖郑声邪辟,听之使人心志淫荡,做不可不放也,佞人变乱是非,近之足以覆人邦家,故不可不远也。”夫既酌三代之礼,而法其所当法,又严害治之防,而戒其所当戒,则治国之道大备于此矣。颜子有王佐之才,故孔子以是告之。至于郑声、佞人,实万世之明戒。盖有治则有乱,世之治也,以礼乐法度维持之而不足,其乱也,以声色佞幸败坏之而用余。是以尧舜犹畏孔壬,成汤不迩声色,诚所以绝祸本而塞乱源也。《书经》上说:“不役耳目,百度维贞。”保治者宜留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