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不然,人之贤者既见之矣,而为群小人所间,不能举也。虽举之乎,而与小人同升,不能先众而独任之,则怠弃君人之道,为慢而已矣。不善者既见之矣,而为巧诈所惑,不能退也。虽退之乎,而犹使在国中,不能斥远以禁绝之,则是徇于姑息之爱,为过而已矣。又其不然,其为贤才之所恶,为子孙黎民之所恶,而善其谐媚,反从而好之,其为贤才之所好,为子孙黎民之所好,而惮其刚方,反从而恶之。若是者,逆人公好公恶之情,即拂人有善无恶之性,天理亡而人心叛,命不可保,国不可存,灾必及身而受之矣。盖以人之好恶为好恶,而己无私焉,则子孙黎民以保。以己之好恶妄人之好恶,而不能公焉,则灾且及身。而贤不肖之分别,原为斯人同然之心理,此絜矩同民之又一道也。合而言之,财之聚散,人之用舍,国之治乱之几,即天下平不平之要,而岂有二道哉?
故观于《文王》之诗,而知得失在民。观于《康诰》之言,而知得失在善不善。乃进求夫财所以聚散,贤不肖所以用舍,因于德之慎不慎,心之仁不仁,则约而言之,在道之得失而已矣,是故君国子民者,有絜矩之大道焉,而或得其道,成乎善,而天命归之,民众归之。或失其道,而成乎不善,而天命去之,民众去之,盖亦反求乎君心之德而已矣。其发于己而自尽其诚,循乎物而不违于理,则心为实心,政为实政,斯能絜民心之好恶以为矩,而人心属之,天命归之,道得而无不得矣。如其骄以自用,而不诚于求贤,泰以自侈,而不节以散财,则心为私蔽,情为私乱,斯不能絜民心之好恶以为矩,而人心离之,天命去之,道失而无不失矣。至是而天理之存亡决于一念,斯岂非治国平天下者所必敕之几乎?
乃抑思之,天理之存亡,大道之得失,天命人心之去留,公私而已矣。公私之别,义利而已矣。如使义而不利,利而可以为利,犹可言也,乃义亦何尝不利,但有国者不知以义为利尔。夫有天下国家亦何尝讳言财哉,而悖入以聚财者,特不知道而已。乃生财亦有大道焉,于财之所以生求之,于财之所以不生思之。岂我无以生之,而听民之自生,及民之能生,而又从而夺之也哉。有如国无游民,而人皆趋于本务,生之者众矣。而官不冗,吏不赘,兵不坐食,食之者又寡也。农时不夺,上勉其勤劳,为之者疾矣。而食以时,用以礼,事以预备,用之者又舒也。则生者不为食者所耗,为者常留用者之余,而民足于下,君足于上,不恒足乎!又何必厚敛之民,而以悖入致民散也。
夫惟仁者念民之足,而不忍其不足,则生之为有道,而不徒聚之于上,则民心得焉,国势昌焉,而身受无疆之福,则是于财得理,而以之发身也。不仁者知有己而不知有民,徒从而聚之,则劫夺生焉,悖出成焉,身为天下戮,是亡身以徇财,而徒取一时之发也。盖君以民为心,则民亦以君为心,未有上好仁以恤下,而下不好义以奉上者也。民既好义矣,则效其财力以勤君之事,未有勉应于始而怠玩于终者也。况君府库之财,孰忍为悖出之谋?未有不能自保而非其财者也。由是言之,仁义亦何尝不利,但在有国者知利之实以义为利尔。
孟献子贤大夫尔,其言,有家之言也,乃曰,士而初试为大夫,畜马乘以有车者,则鸡豚之小利使民专之,而不自察其生养以擅利焉。进而为大夫,丧祭用冰,而有家矣。则宾祀所需之牛羊市之民间,使获利焉,而不自畜矣。至于有采邑、备兵车、而为百乘之家,则且受民之贡赋矣,奚可畜聚敛之臣,苛求以取盈乎?与其有聚敛之臣以病民也,宁有盗臣以侵上也。由献子之言思之,有家者且惟恐专利而妄义,而况有国乎?其不专利也,非不知利也,上以养民为义,而即以养民为利,而不可屑屑然求财货之私己以为利,此其理然也。
乃人君为国家之长,而不知有义,惟以财用为务者,此则听用小人而导之以贪也。喜其言之可遂其骄泰而善之,遂委之以政而使为国家焉,于是天理亡而人心失,天灾生焉,人害集焉,于斯时也,虽有善人莫能挽救,而无如之何矣。然始于利者,终于不利。此谓有国者不专利也,非昧于利也。以义则天命之不失,民心之不散,而可为利。若财聚于上,祸生于下,利不可以为利,此又其势然也。然则义利公私之别,存亡得失之机,施之一家而一家之成毁在焉,施之一国而一国之成毁在焉,施之天下而天下之安危在焉,岂有二道哉!
合而言之,用人理财为同民好恶之大端,而惟好利之主则用小人,小人既用,而利谋益进。可以见得失在于一心,而大道归于一理。仁义也、忠信也、慎德也、絜矩以同民也,皆人心理之同然,而教自此立,政自此修者也,然非格致之功,有以晰乎是非利害之微,明乎贤不肖用舍之数,而正其心,诚其意,以谨乎好恶之几,决乎义利之界,则仁义不行,忠信不立,德不能慎,而矩无以絜。故大学之道,本明德以新民,而必止于至善。其要归之所在,次序之所循,圣教经言,深切着明,信矣哉!
右传之十章,释治国平天下。
此章之义,务在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皆推广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则亲贤乐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
凡传十章,前四章统论纲领旨趣,后六章细论条目工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诚身之本,在初学尤为当务之急。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心理穿梭】第十章传,且俱说治国,故云“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云“得众则得国”,云“此谓国不以利为利”。絜矩之道、忠信之德、外末内本、以财发身、见贤先举、远退不善,凡此皆治国之大经,而可通之于天下者也。若平天下之事,则自有命德讨罪、制礼作乐之大政,要亦可以此通之。而其必待推者,传所未及,且所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而非入学者所预习也。
先儒未能推传意之所未及,而以体经文言“天下平”不言“平天下”之旨,竟于此传言“天下”,则似治国之外,别无平天下之道。既不顺夫理一分殊之义,而抑不察夫古之天下为封建,故国必先治;今之天下为郡县,故不须殊直隶于司道;固难以今之天下统为一国者,为古之天下释。孟子论世之说,真读书者第一人门法。惜乎朱子之略此也!
自秦以后,有治而无平,则虽有王者起,亦竟省下一重事业。唯其然,是以天下终不易平。即以圣神之功化莅之,亦自难使长鞭之及马腹。今以说古者大学之道,那得不还他层次,以知三代有道之长,其规模如彼哉?
“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须于教孝、教弟、教慈之外,别有一教之之道在。章句云“亦可以见人心之所同”云云,“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明分两折。而所谓絜矩者,自与藏身之恕不同。所云“毋以使下”、“毋以事上”云者,与“勿施于人”,文似而义实殊也。
唯东阳许氏深达此理,故云:“天下之大,此句有病。兆民之众,须有规矩制度,使各守其分,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品量位置以为之限。”则明乎君子以絜矩之道治民,而非自絜矩以施之民也。朱子“交代官”、“东西邻”之说,及周阳由、王肃之事,皆且就絜矩上体认学问,姑取一人之身以显絜矩之义,而非以论絜矩之道。
齐家之教,要于老老、长长、恤孤,而可推此以教国矣。乃国之于家,人地既殊,理势自别,则情不相侔,道须别建。虽其心理之同,固可类通,而终不能如家之人,可以尽知其美恶以因势而利导之。乃君子因其理之一,而求之于大公之矩,既有以得其致远而无差者,则不患夫分之悬殊,而困于美恶之不知,使教有所不行也。
一国之人,为臣为民,其分之相临,情之相比,事之相与,则上下、左右、前后尽之矣。为立之道焉,取此六者情之所必至、理之所应得者,以矩絜之,使之均齐方正,厚薄必出于一,轻重各如其等,则人得以消其怨尤,以成孝弟慈之化,而国乃治矣。其授之以可以尽孝弟慈之具,则朱子所谓“仰足事,俯足育”者,固其一端;而为之品节位置,使人皆可共率由夫君子之教者,则必东阳所谓“规矩制度”者,而后为治道之全也。
唯然,则一国之人虽众,即不孤恃其教家者以教国,而实则因理因情,变通以成典礼,则固与齐家之教相为通理,而推广固以其端矣。矩之既絜,则君子使一国之人并行于恕之中,而上下、前后、左右无不以恕相接者,非但君子之以恕待物而国即治也。
若传所谓内德外财,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爱贤恶不肖,为严放流之法,而不使媢疾者得以病有技、彦圣之人:要皆品节斯民,限以一程之法,使相胥而共由于矩之中者也。
齐家恃教而不恃法,故立教之本不假外求。治国推教而必有恒政,故既以孝弟慈为教本,而尤必通其意于法制,以旁行于理财用人之中,而纳民于清明公正之道。故教与养有兼成,而政与教无殊理。则《大学》之道,所以新其民者,实有以范围之于寡过之地,不徒恃气机之感也。此则以治其国,而推之天下亦无不可矣。
周阳由、王肃所以能尔者,自是乱世事,此固不足道。如叔孙通所草汉仪,萧何所制汉法,何尝从大公之矩絜得整齐?固原留一渗漏,教郡守、教尉可以互相陵傲。而由则以武帝为之君,又施劫夺之教,而好人所恶,如何不教成他胡乱?若伯鲧只一方命圮族,以恶于下者事上,方命。恶于上者使下,圯族。便迸诸四夷,则虞廷上下,交好于仁让之中,如由、肃者,岂得以肆其志哉?
故治国之道,须画一以立絜矩之道。既不可全恃感发兴起,以致扞格于不受感之人;而或问谓“絜矩必自穷理正心来”,一皆本自新者以新民,则傲很苟不如伯鲧者,亦可教而不待刑也。周阳由便教不入,若王肃自可教。
民之所好,民之所恶,矩之所自出也。有絜矩之道,则已好民之好,恶民之恶矣。乃“所恶于上,毋以使下”,则为上者必有不利其私者矣;“所恶于下,毋以事上”,则为下者必有不遂其欲者矣。君子只于天理人情上絜着个均平方正之矩,使一国率而由之。则好民之所好,民即有不好者,要非其所不可好也;恶民之所恶,民即有不恶者,要非其所不当恶也。
如妨贤病国之人,又岂无朋党私昵幸其得位而恐其见逐者?乃至争民施夺之政,亦岂尽人而皆恶之?若王介甫散青苗钱,当其始散,或踊跃而愿得之,迨其既散,或亦因之而获利,未尝一出于抑配。故民之好恶,直恁参差,利于甲者病于乙,如何能用其好恶而如父母?唯恃此絜矩之道,以整齐其好恶而平施之,则天下之理得,而君子之心亦无不安矣。
所谓父母者,《鸤鸠》七子之义,均平专壹而不偏不吝也。不然,则七子待哺,岂不愿己之多得,而哺在此,且怨在彼矣。曰“民”者,公辞也,合上下、前后、左右而皆无恶者也。故或问曰:“物格知至,有以通天下之志;意诚心正,有以胜一己之私。”又曰:“人之为心,必当穷理以正之,使其所以爱己治人者皆出于正,然后可以即是而推之人。”民不能然,故须上为絜之。盖物格知至,则所好所恶者曲尽其变,不致恃其私意,而失之于偏;意诚心正,则所好所恶者一准于道,不致推私欲以利物,而导民于淫。故传于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者,斥其“拂人之性”,而不言“拂人之情”也。
自然天理应得之处,性命各正者,无不可使遂仰事俯育之情,君子之道,斯以与天地同流,知明处当,而人情皆协者也。此之为道,在齐家已然,而以推之天下,亦无不宜。特以在家则情近易迷,而治好恶也以知;在国则情殊难一,而齐好恶也以矩。故家政在教而别无政,国教在政而政皆教,斯理一分殊之准也。
“先慎乎德”,“德即所谓明德”,章句或问凡两言之,而愚窃疑其为非。朱子之释明德曰:“人之所得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若夫慎之云者,临其所事,拣夫不善而执夫善之谓也。故《书》曰:“慎厥身。”身则小体大体之异从而善恶分也。《论语》曰:“子之所慎,齐、战、疾。”临夫存亡得失之交,保其存与得而远夫失与亡也。《礼记》凡三言慎独,独则意之先几、善恶之未审者也。乃若虚灵不昧之本体,存乎在我,有善而无恶,有得而无失,抑何待拣其不善者以孤保其善哉?此以知明德之可言明,而不可言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