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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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孟子离娄章句上(2)

【理学讲评】责,是责望。闭,是禁遏的意思。贼字,解做害字。孟子说:“人臣而至于泄泄沓沓,无救于倾覆,国家何赖焉?不知人臣事君自有个道理。古语有云:‘人臣若只趋走承顺,外貌恭谨特小节耳。惟是尽心辅导,举高远难能之事,责其君以必行,使存心立政,必欲如尧舜而后已。这等的虽似强之以所不堪,然其心却是以圣帝明王的事业期望其君,而不敢以庸常待之,这才是尊君之至,所以谓之恭也。人臣只唯诺顺从,外面敬畏,亦虚文耳。惟是尽言规谏,敷陈先王之善道,以禁遏其邪僻之心,即犯颜苦口,或伤于直戆而不辞。这等的虽似投之以所甚忌,然其心却是以防微杜渐的道理,匡救其君,而不敢陷之于有过,这才是为国之诚,所以谓之敬也。若谓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而不肯责难陈善,以尽开导之方,坐视其有过而不恤,这反是害其君了,不谓之贼而何?’夫不以恭敬事其君,而至于贼害其君,正泄泄沓沓之谓也。其何以共成化理,而行先王之道哉?为人臣者,信不可不任其责矣。”按孟子责难陈善之言,不特明事君之法,即人君受言之道,亦在于此。《书经》上说:“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盖言而逆耳,本人所难受,惟是求之于道,方知其出于恭敬,而不可不从言而顺意。本人所乐闻,惟是求之于非道,方知其反为贼害,而不敢轻听,必如此,然后能听纳忠言,以成德业,而先王之治可几也。有志于尧舜者可不念哉。

【心学讲评】战国之世,先王之道不明不行,其君皆惟富国强兵之是图,而以先王之爱养斯民治平天下者为不足法,惟其意之所欲为,而即用之为政。即有一二天资柔厚者,亦率由乎乱政而不能改。而一时游士各出其聪明以乱旧章,若申、商之尚刑名,李悝之尽地力、破阡陌,惠施、公孙龙之辨坚白同异,其说不一,大抵以裂井田、废学校、毁《周官》之法度、灭三代之礼乐,以迎合时君好大喜功之志,而天下成乎大乱。孟子独守先王之道,以为平治天下之本图,而当时无信行之者,乃深辨当时暴君贼臣为术之非,着先王之道不可变易之实,详治乱之由而屡述成说以征之,冀天下之或能观感也,而言曰:

“今先王之法虽不行于天下,而遗典具存,不犹有可考者哉?吾得以一言尽之曰:不忍人之政而已矣。天为民而立君,君为民而有政,进可以平治天下,而退可以保国而常存。君之所当修明以施之民者,此也;臣之所当称述以导君之行者,此也。而今之蔑裂旧章者且曰:吾有吾之聪明,吾有吾心之智虑,可以裁物制事而治今之天下,何用先王之法为哉?则请言法不可不遵之故。

“夫制器者在乎明、巧。乃以离娄之明,所视可不谬也;公输子之巧,所造可不差也,而欲成方,则必以矩吉之矣;欲成员,则亦必以规连之矣。使不以规矩而能成方员乎?必不能也。然则离娄、公输亦但善用其规矩而尽其度耳。审音者则在乎聪。乃以师旷之聪,所听无不辨也,而欲正五音之君臣高下,则必以六律之轻重、大小、多寡、长短、厚薄之数,正其器而求其声矣。使不以六律而能正五音乎?必不能也。然则师旷亦但善用夫六律而得其实耳。

“由此言之,聪明不可恃,而必在乎一成之法。音器且然,况平治天下之大者乎!夫平治天下在乎人君之一心。心以立道,固也。乃以尧、舜之心为尧、舜之道,其于天下之人情物理无有不审者矣,而欲平治天下,则亦唯此仁政已耳。推吾心之不容已,而因以实行其经理之计;推斯民之不可妄,而因以悉授之爱养之方;养之必有以养之,教之必有以教之,民乃各得,而天下乃可平治。使不以仁政焉,而其能平治天下乎?不能也。然则尧舜亦但敦行乎仁政而尽其理耳。

“夫事审其所能,而不能者必不可强。理之所固然,即势之所必然。今欲废仁政于不行,而自谓可与尧、舜同功,天下惟吾之所治,则将使废规矩、毁六律,而求器之精、音之审也,亦自度其聪明智力之可以有成乎否耶?唯其不以仁政也,则勿论不仁者之不足与有为也,今且有天姿无刻薄之恶而举动偶合乎人心者,有仁心矣,有仁闻矣,而虐政不革,民不被其恩泽,经制不立,不可法于后世,则一念之恺悌、一事之慈祥无足为有无,而于先王参天时、酌地利、因民情、计久远以达立之道,未之行也。夫仁心仁闻之主且然,而况其本无一念之可尚、一事之可述者乎!则先王之道不行,而欲望天下之治平,万不能然之数也。“此非吾之私言也,古有之矣。故古之言治者曰:君心之善,待法以行,使徒怀恻怛之心而无法以达其不意,不足以为政矣;治民之法,因善而立,使徒修文具之美而无善以为之本,不足以自行矣。由此言之,徒善之失,均于徒法。故聪明不可恃,则仁心必有所以成也,岂不信哉!故《诗》咏之曰:前王之定为典章以诏后世者,本无可过也,其能勿恃其聪明而溢其常度乎?无可不及也,其能勿任其废坠而遗其节目乎?一率由乎一定之故典而行之,则经理天下之大计在此矣。夫旧章者,先王之斟酌古今而不易者也。能率由之,则民以之康义,事以之举行,天下以之各得其所。今且曰遵先王之法,不足以治今之天下,而或有过于宽柔俭吝之忧。乃取先王之法而思之,取遵法者之得失而思之,岂有此哉!

“夫先王之法所以必遵者何也?则吾请就先王立法之始而推言之。夫作者之谓圣,先王于法制未定之日而建万世不易之常道,岂非圣人哉?其人既圣矣,圣人之耳目心思则有非夫人之所能及者矣,而且非以其聪明睿智可以致远察微而浅用之也。以制器言之,则竭其目之力而精察之也,乃既竭之余,犹觉象非象而用非用也,乃思所以继之焉。制为规而运之,果得吾心所欲作之员也;制为矩而吉之,果得吾心所欲作之方也;制为准而建之,果得吾心所欲作之平也;制为绳而引之,果得吾心所欲作之直也;由是大而大用之,小而小用之,宫室车器皆取法焉,不可胜用矣。大哉以法行目力之所必察,而垂之后人,目皆赖之以明也。以审音言之,则竭其耳之力而审聆之也,乃既竭之余,犹觉损可益而益可损也,乃思所以继之焉。制为阳律,而吾心之欲倡者在此也;制为阴吕,而吾心之欲和者在此也;制为上生之数,而益者不可损也;制为下生之数,而损者不可益也;由是正而正用之,变而变用之,八音歌咏皆取法焉,不可胜用矣。大哉法以宣耳力之所必审,而垂之后人,耳皆赖之以聪也。则以言乎平治天下,而圣人之制作又岂易易哉!

“圣人之心以天下为心,则所思者皆天下之理。民无以厚生,圣人思欲裕其财者无不悉矣;民无以正德,圣人思以纳于善者无不周矣;而犹恐其未能推之远迩而咸宜、推之古今而不匮也,因思所以继之焉,使可大也,使可久也,则不忍人之心,无不达之于政也。不忍人之失所养而有政焉,则必如是而后养道以全;不忍人之失所教而有政焉,则必如是而后教道乃备。由是而施之君子而君子宜焉,施之野人而野人遂焉;礼乐政刑皆有其必然之式,则圣人之仁乃以溥及于天下,如天之覆冒,周万物而无遗也。大哉政以广心思之所欲为,而垂之万世,心皆赖之以仁也。

“夫坏法乱纪者,且将疑规矩,六律之外有耳目之力可用,仁政之外有心思之可谋,而不知圣人竭之于前而继之于后,凡后人之可恃其一得之聪明智慧者,皆圣人已用而不屑恃之微明乎,乃彼犹詹詹然曰:吾之智有出古人之上者。不知古人早已笑其愚矣!故曰凡制事者有难易成毁之数焉,明者易其所难,暗者难其所易,易其所难者逸而成,难其所易者劳而毁,此智不智之大辨也。夫为高则必因丘陵矣,丘陵积形已高,增修焉而益高也;为下必因川泽矣,川泽处势已下,浚治焉而益下也。则为政而因先王之道,修明之,润泽之,而人皆戴德、事皆就理也。乃不因先王之道,而役其心思以取给于一时之用,则以损君德,以伤国体,以疲民力,而终不可施行于天下。此将自谓智也,而可岂谓之智乎!何也?以先王之道继之于心思既竭之后,而实有其可因者,如丘陵川泽有自然之高下也。

“夫就治平天下者而言之,则虽欲不用先王之法,而势必有所不能;自创制垂法者而言之,则虽欲任耳目心思之力,而皆其所已竭。要此不忍人之政,实生于仁者之心,故仰求之先王,而皆与其心合符,则必不敢自作聪明以乱成法。惟其以此心行此政,则天下于此而待治焉,万民于此而待命焉,是君道也,乃以作民元后,为民父母,而宜在高位矣。

“若此心无诚然之恻隐,不与先王而同情,因以行政而务一旦之富强,遂与先王而异道,则其所为政教号令皆恶也,皆以拂人之性而残民之生者也;而有高位以资其权力,则恶播于臣民,而不仅在一人之失道矣。其播恶也,唯为君者以私智行其私心,而不以道揆度情理,为臣民之式也。于是而变诈之术以愚其民者,忽此而忽彼;苛察之令以督其民者,已密而又密;旦行而夕改之,则下之奉行,亦惟上意旨之是承,而无一定之法可守矣。夫下无法守,而恶之播于众者宁有止乎?大臣而坐论于朝者无道之可信,迎合无恒之主志以建不经之议论而已矣。小臣而分任百工者无度之可信,观望更改之政令以为旦夕之利谋而已矣。夫合大小臣工而道与度之皆废也,则官箴可以不守,而名义之大,且望之而为灭绝彝伦之事;由此而施于百姓,无道与度之可遵也,则奸伪可以恣行,而刑法之条,且犯之而为幸逃苟免之术。夫然,则举一国之大小臣民无非恶也。政令愈繁,而暴乱愈作,固有必亡之理。其尚存一旦之守祀者,则以时无圣王,不能正天诛以锄无道,而侥幸以免也,而谓可使之在高位也乎?“此亦有成言之可征矣故古有之曰:今之亟亟于图存,修其城郭,治其兵甲,以为即有外至之灾而无虞也;而使其不完焉,不多焉,人心固而即为干城,非灾也。垦其田野,敛其货财,虽有天时之害而无忧也;而使其不辟焉,不聚焉,经制存而易为补救,非害也。唯夫上所创法,不因先王品节裁成之宝而以礼制度;则下所揣摩,不务先王《诗》《书》礼乐之,典而学以明道;于是而乱政以行,邪说益逞,贼害斯民之徒兴起在位,以坏国法而敛民怨;则虽有坚城利兵,而财充乎府库,众丧民离,散无日矣!夫不仁之君所为决于破先王之法以播恶者,唯富国强兵之心使之然也;而富强不足以救丧亡,则今之为君者曷亦反而求夫平治天下之本图哉!

“乃为君者之安于不仁,固其君道之不明而仁心凋丧,然岂无有仁心仁闻之可与言治者哉?而迷而不复,则为之臣者罪不容诛矣。今之为臣者亦岂不习闻先王之道乎?乃其心曰:世之衰也,天不欲平治天下也,故焉吾君者唯富强之是图,而不足与言仁政也。夫使天而开有道之天下也,则可勿用士君子之挽回矣。《诗》不云乎、天之方蹶,国且不能存,而民且日以敝也,此正为人臣者扶危定倾之日,尚无然其怠缓以因时、说从以长恶,何泄泄乎!夫古有‘泄泄’之语,谓如水之缓流而不迫也。今有‘沓沓’之语,谓如水之相仍而顺下也。今以居职无能任事而随波以流者谓之‘沓沓’,而《诗》之所谓‘泄泄’,则虽未尝无所效,而要不能黾勉以图治。乃今人知恶‘沓沓’,而不知‘泄泄’之与‘沓沓’情同而害亦同也。夫其所以逢君之播恶而不能匡正,但以自固其爵禄而已。而事君者将顺其美而匡救其恶,义也;而以容说为心,无义矣。其于进退也,道合则从。不合则去,礼也;而以固宠为情,无礼矣。因是而君之所好者、坏成法以图富强,而揣摩以附会之,讥先王之迂远而谓不宐于今时。若此者,虽有所建白焉,有所谋画焉,有所施行焉,汲汲以图之,而皆以速其亡,而止顺君心之所好,则亦与‘沓沓’者同其波流顺下之情,而犹‘沓沓’矣。‘沓沓’者日进于君之前,则恶播于天下而成丧亡之势,不亦宜乎!

“古之申明臣道者有之矣。故曰:今之从君以非先王之道者曰,‘吾以恭奉吾君也,吾但以敬慎其奉行之职也;若先王之道,吾君不能,吾其敢以之强进乎!’不知能尊君者,必尊君为不世出之主;王道不便于私利而难行,必责之焉,乃谓之恭。能尽职者,必尽竭其所可尽之心;王道极乎至善而无邪,必陈之以闭其邪焉,乃谓之敬。若曰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也,志在富,与言富而已;志在强,与言强而已。此则君之国且以之而危亡,天下之民且以之而凋敝,上贼君下贼民之臣而已矣。由此言之,则今之臣皆贼也,又何怪乎先王之道终于不行,而治平无日也哉!

“呜呼!君为播恶之君,臣为贼臣,而犹妄为之说曰:‘五帝不袭礼,三王不沿乐,以今之道治今之天下,而何用先王为’:则道之不明行于天下也,尚何望乎!吾唯明示以必然之理,而推圣人至善之极,以守先而待后已尔。”【元典】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

【译文】孟子说:“圆规、曲尺,是方和圆的最高标准;圣人,是做人的最高典范。”

【诸儒注疏】“至”,极也。“人伦”,说见前篇。规矩尽所以为方员之理,犹圣人尽所以为人之道。

【理学讲评】孟子论世之君臣当以圣人为法,先比方说道:“古之圣人尚象制器,做下的法式,后世皆遵而用之。如欲为圆的必用规以运之,而后圆可成;欲为方的必用矩以度之,而后方可成,是天下之方圆至于规矩而无以加,所谓方圆之至也。若夫人之大伦,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件都有个道理。但众人有之而不能由,贤人由之而不能尽,惟圣人则生知安行,察知极其精,行之极其当,于凡贵贱亲疏等级隆杀,都合乎天理人情之极,不可加,亦不可损,所谓人伦之至也。不法规矩成不得方圆,不法圣人尽不得人道。”三代而后所以世无善治者,惟以圣人之道不明,而彝伦攸歉也。然则为君者,其可以不以圣人为法哉!

【元典】

“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

【译文】想成为好君主,就要尽到做君主的道理;想成为好臣子,就要尽到做臣子的道理。二者都效法尧、舜就行了。不用舜侍奉尧的态度来侍奉君主,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主;不用尧治理百姓的方法来治理百姓,就是残害他的百姓。

【诸儒注疏】法尧、舜以尽君臣之道,犹用规矩以尽方员之极,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称尧、舜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伦莫大于君臣,圣人莫过于尧舜。如欲为君而尽人君的道理,欲为臣而尽人臣的道理,二者将何所取法哉?皆法尧舜而已矣。盖自古非无明君,而惟尧之为君,则放勋格天,光被四表,致治之盛亘古独隆,是能尽君道之极者,故必法尧然后可以为君也。自古非无贤臣,而惟舜之为臣则玄德在位,历试诸艰,辅相之业,后世莫及,是能尽臣道之极者,故必法舜而后可以为臣也。若为臣的,不以舜之所以事尧者事其君,则虽奔走为恭,不过承事之末节,皆为不敬其君者耳。为君的,不以尧之所以治民者治其民,则虽粉饰治具,终无爱民之实心,皆为贼其民者耳。臣而至于不敬其君,则臣道亏;君而至于贼其民,则君道失,其何以辅理一人君临百姓哉?此为君臣者,所以必法尧舜而后可也。”

【元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