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26583200000205

第205章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8)

“夫人君之不能耕,不可耕,就许子一身而推之,有如是者。而许子曰,古帝之道固然。许子生于僻壤,未习闻天下之故、圣人之为,固互然者。而子固非许子之徒,则往古之事,亦尝闻之乎?夫大人之不能为小人之事者,固不暇也。而吾以唐、虞之不暇者征之。神农之世,未知其不平者若何,而大要气运初开,不平之甚也自神农历黄帝、颛顼,以至于尧之时,而犹未平焉。大人平天下之事在尧矣。于时水失其直行之道,横流而为洪水,泛滥于天下,南北同矣。一涨一落,土皆不垦,而草木畅茂;草木茂而禽兽孳息其中,且繁然聚焉。草木禽兽之害于人也,草满而五谷不登,禽兽横而逼人以处。于是人皆巢居穴处,而中国可耕可处之地,唯有兽蹄鸟迹之相交,则人类且将息矣。此其可忧者在小人,而小人不能知也。苟图存于旦夕,而且谓气数之适然,可无与也。尧则自念其为生民所宗主之大人,而不能出其危而救其死,恻怛之情甚,而心劳无已矣。乃思所以治之者,非盛德化神之至圣不易敷也,举舜而敷治焉,而事在舜矣。舜以明目达聪之圣,而勤问察同善之心。于是心尽而治之条理见焉。草木盛,鸟兽逼,则虽欲治水,而草木翳蔽,不能测其高下,禽兽纵横,且将伤我徒旅。于是使益掌火,烈山泽而焚之,旷然知水之为水,而土之为土也,禽兽无所藏而逃匿矣,然后导山者不忧,导水者无伤也,水可治矣。舜乃命禹治水,而禹度之以理,裁之以心,天下高下之势,皆萦回于寸念。于是北条之水,则疏九河于下流,瀹济、漯以分洒,而使河安流以归海;南条之水,则因汝、泗之入淮,而排其序入之径,因汉之人江,而决其相汇之冲,使江汉并流以不争。于是水降而土平,然后中国郊原之地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但司此一治水之事,而八年之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身忘劳也,家不恤也,而暇以身之不富、家之不饱,得置于念中而耕乎?禹之不暇如此,则舜可知也,尧可知也,益亦可知也,而稷、契之相继以敷治也可知也。中国可耕矣,而尧舜之忧犹未已焉。上古之耕,既未尽夫人用;洪水之后,人且忘乎土互。舜以为耕虽小人之事,而愚者但能尽其力,则用力而无成。乃使后稷教之以稼,而种之有道;教之以穑,而获之有时,于是乎人知树艺五谷,而五谷熟矣,民人乃得以不虚用其力,而食其利矣。尽天下而育乎稷之教,尽天下而育乎尧、舜之心也。乃尧、舜之忧未释也。以为人则有人之道矣,人之所以为人,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也。若徒耕而饱食也,粟可以易布褐而暖衣也,可以逸居而无求矣,因而生其勤则不忧、朴则不劳之心,自用其力而自育,而不因其天性之固有以勉之于修为,则其去禽兽也不远。乃使契为司徒,以掌邦教而明其教焉。所教者,人与人为伦之大经,而道法备矣。教以父子之必有亲也,而生事没宁之必尽其道;教以君臣之必有义也,而上令下共之必循其礼;教以夫妇之必有别也,而辨姓分氏,且六礼之必修;教以长幼之必有序也,而兄友弟恭,且饮、射之必齿;教以朋友之必有信也,而入学亲师,与族党之必睦。于是礼以文之,乐以乐之,备物采、盛文章以达之,皆用物力而不嫌于奢,损衣食而不忧其匮,无一不经营于舜与契之衷。而尧犹以为此人禽之界,恐民以勤勤于衣食之故,而难劝进于善,乃申命司徒曰:‘夫教之事可易言哉!

人之才质不齐,而道之从人不易,汝殚汝心而后可哉!人有勉行而劳者,则必奖劝以劳之;有慕道而来者,则必引掖以来之;其惑于异说而邪者,则必距其被而正之;其饰为伪行而枉者,则必惩其曲而直之;其未能自强而卓然异于小人者,则必坚其志而辅之;其未能推行以见诸行事者,则必示以方而翼之;日渐月磨,而教者不倦,以启其心而得之于已;而犹恐其勤始而怠终也,则又必从而振起于将成之际,使知一念之弛,且以毁其全德。’其所加惠教以俾有成,不如是而五伦之事且有疏缺,而人之为道不足以大明于天下,而垂为世教也。若此者,尧与舜端拱于庙堂之上,享九州之贡,盛垂裳之文,若见为厉民以自养;而其取天与人相屯亨之理,民与物相消长之几,生与死相出入之势,人与禽相近远之理,施之有序,为之必周,其咨嗟警惕而不遑也如是,而食之何以得饱,八口之何以得养,一犁一锄之不容弛,一晴一雨之不容忽,全以付之小人之自劳,而念暇及之乎?力何暇而得为之乎?此理势之不能耕,在古圣有如是者。即在今日者,天平矣,地成矣,兽害远,水患息,田可耕而人知教,似可以无忧,而教衰行废,耕战急而民不适有生。为大人者,其所以制其恒产,道其恒心,正忧勤惕厉而未有艾;又安得此暇日以从事于畎亩而骄人曰,吾有求于天下而不为民厉,如匹夫之闭户容身以苟全其性命耶?

“夫耕既不暇矣,即化成俗美而暇矣,而揆君民之大义,则虽暇而固有所不可焉。则以尧、舜之深见其不可者征之。以小人而妄取大人之忧,以为忧则推其一介之节,谓天下可以一身一家之理治之,则足以乱天下;以大人而下取小人之忧以为忧,则尽废天下之理,谓吾力可以与天下万民相若,则必亦且听天下之乱,而乱曰生,故尧之所忧者,不得舜也。侧陋以求,历试以授,心专于是焉;得舜而倦勤以享天下之奉,不忧也。舜之所忧者,不得禹、皋陶也。地谁与平?教谁与弼?心殚于是焉;得禹、皋陶而鼓瑟以受九州之贡,不忧也。夫食为民天,而非耕无食,此亦不容不忧者。乃农夫自知忧之,自知易之,任其作也,任其辍也。若一系念于此,则取天亶之聪明而桎梏之于一畎一穗之丰歉,区区于妇子之何以养,终岁之何以给,智为之锢,才为之诎,而不以扰乡闾,不烦称贷,自命为有德,此其与禽兽之食草木而息林薮者几于无别,农夫所以患至而无以御,伦蔑而无与亲,为禽兽之吞噬,而与草木同腐者也。而为大人者,其可与之为类乎?夫事有大小,而德必称;德有大小,而难易别焉。君天下之道,仁而已矣。仁者,为之难者也。且勿言并耕之无以益于人也,即使有财而分以与人,见恩而已,谓之惠而已,惠者,有穷之施也。且勿言并耕之无以纳民于善也,即使以善而教于人,尽己而已,谓之忠而已,忠者,自尽之道也。惟为天下得人,则我之所欲仁天下者,于其人而施之,必尽天下之望仁于我者,有其人而相长以无穷。则裁成之,辅相之,民之生以遂,而不待于分;民之德以正,而不劳吾教。其舍己以从善,授天位而不疑,纯乎至公而无私,而利泽已周乎天下矣。故世或曰: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此能忘天下而不有,难矣。而非难也。圣人以天下为己责,而无利焉,释其责而不谋其利,易也。若夫为天下得人,而择之不精,而用之非人、用之不决,而有人不得,非虚己以咨询,则元德之升无术;非惩恶以窜殛,则巧言之隙且生;其钦天工而体人情者,一念不周而不得,而岂不难乎!得之则仁及于天下,未得则难载乎一心,此其必不可以近小之情参之也,明甚。而农夫鄙固之焦劳,其可稍萌于念虑乎?故孔子之称尧曰:‘大哉尧之为’君也!任其大,而不以近小自封之谓也。‘唯天为大,为尧则之。’天之运化,无为而功成,尧之法天,居高而治卑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至仁摄天下于一心,而无功效之可见也。其称舜曰:‘君哉舜也!’宰制天下,而正位以临万方之谓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功不必立,名不必成,居天下于一心而无着见之迹也。然则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以至仁而为天下忧,得人以治而万方理,无为也而无不为。特于耕,则以为农夫之事,而养其清虚之体,存其广大之量,知不可用而不用耳。此道义之不可耕,古圣人辨之已明。即在今日者,不必有推贤逊位之深心,可因帝王之成法而无待于代天理物之舜、禹、皋陶而为大人者,亦自有尊德乐道,任君子以明王道、正人心、辟邪说,而移风易俗、正位凝命之大体,以天下之禄养天下之贤者而施仁于天下。其不容争恩怨于升斗之需而役心志于一手一足之烈,自有不可废之大义,以辨上下,定民志。其可耕邪?又不待再计而决也。而况乎万几在躬之必无暇也乎!

是则农夫之忧,小人之事。执其说而欲以治天下,许子之为此言也,非神农之言也,乃用夏变夷之习,见利而不见义,任情而不任理。惟先王之教不及,故相习而成僻陋之学。此亦不足深诛者,天下亦孰与听之?吾所甚恶者,子之惑焉而自弃其学耳。君子之为学也,将以变其气习也。不幸而生于夷,则慕义以从帝王圣贤之教以变夷也;如是者,吾闻之。至于生为中夏之人,身受先王之教,而闻蛮之风,变而从之,则人各有心,谁其安之?吾未之闻也。子尝事陈良矣。陈良亦楚产也,知尧、舜以来之大统大法详制于周公而着明于仲尼,说焉,北游而学焉。其志专,其守定,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以匹夫而任天下之大,以蛮夷而与帝王之忧,斯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亦尝与闻乎斯道矣,师死而遂倍之?舍士而农,先已谋食而弃谋道之心;见异而迁,遂至弃义而伸崇利之说;则吾不知其何心!君子之于学也,见之也审,信之也笃,七十子之事孔子皆此道也。何也?惟知孔子之道,尽人情,穷物理,处于至大,而小者不足以乱之也。孔子没,心丧而卢其墓者三年。三年之后治任将归,而子贡未即归,人揖焉,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情之笃,唯忧道之且丧也。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情之有余,唯念道之不可忘也。他曰子夏、子游、子张以有若之言行有似圣人者,欲以所事孔子者事之,虽推崇之太过,而以似圣而事,则固为绝学废坠之忧也。强曾子,而曾子曰:‘不可。人各有宗,而道必有至。而夫子之德何如哉?譬之练帛者然,自其始之灼见乎道之必出于一而无容杂也,涤天下万世人心之污染而荡除其私,殆举江汉之洪流以濯之也乎!自其终之善成夫已明之道而不可易也,奉千世百王之显道以定立其体,殆承秋阳之昭朗以暴之也乎!于是而其白也至矣,皓皓乎,贤者莫能过,智者莫能逾,而百家众论之异同,奉大正以治之而莫敢不服,不可尚矣!有若其能企及乎?而吾党其可贬道以徇偶然之似乎?’曾子之尊孔子也如是,非但尊其师也,以先王之道集于孔子,而治教之统不可乱也。夫曾子之于有若也且然,今也一南蛮鴃舌之人,言不能详,而夷风深重,乃敢非先王之道而自为道,蔑裂古今之通义,徇其一廛百亩之私心。子乃倍子之师而从之,其视曾子不亦远乎!夫先王之道,处万物之上而俯治之,乔木也;蛮夷之俗,守身家之计而图与物相安焉,幽谷也。求友者之诗曰:‘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吾闻之也:以贤师友而示我以天地民物之情,扩吾高明广大之见,道之所尚也;若下乔木而入幽谷,志趣日以卑,识量日以小,行焉而必窒,岂人之情哉!彼南蛮者,幸有山泽湖沼之利,可耕可食,私之以为利,而君民之分无别,故僭拟上国,而不知中国帝王之尊。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以害王纲者惑人心,鲁奉周公之法,方且膺之,乃子以是学,则有王者起,非圣无法之诛且加焉。变之而不善,孰有大于是哉!故曰许子之妄不足诛,而子之学之,将以起天下趋利弃义之习,君子所甚恶也。”

而陈相犹未悟也,乃更以其齐物之说进曰:“天下之习于欺而丧其朴,莫若市矣,而许子之道,有至简而可以一天下之趋者若从之,则市价不贰矣。价不贰而物有定制,国中无伪矣。价有定,百物有恒,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此神农始为市之所以有无相易,而太朴不凋也。臬而为布,丝而为帛,则凡为布者皆布,凡为帛者皆帛,惟量其长短,取足于裁制而已,价相若也。未治之麻,已绩之缕,缫茧为丝,茧成为絮,凡可缍者皆可经,可组者皆可缊,惟称其轻重,取足于萦之着之而已,价相若也。五谷异种而皆可食也,可食者以多寡为程,量之而已,价相若也。屦有大小而称所蹑也,蹑之者以大小为差,辨之而已,价相若也。县令自君,一成而不易,而市可无治市之官,法行于民,民乐其简便,而驵侩之智不容。斯岂不可行者,而必曰先王之道乎?”甚哉,相之愚也!许行之妄,不过欲尽取中国帝王所以兴礼乐行爱敬之文物者而蔑之,以如其粗犷鄙恶之所安者,苟可以衣食而止,则物有限而价或可壹。使其然也,气体无所养,而人皆睚戾;粗恶不能堪,而人且夭折。此不足与深言者,而但就其无伪之言以折之曰:‘夫物之不齐而价不壹,固人情为之,而非人情为之也。用有贵贱焉,制有坚脆焉,取其材者有难得易得之分,而成其事者有难成易成之别;实有之而实不容齐之,物之情实所固然也。是以名同而实异,实同而用异。其为价也,或相倍蓰焉,一物而有两物之用也;或相什伯焉,、一物而兼十物百物之功也;或相千万焉,千万物而不敌一物之效也。子欲比其类而同之,是将舍其千万,以至蔑其倍蓰,而天下之用不给者多矣。是帝王已治之天下,从而乱之也。何也?伪者竞起而不可止也。今子曰:巨屦小屦以巨小分,而不问其精粗。乃自为者而言,则欲巨易,欲精难;自市者而言,巨者不可蹑小,粗者不能胜精,一也。设使巨小同价,则人必舍巨而为小,而天下无巨屦;使精粗同价,则人必舍精而为粗,而天下皆粗屦矣。子且曰:粗亦何伤也?乃粗之不已必恶,则以褐为布,以乱丝绝缕为缍,以荑稗为谷,以蹑之不可终日者为屦,而皆可取价以往,其伪又可胜道哉?承王制大明之日,则许子之道,幸天下之不甚伪,而褐犹可衣,素犹可以冠,釜甑犹可爨,铁犹可耕,以治一身一家而足农夫之用,然推之国家而不能治矣。如率天下以从许子,则将以草为衣冠,以破璺为釜甑,以不锻之铁为耒耜,公然获值,而衣不可衣,冠不可冠,炊不熟而耕不入,则治农夫者且不给,而况国家?言之愈乱而为缺舌之音者至此极矣!天下亦孰能从之!”

而推许行之心,则惟以朴陋易文物,其隐中于人心者,以吝为俭,以无礼为诚,以愚罔为信,不驱天下之人尽入于禽兽而不止;而但以从其饱食暖衣,逸居惮烦,一往悍戾之气,故其言不能如杨、墨之深。而后世之士名为儒者,梏丧其心于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之中,乃曰吾无厉于物,而不顾一身之养,以长子孙,以凝福泽;则争讼雠杀于尺土粒粟之间,其祸延于千万世而无救。故言虽陋,而孟子辟之必详,其有人心世道之隐忧乎!

【元典】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译文】墨家学派的夷之通过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接见,现在我还病着,等病好了,我将去见他,夷子不必来。”

【诸儒注疏】“墨者”,治墨翟之道者。“夷”,姓;“之”,名。徐辟,孟子弟子。孟子称疾,疑亦托辞以观其意之诚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