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子何易言廉也!齐国之士无知廉者,则仲子自命以廉,其巨擘矣。其见尽于饮食财利之中,而于此争长,则仲子得矣。若廉,则恶能也!有知所可为而必为、知所不可为而无为之识,有弃水以全大、行于远而不遗之力,而后能别于是非之介,以立乎不易之操:斯能廉也。而仲子识小而志不宏,恶能之?吾且勿言其大者远者,就仲子之操而言之;操之则必不容自纵,充之则无所往而不可操,而仲子之操岂能然乎,非仲子之不能也,人生而为人,未有能焉者。其唯蚓而可乎!夫蚓,则上食槁壤矣,下饮黄泉矣,可以无求于人矣。仲子而能以槁壤黄泉为居乎?则所居者虽筚门圭窦,而亦人筑之也,则必伯夷筑之而后可;而筑之者为伯夷之徒、盗跖之徒,皆可为人筑者。仲子而能以槁壤黄泉为食乎?则所食者虽蔬食菜羹,而亦人所种之粟也,则必伯夷之粟而后可;而其粟为伯夷之徒、盗跖之徒,皆可种之而以食人者。究其所从来,吾与子不能知之,而仲子亦莫能知之。则不能无食,不能无居,就物而诘其所自来,仲子亦自问焉,不择而受者多矣,而操可充乎?古之廉者辨于几微,而终不受小人之养;审乎大义,而固可受天下之奉;辨之精而持之有定,而仲子恶能也?”
匡章曰:“夫廉者,求于己而已。居食之外所自来,虽出自盗跖,而亦何伤哉?彼身织屦,知其身为伯夷之身;妻辟垆,信其妻无愧于伯夷之妻;于是易粟,则力之所及,尽其在我,而恶问所从易者之何人也!”嗟乎!仲子以其身为伯夷,而跖其兄,已不可矣;以妻为伯夷,而跖其母,则绝灭天理也已甚,而孟子不屑辩也。但就充操之说以衷折之曰:“夫仲子,吾知之悉矣。其所从生,则齐之世家也,承先绪而为士君子之余裔,岂其因妻而始有生乎?兄戴,盖禄万钟,自非戴之所可私也。不知其以何故,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弗食,以兄之居为不义之室而弗居也。意者其妻使之然乎?避兄离母,则仲子处心积虑,仰视天,俯视地,而惟此母兄之不释于憾忮之怀也,于是而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之生鹅者,往来之恒节,亦相易之道,而特有其节文耳。而仲子所恶者喧嚣耳,遂颦庶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曰,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不复忆向日颦顣之语矣;非不意也,事固有无容尽意者,即意之而亦无如何;正可悔其忿戾之心、卞躁之语矣。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仲子当亦愈知天下事之不可一往愤疾,而追悔莫及矣,乃很狠益甚也,出而哇之。此时此景,犹堪令士君子闻乎?嗟乎,即使士君子而误食盗跖之食也,亦且必有从容之度,而勿容哇也,而况其为母食乎!乃吾即以此而诘仲子曰:鹅者,母所命之食也,以其为馈兄而不义也则不食,以妻辟垆之所易则不问种粟之为何人而食之;以兄之所为不义而污此室则不居,以于陵则不问土为何人之土室为何人之室而居之。充仲子以其类,而仲子能乎?充之则不能,不充则操不固。然则若仲子之为人,而充之以其心,非蚓而必不能矣。举足动履于天地之间,皆无往而不烦天地之产;一饮一食于人类之中,则无往而不分人类之余。是故能廉者辨之以义,合之以伦,亲疏有分,公私有别,而后善恶分,夷、跖别,轻重审,性情殊,乃成乎廉,而立人道之防表。若私以其身,狎以其妻,悁悁然与天性之母兄较清浊于箪食豆羹之中,则无论其灭恩毁耻,而必穷于所为,屈节于不可告语之地。故曰仲子。齐之巨擘也。何也?以其智尽于饮食之中,而挟暗昧之情以骄人于白日,固齐人而已矣。”
夫孟子岂不能正仲子辟兄离母之大罪而诛之哉?而但穷之以不能充,所以启愚不肖者之心,而使知君子之道无往而不得其大中至和之节,以推于天下万世而可行,其意深矣切矣。
【心理穿梭】“不智之罪小,不勇之罪大”,此等语句,才有偏激处,便早紊乱。夫所谓不勇者,自智者言之也。若既已不智矣,更何处得勇来?倘使其无知妄作,晨更夕改,胡乱撞去,其流害于天下,更不可言。故罪莫大于不智,而不勇者犹可矜。虽日攘一鸡而不知其为窃,厚敛困农、横征困商而恬然不知其非义,以此为罪小,而以“损之,以待来年”者为罪大,则王维之罪重于安、史,匡章之恶浮于商臣矣!
看圣贤文字而为之下语,须如天平兑过,一铢黍也差不得。故三达德之序,曰知,曰仁,曰勇。不知则更无仁,不仁则勇非其勇。故必知及而后仁守,若徒勇者则不必有仁。圣贤已自示万世以权衡,奈何新安之不审而妄言也!如云如不知其非义,则已无足责矣,既知而不速已,则律以责备贤者之条,其罪尤不容逭也,斯乃折中之论。
圣贤只做得人分上事,人分上事便是己分上事也。《中庸》言“尽物之性”,也只是物之与人相干涉者,索与他知明处当,使其有可效于人者无不效,而其不可乱夫人者无或乱也。若天际孤鸿,江干小草,既不效于人,而亦无能相乱,须一刀割断,立个大界限,毋使彼侵此陵,失其人纪。
故孟子说“天下之生”,集注为显之曰“生谓生民也”,正与剔出界限处。其“一治”者,人道治也。其“一乱”者,禽兽之道乱乎人道也。后面说“蛇龙”“鸟兽”,说“沛泽多而禽兽至”,说“虎豹犀象”,说“乱臣贼子”,“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那一端不在者人、禽上分辨!殷、周以上,禽兽之乱人也,伤人之生;衰周之降,禽兽之乱人也,戕人之性。伤人之生,人犹得与禽兽均敌于死生之际;戕人之性,人且为禽兽驱遣,自相残食而不悟也。一章之大旨,七篇之精义,尽于此尔。
“兼夷狄,驱猛兽”,是一时救乱之功;“咸以正无缺”,方是大治。庆源此说,极为精密。正德、利用、厚生无一之不备,高明、沉潜、平康无一之或陂,必若此而后可使夷狄、禽兽之患不中于中国。盖驱飞廉、灭五十国、远虎豹犀象者,兼夷狄之已滑夏,驱猛兽之已逼入者也;而明刑敕政、制礼作乐者,以防微杜渐,而远狄行,捐兽心,以定生民之纪者也。
夏、商二代,承治千年,贤圣之君作者固非一也,而其守尧、舜之道者,以渐远而精意渐失,于是非圣之人,乘道之替而导其君以禽狄之乐为乐。如色荒、禽荒、牛饮、裸逐之类,皆夷狄、禽兽之乐。心既与禽狄相乱,则身自乐与禽狄相亲,以类相求,以气相召,而夷乱华兽逼人矣。自非力为涤除更改,焕然一新其礼乐刑政以立人道之极,而远为之防,则五十国灭而又有五十国者兴,前之虎豹犀象远而后之虎豹犀象又进矣。此一片中原干净土,天生此一类衣冠剑佩之人,如何容得者般气味来熏染!故兼之驱之,既已廓清,而尤不可使有缺之可乘,使得逾短垣而相干;咸正无缺,以启后人为之君师。故成周之治,数百年夷不乱夏,兽不干人,皆周公制作之功也。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非虚说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弑君三十六,而远国之不相通问者不与焉。《春秋》既成之后,以迄乎秦,弑父与君之事息矣。秦人焚书,而后胡亥死于赵高之手。自汉以来,《春秋》复传,至今千五百余年,弑君者唯王莽、萧道成、萧鸾、朱温数贼而已,刘裕、萧衍、郭威皆已篡而后弑。宦官官妾,则本无知而陷于恶。其余则夷狄也。然犹不敢称兵而手刃;自非石宣、安庆绪、史怀义以夷种而为盗贼,未有弑父者也。以战国之糜烂瓦解,而田和、三晋之流,敢于篡而终不敢弑。以商鞅、魏冉、韩朋、田婴、黄歇、吕不韦之狙诈无君,而“今将”之志,伏不敢动,故有妾妇之小人,而无枭獍之大逆。其视哀、定以前,挟目送之情,怀杯羹之恨,曾老畜之不若者,已天渊矣。
朱子曰“非说当时便一治,只是存得个治法”,则犹未知《春秋》之功如此其实也。
盖当周之衰,大夫世官,而各拥都邑,臣主分治,莫有知其别者。不知其别,则直视弑君之与杀路人无以异。虽以冉有、季路之贤,亦且视私室如公家,唯知弗扰、佛伞之为叛,而不知六卿、三桓之义在当讨。则一切背公死党之士,乐为栾盈、崔杼、商臣、卫辄用者,方以义烈自许,而遑恤其他!
乃先王封建亲贤以君一国,上奉天道,下顺民心,故托之崇高而授之富贵。岂与夫六卿、三桓之流,苟借一时之权宠,君予之禄而即以亢君者比乎?故《春秋》一书,正陪臣之不纯乎为臣,而略其叛大夫之责;正诸侯、大夫君臣之分,而篡弑者必目言其恶;乃使天下知君父之尊,自天授之,自王建之,非但富役贫,贵役贱,如大夫、陪臣之以势合而相事使也。
自微《春秋》,则富贵者役人,贫贱者役于人,喜则相事相役,怒则相戕相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复何有哉!《春秋》之德业与天地相终始者如此,岂有其名而尢其实,但存治法于天下后世也邪“率兽食人,人将相食”,《集注》作譬喻说。看来,孟子从大本大原上推出,迎头差一线,则其后之差遂相千万里,如罗盘走了字向一般。立教之始,才带些禽兽气,则习之所成,其流无极;天下之率兽食人者,亦从此生来;天下之人相食也,亦从此生。祸必见于行事,非但喻也。’
如但为我,则凡可以利己者,更不论人。但兼爱,则禽兽与人,亦又何别!释氏投崖饲虎,也只是兼爱所误。而取人之食以食禽兽,使民饿死,复何择焉!义其甚者,则苟可为我,虽人亦可食;苟视亲疏、人物了无分别,则草木可食,禽兽可食,人亦可食矣。
杨朱、墨翟,他自是利欲淡泊枯槁底人,故虽错乱而不至于此。乃教者,智教愚,贤教不肖者也。开一个门路,说“为我、兼爱是道”,“拔一毛而不为”,“邻之赤子犹兄之子”,从此流传将去,拔己一毛而利人不为,则亦将害人躯命利己而为之;亲其邻之子如兄之子,则亦将漠视其兄子如邻之子,而兄子可同于邻人,人肉亦可同于兽肉矣。圣贤之教,虽使愚不肖者择不精,语不详,而下游之弊必不至如此。唯其于人、禽之界,分得清楚也。
率兽食人,孟子时已自有此暴行。然杨、墨之教,近理者粗,惑人者浅,则其害止于率兽食人,而未有人相食之事,故曰“将”。《春秋传》“易子而食”,甚言之也,犹云“室如悬罄”。庄子称盗跖脯人肝肉,亦寓言而非实事。自后佛人中国,其说弥近理而弥失真,直将人之与禽,同作大海之沤,更不许立计较分别。故其言戒杀、戒食肉者愈严,而天下人之果于相食也亦因之而起。自汉明以后,如黑山贼、朱粲、刘洪起之类,啖人无异于菽麦,以张睢阳之贤而亦不免矣。悲夫!孟子之言“将相食”者,而果相食也,则佛之为害其惨矣哉!
盖苟视此臭皮囊为赤白和合不净之所成,亦如粪壤之生蔬谷,而父母未生前别有本来面目,则此泡之聚、捏目之花、熏成妄立之肉骨筋骸,而脔之烹之,以聊填我之饥疮也,亦何不可哉!圣人不作辟之者无力,人之曰即于禽而相残也,吾不知其所终矣!
墨氏二本,他到头处,也只说一本。盖以一本为真,一本为妄也。释氏当初立教,也是如此,故有“万法归一”之说。程子勘出《华严》三观处,《华严》当作《楞严》。拿得真赃矣。但释氏又尽会脱卸尖巧,与朱子所云“杨、墨只硬恁地做”者抑别,故又有“束芦相交,如藤倚树”之说,妄既不立,真亦不建,所以有蕉心之喻,直是无本。乃抑于妄真两舍之外,别寻个尖颖处掐,故于“万法归一”之上,又说个“一归何处”。盖二本之变为归一,归一之变为无本,无本之变,又为枯木头上开花,而释氏之巧极矣。
仔细思量,好似说梦来。他只管在针头线尾上觅天地,总为那大化无心,莫也有时如此在无用上见用。然要之只是人思量不到,见闻不及,则人之所见为无用者,在大化元自有至诚不息、洋洋发育之功。却向者闪烁影里翻来复去,寻消问息。呜呼,则又何其愚也!
总为他在者些伶伶俐俐处,费尽气力,故把眼前忘了。只自家一腔子侧隐、羞恶,却教人狭邪处去。天之所显、民之所祗底君臣父子,却看作土芥相似。而穷极其情,则但欲将眼前万理,销陨无余,讨个直截快傥路走;许多做不彻处,只一味笼罩过,更不瞅睬。则兽食人、人相食之祸,俱从根苗上生出,祸芽逢罅便发也,哀哉!
廉者,廉隅之谓。到迤遑不同处,若囫囵去,则便不成等级。只此是一个大界限,须令分明。人之大界限处,则与禽兽异者是也。此处囫囵没分晓,便不成廉。
“仲子恶能廉”一句,是铁断案。不能廉,则已人而禽兽昆虫之类矣。“充仲子之操,蚓而后可”,正是说他不廉。赖他尚居于陵之室,食妻之粟,稍与蚓别。若并此删除,则愈与蚓无二。
乃仲子之尚能隐忍而就此二者,岂其志操之能然哉?犹夫人之情,犹夫人之理,不能逃耳。若充其操,则如释氏之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乃可信不失身于盗跖而真蚓矣。
孟子力辨仲子,只为人、禽大界限,正争一“廉”字。想来,仲子一类人,只是他气禀受得淡泊枯槁,便以此傲世而自贤。使其气禀稍浓,则贪猥更不成模样。观其卞躁褊陋,全没一些气象。“出而哇之”,即不施于母,已自惭惶杀人!者数脔之鹅,于名义有何重轻,直恁惊天动地,视昊天罔极之父母也比并不得!即此与口腹之人、珍重丁宁夫残羹冷炙者何以异!即此是禽虫见解,而人之大廉已丧尽矣!
孟子于杨、墨说禽兽,于仲子说蚓,无非为斯人立人极,以别于异类。似蚓即是不廉。蚓之食槁壤、饮黄泉时一段无心无肠、卞躁鄙吝,恰与仲子匍匐三咽时同一昏浊之情。看先王之礼,俪尊列俎,终日百拜,酒清不饮,肉干不食,是甚气象来,方是廉隅整饬,一丝不乱的节奏。集注“然后可以为廉”、“未能如蚓之廉”,二“廉”字,非是。东阳为分别周旋,差为可通。若竞以蚓为廉,则正以害人心不小。且天下必无有能如蚓者,而尧、舜、周、孔,岂皆其不廉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