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乃曰:“伯夷、伊尹,或隐或见,或独立于物表而不惧,或身任天下而不忧,夫子其殆与之齐乎?”孟子曰:“夫二子之德至矣,而德所从人,有道焉。由乎其道者,即成乎其德。乃吾所由者不同,则所成者亦不同矣。夫将出而应天下,则必入而求之吾。心求之心而心正于是,则任天下之百变而不足以动之;不问其所以应世者出于何术,而问我之所以自命者遵于何涂。故出处者,君子之大闲也。有卓然不易之义,则有断然不惑之出处;有精义入神之知,则有随时顺应之出处。故非其君,必不仕也;非其民,必不使也;治则进,非治不进也;乱则退,于乱必退也;虽世方求我,我可救世,而不动其清严恶恶之心者,伯夷也。何事非君?事之者惟我也;何使非民?使之者惟我也;治亦进,进以立功也;乱亦进,进以拨乱也;虽时不可为,为或无救,而不动其觉民救泽之心者,伊尹也。若夫可以仕则仕,无疑于道之不可行;可以止则止,无疑于道之不可弃;可以久则久,无疑于不善之必远;可以速,则速无疑于舍此之何适;以一心析众理之安,而事至即决,物来不违,无所往而劳其心之推测者,则孔子也。夫三子者,皆以其浩然之气,直行于天地之间,而行之以道义之当然,以造其极,皆古圣人也。吾方曰孜孜于学,而未能有行焉,而所愿学者,则孔子也。而学之于仕止久速而时之莫违者,必将学之于可仕可止可久可速之理,而物之各审;学之于随时各得而尽义之变者,必将学之于析理无差,而尽知之微。进可为卿相,而王业亦如其素位之行;退可俟圣人,而定论以折异端之妄。吾与夷、尹之道不同,实其学之不同也。不厌不倦之学,吾从事久矣。四十而不动心,吾之所长于告子者在是矣。”
公孙丑闻“皆圣”之语,而欲折衷以定论,曰:“伯夷、伊尹圣矣,而孔子亦圣。道不同,而其有道也均,若是其班乎?”孟子曰:“夫孔子而岂夷、尹所能班哉!其圣德不可班,其圣学尤不可班也。且非独夷、尹。自生民以来,圣者不一矣,尽生民之所,知而知无不至,乃以集群圣之大成而为大成,未有孔子者也。”公孙丑问曰:“夷、尹诚不可班于孔子,而皆谓之圣,然则有同与?”斯问也,所以明乎异端、圣道之大别,而会圣人于一涂,以立大闲者也。故孟子急应之曰:“有。由乎斯以立本者,斯为圣;不由乎斯以为无本之术者,斯为狂。伯夷、伊尹安得异于孔子,而孔子亦何容异于夷、尹乎!使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道之隆也,有配道者以任之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义之正也,有配义者以决之也。是则一介不取与之伊尹,即不视恶色、不听恶声之伯夷,而孔子人欲净尽、天理流行者亦同焉;义之精也,气之塞乎天地者也。其不孤立一无用之心以浮沈于世,数圣同归,而无异端迥别在此矣。”
公孙丑乃更进而问所以异。斯问也,欲以标圣功之独至,而显愿学者希圣之实功也。乃孔子之为至仁大智,而尽天理物情于学诲之中者,孟子既言之矣。至此,则惟明夫其复绝古今之有在,而知学圣者之舍此无道也,乃曰:“孔子之异于夷、尹,其道之盛,人能知之,而所以为群圣之莫及者,则惟及门之士知其下学上达之真,为可据焉。知圣者存乎智,惟察其所以通天下之理者,而后因圣学以见圣心,则宰我、子贡、有若足以知矣。如谓其阿私所好而为溢美之词,三子虽污,亦岂如异端之立门庭以惑天下哉。宰我则曰:‘天下知尧、舜之圣,以为莫可及矣,惟未尝观也。以予观之,敏求者如斯,愤乐者如斯也,以故事理明通,而心常泰定。尧、舜能以其道义成圣人之大业,而夫子精义入神,以立天下万世人心之极而远其害,夫子之贤远矣!’子贡曰:‘百王有必同之心,而有不齐之道。故德也,政也,以期中乎道义,将无殊矣,而于制作则有差焉。择天理之过不及,而礼乃得其大中;察人心之节与不节,而乐乃得其大和;礼明乐备,如斯之难矣。故见其礼则知其政,礼之升降,政之醇疵也;闻其乐而知其德,乐之美善,德之隆杀也。吾由百世而下,以此等百世之,王莫有能违乎此则者也。以之论夫子,则礼无不明,乐无不备,既以体道义于一心,复以尽修明于众论;自生民以来,人治之大备,极乎昭明,未有夫子也。统内圣外王之理于穷理致知之中,古之王者,孰能及之哉!’有若则曰:‘民有心知,则皆可致也;民有气志,则皆可充也。而受大均之生,本无不相及之理者,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灵蠢殊矣;凤凰之于飞鸟,文质殊矣;泰山之于丘垤,高卑殊矣;河海之于行潦,大小殊矣;而其为蠕动峙流之类,则一也。圣人之于民,亦同此形,则同此义、同此知,亦类也,而圣人者,为民之所不敢为,不为民之所竞为;于其同种之中,高自标举以伸其志,而超然自拔于流俗萃聚之中。凡圣人之首出庶物者,异矣。乃就其出而拔者思之,则为人之所不能为者,贞千古之常;而知人之所不能知者,尽万有之变。其以穷理尽性,以一心含万象而盛焉者,未有如夫子者也。岂果人之不可及哉?学未全而功未造极,圣人且弗及,而况于民乎!’由三子之言思之,则孔子之贤于尧、舜者何也?为百王之不逮者何也?为出类拔萃之圣人所莫及者何也?道义统其同,而仁智立其异,吾之所愿学者此矣。吾奉孔子之道,以为道天下孰有可疑之理,而使我心之或动乎?彼告子者,师心自用,而成乎孤僻之学,又乌足以言哉!”
孟子之与丑言,详矣。养气者,道义之所以塞天地而无馁,夷、尹、孔子所同,告子且以勿求而使此心之荒废。知言者,仁智之所以成己而成物,而正人心、息世害,夷、尹之所不及,尧、舜百王之所不足,亦何望告子之能潜心以求,而不流于设邪哉?盖正心诚意以立其本,格物致知以尽其用,乃夫子所授于曾子,而孟子传之,而非格致之极功,则诚者或非所诚,正者或非所正。故集义必于精义,而心愈明者气愈昌,此圣学、异端之大辨。故异端可托于言心,而必不可托于言知。知者有不厌不倦之实功,不疑乃以不惧,其理甚易,其功甚难,其效甚迟。异端欲速效而惮学实学,故宜其不足与于此也。
【元典】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译文】孟子说:“凭借武力假托仁义的可以称霸,称霸必须具备大国的条件;依靠道德施行仁义的可以称王,称王不必要有大国的条件--商汤凭七十里见方的地方,文王凭百里见方的地方就称王了。”
【诸儒注疏】“力”,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以德行仁”,则自吾之得于心者推之,无适而非仁也。
【理学讲评】霸,是诸侯之长,言其势力强大,足以把持天下,如齐桓公、晋文公是也。孟子说:“古今论治道有二端:一是霸道,一是王道。欲知王霸之异道,亦观其心术而已。若恃其土地甲兵之力,而假托于救世安民之事,其事虽公,其心实私,这等的叫做霸。霸者必据有大国,然后威势足以制人,名号足以鼓众,天下皆畏而服之,此所以能合诸侯而成霸业也。苟非大国,则无所凭借以立功名,何以成其霸乎?若以大公至正之德,而行其救世安民之仁,心皆实心,政皆实政,这等的叫做王。王者则至诚自足以感动,善政又足以招徕,不待土地之广,甲兵之强,而人心自然悦服,可以朝诸侯而王天下。如成汤起于亳都,地不过七十里而已。文王起于岐周,地不过百里而已。惟以德行仁,遂建有商周之王业,何待于大国乎?夫王霸之所为皆仁也,顾出于假即为霸,出于诚即为王。心术之诚伪甚微,而治道之纯驳顿异,如此。”
【元典】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译文】靠武力使人服从,不是真心服从,只是力量不够(反抗)罢了;靠道德使人服从,是心里高兴,真心服从,就像七十位弟子敬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诸儒注疏】“赡”,足也。《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王霸之心,诚伪不同,故人所以应之者,其不同亦如此。
邹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于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无意于服人,而人不能不服。从古以来,论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着明者也。”
【理学讲评】赡,是足。《诗》,是《大雅·文王有声》之篇。孟子承上文说:“王霸之心术不同,故人之服之者亦异。霸者以力假仁而入服之,虽外面顺从,却不是真心爱戴;特屈于力之不足,寡不敌众,弱不敌强,故不得已而服之耳。若王者以德行仁而人服之,非是勉强顺从,乃其中心爱慕喜悦,有发于至诚而无所强者,就如七十子之于孔子一般。非有名位势力以联属之,而流离困苦,相从不二,其服之诚如此。《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说道:‘王者之化,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所思而不服。’夫服尽于东西南北,则德之所被者广。服出于心思,则诚之所结者深;此正王者以德服入,而心悦诚服之谓也。彼霸者何足以语此哉?”按此章论王霸之辨,只在诚伪之间,同一施仁也,而以力假之则霸,以德行之则王;同一服入也,而以力服之则霸,以德服之则王。其事功纯驳,感人之浅深,不可同日而语。此论王道者,所以必本之诚意也。图治者其审所尚哉!
【心学讲评】孟子辨王、伯以正治术曰:“今天下移霸功而谓王道之不能行者,皆谓王道之难于见功,而霸者之易于见效。而岂其然哉!其行之也,有待难乎?无待者难乎?及其效也,不得已而从我者可据乎?其率四海以从我而无异心者可恃乎?则试取而并论之。
“霸者之以内息其民,而外为分灾救患之术者,仁也。而所恃者,则为其兵威之足以胜人,而假此以动天下也,其必有其土地而后有其人民,有其人民而后兵可强、威可盛也。故齐先力争于纪、谭、阳,遂,而晋先竭智殚力以兼虞、虢、屈,蒲,国大而后伯成,力已竭矣。若夫王者之仁,保一国以保天下,其心不忍伤物也,其事则顺其心而出之也。于是而不贪功利之情,为天下所共信;而覆育弱小之政,为天下所共依;则无假于兵威,无借于土地,而何待大焉,汤之有七十里是也,文王之有百里是也。世守者本不大,而抑无借于兼并以为大也。以此言之,则有待者使无可挟之势,伯终不成;无所待者即此固有之资,而王业已定。则始之图其功也,果孰难而孰易耶?
“及进而考其效,则又异矣。天下之翕然而听命于霸,亦尝服之矣,强之会盟,而莫敢不赴;搂之征伐,而莫敢不从。乃其服之,以其国大兵强而服之,非服其所以假之仁也。窥见其仁之假,而心已厌恶之久矣;以己之国小而力不赡,欲与抗而非其敌耳。然则使其力有余焉,则竞取而争之矣。故齐桓死而宋、卫交伐,晋伯衰而齐、秦交侵。若夫王者之服人也,非但感其仁恩之及己也。体其包涵万方之心,而戴其一夫不获之耻,则既中心欣说而度己德之不若,则愿戴之为共主,皆诚也。惟然,则天下无贤不肖,尽欲仰其盛德而从其教令,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惟然,则天下之无远无迩,以渐次而来归,而修其职贡。《诗》所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始于岐西,及于陕东,渐于南国,成于北土,无诸侯民庶之心不服者,此之谓也。弱者从而强者亦帖,力虽有余,莫与之抗,而永绥大定之功。”
由此言之,则天下之力,其可恃其终不赡乎?而不恃天下之力不足,而恃天下之心有余,诚服者之收效,以视力诎者之面从,孰得而孰失邪?然且曰王道难成而霸功易效,则世之不足有为,而天下其何能有定哉!
【元典】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
【译文】孟子说:“仁就获得尊荣,不仁就招来耻辱。如今有人厌恶耻辱却又安于不仁,这就像厌恶潮湿却又安于居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真的厌恶耻辱,就不如崇尚道德、尊重士人,让贤人在位做官,让能人在职办事。国家太平无事,趁这时候修明政教刑法,(这样,)即使大国也必然会怕它了。”
【诸儒注疏】好荣恶辱,人之常情。然徒恶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不能免也。此因其恶辱之情,而进之以强仁之事也。“贵德”,犹尚德也。“士”则指其人而言之。“贤”,有德者,使之在位,则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职,则足以修政而立事。国家间暇,可以有为之时也。详味“及”字,则惟曰不足之意可见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情孰不好荣而恶辱,然荣辱无常,惟人所召,在仁与不仁而已。诚使为人君的修德行善,事事皆出于仁,则身尊名显,不期荣而自荣矣。若是骄奢淫泱,事事皆出于不仁,则身危国乱,不欺辱而自辱矣。今之人君皆有恶辱之心,而所为的都是不仁之事,虽欲去辱,势必不能;就如恶湿之人不能移居高敞,而仍处卑下之地,岂能免于湿乎?故人君惟不恶辱则已,如诚恶辱,则莫如去不仁而为仁,不自挟其贵也,而贵重道德,不自恃其尊也,而尊礼贤士。士之贤而有德的,则使之布列有位,以正君而善俗;士之能而有才的,则使之分任众职,以修政而立事,斯则有治人而可与图治道矣。如幸而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忧,可以从容有为,次第整理,则趁这时节,务与贤能之臣,修明其政事,而使大纲小纪秩然不乱;修明其刑法,而使五刑五用,咸适其宜。似这等用人行政,孳孳汲汲,惟务修德以自强,则可谓仁矣。由是人心悦而邦本安宁,国势张而天下无敌,虽强大之国,亦翕然畏服而听命之不暇矣。何荣如之?吾所谓仁则荣者如此。”
【元典】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译文】《诗经》上说:‘赶上天气没阴雨,取来桑皮拌上泥,窗洞门户细修葺。从今下边的人,有谁再敢把我欺?’孔子说:‘做这篇诗的人,真懂得道啊!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
【诸儒注疏】《诗》,《豳风·鸱鹗》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彻”,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绸缪”,缠绵补葺也。“牖户”,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予”,鸟自谓也。言我之备患详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鸟之为巢如此,比君之为国,亦当思患而预防之。孔子读而赞之,以为知道也。
【理学讲评】诗,是《豳风·鸱鹗》篇。迨,是及。彻,是取。桑土,是桑根之皮。绸缪,是缠绵补葺的意思。孟子说:“人君欲强仁以求荣,则当及时以图治。昔周公作《鸱鹗》之诗,托为鸟言说道:我之为巢,将以蔽风雨而御患害。然使既雨之后为之,则无及矣。必趁此天末阴雨之时,先取那桑根来,补葺巢之牖户,使坚好完固,则他目虽遇阴雨,亦不动摇,在下之民,宁或有侮我而击射之者乎?诗人托为乌言如此。孔子读而赞之说:为此诗者,其知治国之道乎!盖凡有国家者,其平居无事,正如天未阴雨之时,若能乘其闲暇,汲汲然简任贤才,励精治理,纪纲紊乱的,及时整顿;法度废弛的,及时修补,使事事周密,无一些罅漏,亦如鸟之绸缪牖户一般。则内政修明,根本牢固,那敌国自将畏服不暇,谁敢有肆其侵侮者乎?此诗之言所以为知道也。由诗及孔子之言观之,我所谓仁则荣者,益可信矣。”
【元典】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