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注疏】上好仁以爱其下,则下好义以忠其上,所以事必有终,而府库存之财无悖出之患也。
【理学讲评】上,是君上。下,指百姓说。终,是成就的意思。曾子承上文仁者以财发身说:“君之爱民,仁也;民之忠于上,义也。上不好仁,而下不好义者有矣。若为人上者,轻徭薄赋,节用爱民,使百姓每都得其所,则那百姓每便都感激爱戴如人子之于父母,手足之于腹心,各输忠悃以自效矣,岂有不好义以忠其上者哉?下不好义,固有不终其君之事者,今下既好义,则事使之分明,而爱戴之情切,把君上的事,就如自己的家事一般,皆为之踊跃趋赴,而竭力以图成矣。岂有有始无终使不能成就者哉?下不好义而人心离畔,固有不能保其府库之财者。”今下既好义,则民供给于下,而君安富于上,把府库的财货就如自家的财货一般,皆为之防护保守,而长保其所有矣,岂有争夺悖出,使不能受享者哉?下之好义而能忠于上者,其效如此,莫非上之好仁启之也。然则为人上者,可不以志仁为务哉!
【元典】
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译文】孟献子说:“拥有四匹马拉车的士大夫之家,就不应该再去计较养鸡养猪之类的琐事;能够享用凿冰祭祀的卿大夫,就不应该要再去养牛养羊;拥有百辆兵车的诸侯之家,就不应该要去收养那些搜刮民财的家臣。与其有搜刮民财的家臣,不如有偷盗东西的家臣。” 这意思是说,一个国家不应该以财货为利益,而应该以仁义为利益。
【诸儒注疏】孟献子,鲁之贤大夫仲孙蔑也。“畜马乘”,士之初试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君子宁亡己之财,而不忍伤民之力,故宁有盗臣,而不畜聚敛之臣。“此谓”以下,释献子之言也。
【理学讲评】孟献子,是鲁国的贤大夫。畜,是畜养。马四匹为乘,古时为大夫的,君赐之车,得用四马驾之。畜马乘,是士初试为大夫者也。察,是料理的意思。伐,是凿而取之。伐冰之家是卿大夫以上丧祭得用冰者,百乘之家是诸侯之卿有采地十里,可出兵车百辆的。孟献子说:“畜马乘的人家,已自有了俸禄,不当又理论那鸡豚小事,以侵民之利。伐冰的人家,俸禄越发厚了,不当又畜养牛羊,以侵民之利。百乘的人家,他的傣禄用度,既有百姓每的赋税供给,不当又畜养那聚敛之臣,额外设法,以夺取民财。比似有聚敛财货之臣,宁可有盗窃府库之臣。盖盗臣,止于伤己之财,而聚敛之臣,则至于伤民之命,其何忍畜之以为民害耶?”孟献子之言如此。曾子解说:“孟献子这几句言语,正是说有国家者,不当私利于己,而以利为利,只当公利于民,而以义为利也。”盖以利为利,则失了人心,败了国家,本是求利,却反有害。以义为利,则有人、有土、有财用,虽不求利,而利在其中矣。人君欲利其国家者,宜辨于斯。
【元典】
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译文】做了国君却还一心想着聚敛财货,这必然是有小人的主意,而那国君还以为这些小人是好人,让他们去处理国家大事,结果是天灾人祸一齐降临。这时即使贤能的人,却也没有办法挽救了。这说明治理国家不应以追逐财富为利益,而应以崇尚仁义为利益的道理。
【诸儒注疏】“自”,由也,言由小人导之也。此一节深明以利为利之害,而重言以结之,其丁宁之意切矣。
【理学讲评】上一节言为国者,当以义为利。此又言求利之有害也。长国家,是一国的君长。自字,解做由字。彼为善之一句,疑有阙误,其义未详。灾是天灾,害是人害。曾子说:“长国家者,当以义制利,而乃有专务聚敛财用者,岂是那为君上的本意要这等做,必是有等奸利小人,欲借此以希宠干进,乃倡为敛财富国之说,以投其君之所好,人君不察而信用之,是以外本内末,专务财用,自此始矣。这等小人,若使他治国家,则必以聚敛为长策,以掊克为善谋,夺民之财,以奉君之欲,将使民穷财尽,怨詈号呼,伤天地之和,生离畔之心,天灾人善,纷然并至,虽有善人君子,也救不得了,求利之害如此。所以说,有国家者,必不可利为利,但当以义为利也。通看这一章书,可见治平之要,只是一个絜矩。絜矩之事,不止一端,而其大者,则在用人理财,用人理财皆与民同,不私一己,便是絜矩。然其本,则曰慎德、曰忠信,又在人君自明其德,自诚其意,方才知得千万人之心,即一人之心,而能以我一人之心,为千万人之心,此又絜矩之本,惟圣明留意焉。”
右传之十章,释治国平天下。
【心学讲评】道至于平天下而极矣。分九州,统万国,而道德莫不一,风俗莫不同,斯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所以平之者,则惟本吾正心诚意之学,以慎好恶而达民之情;致知格物之功,以审善恶而尽物之理。故入大学者,必以此为至善之成焉。知此,而《经》言“平天下在治其国”之理可思矣。
家与国不同,而教同也。国与天下不同,而政同也。其教同者,立教之本同也。其政同者,出于治之本同也。而政与教不同而理同也。其理同者,人心之顺逆,天理之存亡同也。今即立教于家而教成于国者验之:上尽孝以敬养吾老,一家皆知孝焉,而国之民已动其罔极之思,兴于孝矣。上尽弟以顺承吾长,一家皆知弟焉,而国之民已动其天显之念,兴于弟矣。上尽慈以矜恤夫孤幼,一家皆知慈焉,而国之民已动其恻怛之忱,不倍死以弃生矣。此非家国一理,齐治一心之明效哉?于是而知理有同然而可通,心有同然而必感也。夫心这同然者,其理同也,则其情亦同也。一国之理,通以一心,天下之情独不可以一心通之邪?夫愚氓之私愿固不可以曲徇,而万民之同情则不容以不达。故平天下者,使人各得其应得之理,而无有不均者也。于是而君子治国之道在矣,即平天下之道在矣。物之不齐而各有所应得者,犹矩也。君子察乎理而审乎情,以各与所应得者,此心之絜度也。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而国可治,天下亦可平矣。
夫所谓絜矩之道者何也?物之有上下四旁,而欲使之均齐方正,则工以矩絜之。君子之应天下,亦有然者。在位吾上者,无礼于我,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知在下者之必不欲也,毋以使下,而临之必以礼焉。在位吾下者,不忠于我,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知在吾上者之必不欲也,毋以事上,而奉之必以忠焉。乘时而在吾前者,贻不善以待我,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知继吾前者之必然,而毋留不足以倡先之焉。继起而在吾后者,操异志以毁我,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知居吾前者之必然,而毋矫前为以率从之焉。与我并列,势较便而在右者,夺我以自为,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而知吾之交于左毋若此,而左得以行其志焉。位稍逊而在左者,持我之所为,我所恶也,则以此絜之,而知吾之交于右毋若此,而右得以尽其能焉。夫上下异分,事使异道,前后异时,先后异用,左右异职,所交异宜,而以此絜彼,则理有必同,而所以絜之者惟此一心,絜之一国而矩在焉。絜之天下而矩在焉。以治以平,夫岂有不相因而并得者乎?然则能絜与不能絜,岂非人情得失之枢乎?
夫絜之以矩而去所恶矣,去所恶则必全所好矣。故能絜矩者,能公好恶者也,好恶公,则民情以得,《南山有台》之诗言之矣。诗云,可乐乎君子也,慰民之情而民所戴者也。其于民也如父母焉,有生之育之之恩,而敬之爱之不忘矣。夫何以言乎为民之父母也?民有所欲得者焉,有所欲用者焉,皆其好也。君子絜之以心,而知其为民之公好,则心亦欣然而为民行之。有所欲失者焉,有所欲舍者焉,皆其恶也。君子絜之以心,而知其为民之公恶,则心亦拂然而为民去之。则是民之情喻乎君子,而君子之情惟念夫民,此乃可生育其民而民所敬爱者也,斯谓之民之父母矣。夫民以父母戴之,而得民之效可知矣。
乃能公好恶者,惟君子之致慎于心以谨求其理而去其私者也。不慎而私意以行,则民情以失,《节南山》之诗言之矣。诗云,节然高大彼南山也,势亦崇矣,维石岩岩如将坠焉,则亦危矣,乃赫赫然居尊乘权之太师尹氏,不均不平而违民之好恶以行其私,民皆疾视其将危,则民情亦大可畏乎!有国者能无懔抚后虐仇之思,而慎用其好恶乎?倘任其私好私恶之一偏有不絜之以同然之心理,则天下皆得而戮辱之,尹氏之覆轨可鉴也。
夫民以戮辱加之,而失民之害可知矣。絜矩而民情以亲,不絜矩而民情以叛,民心之合离,而国势之兴亡系焉。《文王》之诗言之矣。诗云,殷之前王承汤之绪而有以固结民心,未丧失其众也,则处至尊之位而克配上帝之崇高矣。及乎纣而师已丧矣,则大命亦倾,宜为将来之永鉴,诗之所言可绎也。道絜矩而人情得,则保有天位而得国焉。不慎于絜矩而人情失,则大业旋倾而失国焉。行失之枢,因乎民情,斯不可以见心理之同然者为不可诬乎!
夫民情之好恶亦繁矣,而以实约之,则维财之聚与散也。朝廷所用之人,君子与小人也,人莫不好上之利己而恶其压己,莫不好君子而恶小人,斯二者公之于民而好恶得矣。乃以财言之,有国则有国之用,亦安有不取之于民乎?然通计财之所自有,则固有其本矣。自然相生之节次,理实有不可紊,而道实有所必先,故君子所先慎者德而已矣。慎之于好恶之原,而知夫人心之同然者,乃天理之极致。知焉而必尽以审于物理,动焉而必善以审夫事几,于是则德成于己,而推之及民者,无不合于斯民之公好,而人咸归之矣。即此有德而必有人矣,不待招徕之也。人归之,则新附之疆日广,而固有之土不荒,必有土焉,不待广扩之了。土既广,则地产之出自丰,而惟正之供自足,必有财焉,不待敛取之也。财既足,则所入以经常,而蓄有余以待变,用之而已,不待预计之也。
由此言之,德为万化之本原,而财乃绪余之必有,图其本而自可生其末。即欲计其末,亦必先培其本,而外内之权衡定矣。惟其末也,则宜置之度外而听其自有也。惟其本也,则宜怀之中藏而必求其得也。如其不然,置德于不讲,而惟财是图,是外其本,内其末,本槁而末无由生。乃汲汲然求之无厌,则上与下争利,而下亦与上相争,上下交争必至于劫夺而后已,岂非上施之以劫夺之政使之效哉?至于劫夺,而民有不叛散者乎?是故上惟内末而聚财,敛之于民而积之于上,财聚于上则空于下,民无以生而叛散必矣。上惟外末而不聚财,上无过取而人有余资,财散于下而不积于上,则民安其生而生聚蕃矣。财为人情得失之大端,可不慎乎!
上所以抚有其民者,德也。下所以安于奉上者,财也。此顺也。上弃其德,下失其财,而逆理以取之,悖也。而势岂有常哉?是故言之不以其理,悖而出诸口以加人者,人且以悖报之而加之我。况财为生民生死之枢机,悖理以敛入之,岂能久藏于上乎!民怨已盈,劫夺及上,亦且不以其道而且出矣。聚散往复之理,昭然不爽,则何如慎德者之不言财,而自富有天下乎!故观于《文王》之诗而知国之存亡因于民心之得失,而审于慎德不慎德之利害,则民情之得失又因于主德之善不善。存亡得失之几,又已约矣。《康诰》尝言之矣。曰,惟天之命人君奄有天下也,不必于其常也,或承世业而失之,或起侯服而得之,故古今之兴亡不一也。夫天命不常,而岂果无常哉?盖言能慎其德,则人心归而天命应之,不慎其德,则人心离而天命去之矣。得失之几,存乎君心之善不善,岂不严哉!知德之为得天受命之基,则愈知财之为末而当外矣。是道也,即霸者犹知之,而况君子乎!《楚书》记王孙圉之对赵简子曰:子以白珩为宝乎?楚国无以此为宝也。惟左史倚相之通于《八索》《九丘》以规吾君之得失,观射父之习于故典以应诸侯,是为宝尔。舅犯之诏晋文答秦穆公之吊曰:君以亡人归而得国为宝乎?亡人无忍以此为宝也,惟身亡而孺慕尚系地庭闱,亲没而哀戚得伸于苫块,是为宝尔。夫晋、楚之君臣非能慎其德,而但能知以宝为末,以善为本,则亦足以兴。然则慎德者必以散财为清明敬谨之实,而知财之必散,则民好恶之大端得矣。此絜矩同民之一道也。
以用人言之。人君之黜陟,岂必进百姓而与谋其好恶乎?乃人之好贤恶不肖自有其公理,苟其为人士之所乐附,万民之所乐依,即为后嗣之所倚赖,则即人之所公好者也。反是,则其公恶者也。惟正吾之好恶,以明审之,以断行之,则人性之同然,即人情之欲得者矣,《泰誓》言之矣。《泰誓》曰:断断兮其诚一而相效以心也,于是而想其心,则休休焉和美而与物相妄也。其心量之所涵,其如有容焉,人虽未至于前,而如常在其度内也。故其于人之有才技者,矜重之,任用之,惟恐不尽其才,若己之有之。人之有美德而通明事理者,则爱慕之诚,心不自已,其自口出者已尽其称扬,而犹不但如其所言者而已也。其心之有容也如是,故未在位则立为荐引,已在位则力为保任。实能容之,以使之安其位而展其能,则有材者宣其力,有德者行其志,以定我子孙之基业,施我黎民之惠泽,而吾得斯一个臣而用之也,尚亦有利哉!知其利而求之也,不容不急矣。若其不然,人之有技,则以妒嫉忌之心而恶之,惟恐其见用也,人之彦圣,则违其志行,使不得通达于上,未在位则阻其仕进之阶,已在位则陷之放废之中。实不能容,而无有悔心焉,则廷无正人,国多败政,将毁我子孙之社稷,戕我黎民之生计。吾有斯人而未绌也,国其危殆哉!念其危而处之也,不容不严矣。
由《泰誓》之言观之,容贤利国者,有技彦圣之所好也。子孙黎民之所好也,即我之所宜与同好者也,而何以使安其位而不为小人所伤?妨贤危国者,有技彦圣之所恶也,子孙黎民之所恶也,我之所宜与同恶者也。而何以使其术穷而不贻君子之忧?惟仁人至公也,以众之好恶为好恶,而不忍违斯人之情,以比昵于匪类,则取此妨贤危国者明正其罪而放流之,进诸四夷不与之同中国,以大快众怨之积,而绝其复进之萌。此谓惟仁人以无私之心而生其至明,以大不忍之心而成乎至断。故其爱君子,诚能爱也,不使有忮害者或伤之也,其恶小人也,诚能恶也,不以小不忍者或宽之也,此谓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