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译文】孔子说:‘道路只有两条,仁和不仁罢了。’
【诸儒注疏】“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不仁矣。二端之外,更无他道,出乎此则入乎彼矣,可不谨哉!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世之君臣,所以不法尧舜,而至于慢君贼民者,无他,盖有畏难之心,则谓尧舜至圣不可几及;有苟且之心,则谓不法尧舜亦可小康。此皆暗于大道,而未闻孔子之言者也。孔子曾说:‘天下之道有二:只有仁与不仁两端。’一念无私而当理,便是仁,便与不仁为异路。一念徇私而悖理,便是不仁,便与仁为异路。未有出于仁不仁之外,而判为两途者;亦未有介于仁不仁之间,而别为一道者。”可见此是则彼非,出此则入彼,能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为仁;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为不仁,其几在一念之微,而相去悬绝不啻天壤,可不审哉。
【元典】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父。《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译文】对百姓残暴太厉害,就会自身被杀、国家灭亡;即使不太厉害,也会自身危险、国家削弱,死后被加上‘幽’、‘厉’这类恶谥,即使他有孝顺的子孙,一百代也无法更改了。《诗经》上说:‘殷朝的借鉴不远,就在前代的夏朝。’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诸儒注疏】“幽”,暗;“厉”,虐;皆恶谥也。苟得其实,则虽有孝子慈孙,得废公义而改之。言不仁之祸必至于此,可惧之甚也。《诗》,《大雅》《荡》之篇。言商纣之所当监者,近在夏桀之世。以幽、厉为监也。
【理学讲评】幽、厉,都是不好的谥号,动静乱常叫做幽;杀戮无辜叫做厉。孟子说:“君道惟在于仁,仁则能以尧之所以治民者治民,而身安国宁万世称明矣。若不仁之君,暴虐其民,或横征厚敛以穷民之财,或严刑峻罚以残民之命,其为虐政多端,然人心既离,祸患立至,甚则身弑国亡,而不能以自存;不甚则身危国削,而不能以自振。盖恶有大小,则祸有重轻,未有不害于其身,凶于其国者也。然不但身受其祸而已,至于没身之后,考其行事,定其谥号,或以其昏昧不明,而名之曰‘幽’,如周之幽王;或以其残贼无道,而名之曰‘厉’,如周之厉王。这等恶谥,定之一时,传之百世,虽有孝子慈孙欲为祖宗掩覆前愆,亦有不能更改者矣。夫一不仁,而身前之惨祸,身后之恶名,至于如此。然则欲尽君道者,可不知所鉴哉。《大雅·荡》之诗有云:‘殷之鉴戒不远,即在夏后之世。’盖欲纣之鉴戒于桀耳,纣当以桀为鉴,则今人亦当以幽厉为鉴,正此诗之所谓也。夫鉴幽厉之不仁,则能法尧舜之仁,不特荣显当年,而且流芳万世矣,可不谨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之为君者亦各有其事功以督其民,而为臣者亦各有其学术以干其君,而要皆暴而不仁而已。夫天为民而立君,君为民而授爵禄于臣,此人与人相为伦类之大纲也,而岂日唯吾之权足以行,遂任其意以加诸百姓乎?
“今夫为方员者,若人之意中自有其方员之则而不以规矩,则方者必非方,员者必非员矣。是规矩者,方员一定之极,必以是为准而不可不用也。则夫人之有伦,遂谓唯人之随时而创,因俗而流,可以群处而自为尊卑乎?失其伦之理,则其伦亦灭矣。唯古之圣人,有是伦则必有是理以处之,有是理则必有是心以行之,而后尊卑各得其所,以奠其位而不倾。盖必以是为准,而不可不及也。
“夫君臣,则岂非人伦之大者哉?立乎民之上而为之君,君者民之君也,则所以统乎亿兆者必有其道,而苟欲尽其道以求固其天位而不失乎;受吾君之命而为之臣,臣者君之臣也,则所以承夫一人者必有其道,而苟欲尽其道以共修天职以弗废乎;斯二者更无有随时可创、任欲以流之道也,皆法尧、舜而已矣。尧亦但尽其君之道耳,舜亦但尽其臣之道耳。则尧当时之咨嗟轸念夫黎民,而制为万世必遵之德政,舜当日之殚心拜见于我后,而敷其安九土之大猷,无可诿也,无可改也,一于是而率由之而已矣。
“乃世之为臣者曰:今日之君,岂必以事尧之事事之乎?志在富则与之言富而已矣;志在强,则与之言强而已矣。于是曲意徇欲以事君,而不以舜之所以事尧者而事之,是鄙其君不足与为治而陷之恶,不敬其君者也。为君者曰:今日之民,岂必以尧之治治之乎?地力尽而亦可使之富也,攻战勤而亦可使之强也。于是恣情破法以治民,而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之,是使其民不遂其生而逢其害,贼其民者也。夫不敬君为人臣之钜慝,贼民为人君之大恶,一不法尧、舜而遂至于此,然则舍圣人而更无中立之地,审矣。
“乃尧、舜之道无他,仁而已矣;今之事君治民者无他,不仁而已矣。故孔子曰:‘夫得失多端,治乱殊轨,而其所由之道则二也:仁与不仁而已矣。本其心之不忍,以推之斯人而与我同欲恶也,则仁;昧其心之不忍,而徇一己之利欲也,则不仁。一念之存亡即所为之得失,所行之得失即所致之安危。出乎仁,即人乎不仁,无有一涂焉介于仁、不仁之交,而苟免于凶咎者也’。
“由孔子之言观之,则法尧、舜者仁也,有仁心斯有仁政,而泽及于民矣;不法尧、舜者不仁也,无仁政则必其无仁心,而为暴于民矣。夫至于暴其民,而其君犹可以幸免乎?其君臣相比以行不仁之政者,方以为国以此兴,而身以此荣也。乃民心离而天命去,上戕其下而下谋其上。其甚也,则身弑国亡矣;即其未甚也,则身为国削矣。不但已也,其死也又加之以恶谥,昧于天理而曰‘幽’,害于黎民而曰‘厉’,后虽复有兴者,为孝子,为慈孙,欲掩其先世之恶,而公议已定,百世不能改矣。
“故《诗》有之曰:‘殷王之失德,岂不有监戒之可视乎?夏后之世,桀无道而亡也忽焉,殷亦尝念之乎?’夫自殷视夏,监具存也;今以幽、厉。由今以视幽、厉,监亦具存也。岂非弑亡危削可为今监之谓与?夫人君而自处于幽、厉,尚何以为君?为臣而幽、厉其君,又何以为臣?乃不为尧、舜,则必为幽、厉,仁不仁止有二涂,而人伦必以圣人为至。则破坏尧、舜之法以为政令;而立谈取卿相之士、揣摩邪说以干人主者、亦尝念及此乎?”
【元典】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译文】孟子说:“夏、商、周三代的得天下,是由于仁;他们失掉天下,是由于不仁。国家衰败、兴盛、生存、灭亡的原因,也是这样。
【诸儒注疏】“三代”,谓夏、商、周也。禹、汤、文、武以仁得之;桀、纣、幽,厉以不仁失之。“国”,谓诸侯之国。
【理学讲评】孟子说:“前代之得失乃后人之法戒,有天下者不可不知也。试以夏、商、周三代言之。其初创业之君奄有天下,如禹如汤如文武,皆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生之而弗伤,厚之而弗困,事事都以恻怛、慈爱行之,是以民心悦服,而天命自归,其所以得天下者,以其仁也。及其后王,如桀、纣、幽、厉,皆以凶残狠戾之心,行苛刻暴虐之事,民穷而弗恤,民怨而弗知,惟纵欲以肆于民上,是以民心携贰,而天命不保,其所以失天下者,以其不仁也。不特天下为然,至于有国之诸侯,若能行仁,则土地人民可以长保,而以兴以存;若流于不仁,则内忧外患相继并作,而以废以亡,其得失亦有然者。”盖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人君若一不仁,则土崩瓦解,虽有先世之基业,亦不足凭;虽有祖宗之德泽,亦不足恃。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元典】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译文】天子不仁,不能保住天下;诸侯不仁,不能保住国家;卿大夫不仁,不能保住宗庙;士人和百姓不仁,不能保住自身。如果害怕死亡,却又乐意干不仁的事,这就像害怕喝醉却硬要多喝酒一样。
【诸儒注疏】言必死亡。此承上章之意而推言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仁与不仁,而天下之得失与国之兴废存亡,恒必由之。则可见天子所以保四海,诸侯所以保社稷,卿大夫所以保宗庙,士、庶人所以保四体者,皆以其仁也。若天子不仁,则亿兆离心,叛乱四起,四海不能保其有矣。诸侯不仁,则身危国削,众叛亲离,社稷不能保其有矣。卿大夫不仁,则坏法乱纪,必有覆宗绝祀之忧,宗庙不能保其有矣。士、庶人不仁,则悖理伤道,必有亏体杀身之祸,四体不能保其有矣。可见无贵无贱皆因不仁而致死亡,可惧之甚也。今入于死亡无有不知,恶而思逃者;顾于不仁之事,则甘心乐为,不知鉴戒。这样的入就似恶醉而强饮酒的一般,不知强酒而欲无醉不可得也。乐不仁而欲无死亡,又岂可得哉?欲保国家者,信不可不反而求之于仁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仁也者人之生理也,含之为不忍人之心,则发之必有大顺乎人之事而迷失此心以逆乎理而违夫人之心,则生理不存,亦将何以自保乎?流观于古今兴亡之故,博征于上下得失之由,未有能违者也。
“夫三代之有天下,皆自侯服而兴,或得之揖让,或得之征诛;然惟禹、汤、文、武推其恻隐之诚以爱养斯民而民,心归之,天命因以集矣,得以仁也。及其后代,抚世守之大业,而身蒙放伐流死之祸,则惟桀、纣、幽、厉迷其固有之良,以涂炭斯民,而民心去之,天命因以改矣,失以不仁也。此得失之鉴既昭昭矣。乃抑泛观于列国之诸侯,或方兴而忽废,或已废而再兴,或迄今而犹存,或昔存而今亡,皆由其君或知有民而修其政,或行暴政以虐其民,亦莫不因于仁不仁之异也。
“夫君而能仁,则天下可得,而兴。或且谓成王业、建大功者之别有道也,乃即无兴王之望,而现在之有,不思保乎?夫仁者,所以通人已之志而互相保者也。能保人则人亦保之,人保之而后能自保。如其不仁矣,天下叛之,亲戚离之,孤立于众怨之间,虽欲自保,其能得乎?天子不仁,则有四海而四海不保也,诸侯起而亡之矣;诸侯不仁,则有社稷而社稷不保矣邻国起而兼之矣;卿大夫不仁,则有宗庙而宗庙不保矣,诛夷之祸随之矣;士庶人不仁,但有四体而四体不保矣,刑戮之典随之矣。其不保者,所由致祸之涂不一,而般乐怠傲者,心之迷也;刻薄寡恩者,心之惨也;坏法乱纪者,心之戾也;生事扰人者,心之放也;何一不自不仁以为之原乎?夫不保而至于死亡矣,言及于死亡,未有不恶者,今人亦知恶之,而不仁之事则乐居之,岂有可免之理乎?酒以召醉,恶醉而强酒,则醉必随之;恶死亡而乐不仁,死亡必随之矣。
“夫三代之兴不可复见,而群天下之贵贱智愚俱相率以趋于不仁,吾不知当世之祸将何所止也!故吾亟与人言仁,思以救之,而谁与听焉,可胜叹哉!”
【元典】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
【译文】孟子说:“爱别人,别人不来亲近,就要反问自己仁的程度;治理别人却治理不好,就要反问自己智的程度;礼貌待人,别人却不理睬,就要反问自己恭敬的程度。”
【诸儒注疏】我爱人而人不亲我,则反求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智、敬放此。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处世,但当反求诸己,而不必责备于人,若责人太过,而自治或疏,未有能服人者也。且如仁者切于爱人,入之被其恩泽者谁不亲而附之;其或爱人而人不我亲,则是吾仁有未至耳,便当自反其仁,务使立不独立、达必俱达可也。智者明于治入,人知受其约束者,谁不顺而从之。其或治人而人不我治,则是吾智有未及耳,便当自反其智,务使知无弗明,处无弗当可也。有礼者敬人,人之被其敬者,岂有施而不报之理?其或礼人而不我答,则是吾敬有未尽耳,便当自反其敬,退让以接之,积诚以动之可也。”若爱人不亲而谓不可以恩结,治人不治而谓不可以德化,礼人不答而谓之不可以诚感,徒以自足自用之心,薄待天下,而不以自责自修之学厚待其身,岂君子之道哉?”
【元典】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译文】行为有得不到预期效果的,都要反过来求问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会来归附他。《诗经》上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求来众多的幸福。’
【诸儒注疏】“不得”,谓不得其所欲,如不亲,不治、不答是也。“反求诸己”,谓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如此,则其自治益详,而身无不正矣。“天下归之”,极言其效也。亦承上章而言。
【理学讲评】配字,解做合字。天命,是天理。孟子承上文说:“君子以一身而酬酢万事,不但爱人、治人、礼人而已。若能以自反之心推而广之,凡所行之事,有窒碍难通不能尽如其愿的,件件都反求诸己,只在身心上讲求,根本处着力,必欲每事尽善而后已。这等的修身克己,严密精详,则一生之中视听言动,好恶取舍,无一不当乎天理,合乎人心,天下皆敬信而归服之矣。岂有不亲不治不答者哉?《大雅》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是说人能常常思念,务合天理,则天心佑助,多福自臻,这福是自己求之,非幸致者。’”其即身正而天下归之之谓也。如不能正己,而但知责人,徒以权力把持天下,则令之不从,威之不服,欲使天下归心,其可得哉?《大学》论平天下而推本于修身,亦此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君有怀集天下之大志,而欲以其身受天下之归,其道有三:仁以正在己之好恶,而为天下之所必依;智以正在己之纲纪,而为天下之所自理;敬以正在己之矩范,而为天下之所必尊。彼不知此三者而陷于邪者勿论矣,乃有修此三者之迹而效不立,遂且谓三者非号召天下之要术,而术以饵之、法以驱之、威以胁之之邪说进矣。不知三者之道根诸心而必致其极,是天人孚格之原,非偶然袭取之可幸以成功也。
“夫欲尽三者之道,能勿自反乎?爱人而人亲之,固已。然而人不我亲也,则必反念之曰:吾非诚于侧怛,而能悉人之疾痛以抚之也。反而益求其仁,仁岂有穷乎?治人而人治焉,固已。然而人不从治也,则必反而念之曰:吾非真察于事理,而能顺人之得失以处之。也反而益求其智,智岂有量乎?礼人而人答之,固已。然而人不以礼相报也,则必反而念之曰:吾非诚于恭让,而能极吾之情文以接之也,反而益求其敬敬,岂有敦乎?唯其皆必自反,也故恩纪之所加,教令之所措,典礼之所施,行之万民焉,行之群臣焉,行之友邦而及于四海焉。乃或且有不我依、不我从、不我尊者,勿曰人情之未易格,而仁智礼之术不工也。一皆反之于己,以内尽其心,外尽其理,则其身正矣。情正而爱溥,识正而治宝,仪正而礼尽,则天下之情交得而天下之理咸宜,未有舍此宽敬神明之主而怀二心以迟于向化者也。
“《诗》不云乎:大哉文王!其配上帝之命者,盖自求之主德、而天乃锡之以诞受多方之福。是则人心之所怀,即天命之所授;自天韦占之,而四方有或拂者哉?然则仁、敬、智之德果足以翕天下之情,而但在极致其诚然之实,勿疑王道之不足以一天下而别图之也!”
【元典】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译文】孟子说:“人们有句常说的话,都这么说,‘天下国家。’天下的根本在于国,国的根本在于家,家的根本在于自身。”
【诸儒注疏】“恒”,常也。虽常言之,而未必知其言之有序也。故推言之,而又以家本乎身也。此亦承上章而推言之。大学所谓“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为是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