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26583200000222

第222章 孟子离娄章句上(5)

【心学讲评】孟子欲以仁政成王业勉天下之诸侯,而其时强大之国欲以威力胁天下,而天下畏之,且自以为有并吞六合之势,而忽君子之言为不足用。唯是小国之君受役于强大,未尝不有牛后之羞、醢菹之惧,则激发其耻心,而亦时有无敌于天下之想,则庶几其可用也。故深明其理势以致其属望之心,而言曰:“存亡者天也,得失者人也;人不能违天,而天亦何尝困人乎?令天下诸侯或役人,或役于人,此有心者之所抱恨于不平也。虽然,岂非天哉!天乘乎时,而有治乱。其为有道之天下也,则以德与贤为相临之分。德能含育天下者,大德也;其仅能保守一隅者,小德也。贤能经理天下者,大贤也;其仅能分治一国者,小贤也。则小德小贤之君,执玉帛,奉春秋,以奔走于代天理物之一人,安于役而不敢抗矣。其为无道之天下也,则以国之大小、力之强弱为相制之权。土壤日削,而国以小矣;并兼日盛,而国以大矣;兵甲修而屡胜,则强矣;士马怯而屡败,则弱矣。则弱小之君,修贡割地,纳质人觐,以伏从于威力相制之强邻,甘于役而不能自免矣。夫以德贤相役者理也,以强大相役者势也。理者当然之宰制,而势者亦自然之气机,各乘乎时之必然,则岂非皆天哉!既已皆为天之使然,则顺逆之理出矣。有道而能戴圣明以不贰,则侯度守而国以安;无道而姑度势力以自屈,则侵伐不及而国可不敝;顺天者存矣。若有道而敢越分义以不服,则天讨必加;无道而徒挟忿戾以争强,则吞噬且及;逆天者亡矣。然则生今之世,不幸而为弱小,悻悻然以无具之身亢强大而怀雄长之志,及乎挫折危逼,而后讲连衡之术,亦不得已之事矣。

“虽然,有道而顺天,役我者非以犟我,而心说诚服于其德贤,则役之者无心,而受役者亦无愧也。若无道而迫于势以不敢逆天,德未尝相尚也,贤未尝相远也,而坐受其役,岂能不俯仰天人而抱惭赧也乎?昔者齐景公为句吴所胁以求婚,不得已而言曰:‘诸侯之邦交,强大者出令以召,而人自从;弱小者受命于天,而人能受之。今我于吴,量力度势,不能令矣;又违其所请而不受命焉,则孤立无援,自绝于物,而祸将至矣。’于是以其女女吴,而心固不可忍也,盖涕出而女之焉。夫其必女吴者,不敢逆天以苟免于亡也。而涕出以女吴则其情亦大可伤矣。使其并无此涕也,则吾无望焉耳。而彼固不能自禁夫涕也,此亦古今之同情,而今亦繁有之矣。今之诸侯陵夷以至于弱小,遂不得已而受命于大国,亦莫不有耻心存焉。而有可异者:当其挫辱以受命,则耻之;当其苟免而偷安,则忘其耻。大国挟势以自骄,则般乐怠傲,而置民生之利病于不谋。乃小国亦从而师之,政不修也,贤不用也,陷溺其民而冀不可得之富强也,乃至于受命而始耻焉。彼已成乎相臣服之势,我已成乎相从听之常,则是殆犹弟子顺承先师之不可违矣。虽耻之,其将何以自免哉?

“夫不能不受命而又耻之,则万一侥幸以为逆天之计,固立取败亡之道。然岂其耻心之不足用哉?特患其非果能耻之而志之不亡以思改图也。如其果能耻也,则无以若所为求若所欲,而思古人之以百里而兴王者,有文王在。文王当明夷之时,蒙美里之难,率汝坟之士女,奉淫酗之暴君,未尝不养晦以顺天也;而以日昃不暇之精勤,施党独蒙恩之德政,此固可师之以犟为善于中国者也。而苟其师之乎,则国而大也,虽势不便而受屈,而土地人民之可用,五年之中,纲目可举也。国即小也,特土地人民之未给,而事已集而规模成,七年之后,器量已宏也。而民心归之,邻国敢不顺之?且可以长诸侯而图王业矣。天下虽无道久矣,而道自我行,则易无道为有道,而强大且以贤德而受役。夫然,则但能就耻心之发,尽人事以回天,亦何难之有哉!而柰之何仅以一耻终而不思改辙,又不能忍其一旦之耻而自贻灭亡也!

“夫所虑于强大者,徒以其众耳。如以众,则大国之众不足以当殷纣之众,而文王何以兴焉?说在夫子之论《诗》矣。《诗》云:有商之众,不但其繁有臣民而已,本支之孙子,其数不可以亿计也。乃上帝既改命于我周矣,遂维相臣服于周焉。其所以臣服于周,则以天命无常,维德是兴,而不必一姓之可为君也。于是大统既集,修文考配天之祀事,而殷士之仪容肤大、进退敏达者,皆奉裸将之彝器以助祭于周京焉。孔子曰:夫不亿之子孙,可谓众矣!念宗邦以戴故主,岂患无人哉?而文王能以容保无强之仁,感民心而回天眷,则理得而势移;商纣虽欲为众而不可得矣,皆相率以归周矣。以此思之,则凡夫国君而能好仁者,即文王也。天下即有强大而欲敌之者,亦如商之不可为众也,而何患于弱小哉!

“由《诗》与孔子之言观之,则耻者此心,好仁者此心,以其耻深其好,唯有仁而已矣。则今之诸侯能无重念之乎?今之诸侯当其耻心之内动,亦必且自念曰,吾安能久役于强大?而彼或以暴虐加我,我且执言而致讨,兵威之临,唯吾之志,而不能敌我也。然未尝深思夫无敌之理,而但师大国之为,置仁政于不讲。如是,虽有发愤自强之心,而无顺道回天之实,是犹执热而不以濯,求解免其热而无解免之道也。《桑柔》之诗有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曰‘谁能’,则必无可能之理,而抑别无可能之势。然则妄思无敌而不仁,功不立而逆天之祸败且随之,其不能也,固如是而已矣。故耻心可用也,而不可以忿戾出之也;无敌之大欲可求也,而不可以非道求之也。吾所望于受役之诸侯,岂浅鲜哉!若夫以强大役人,乘一时无道之天下而侈肆自雄,以甚其不仁,则正兴王者之资耳。天岂终于无道也哉?”

【元典】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蓄,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译文】孟子说:“不仁的人还能同他讲什么吗?他们面临危险还自以为安全,灾祸临头还自以为得利,把导致亡国败家的事当作快乐。不仁的人如果还能同他谈什么,哪还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

【诸儒注疏】“安其危利其茁”者,不知其为危茁而反以为安利也。“所以亡”者,谓荒淫暴虐,所以致亡之道也。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败亡也。

【理学讲评】苔,是灾害。孟子说:“有国家者孰不讳言危亡,而恶闻灾害。然祸福之来,皆由自取,惟通达事理者能言之,亦惟乐受忠言者能听之。若那不仁之人,私欲障蔽,将本心之明都丧失了,虽有忠谋谠论,亦必拒之而不从,岂可与之有言哉?且如修德行仁,则可以长久安宁;暴虐不仁,则不免于危亡灾害,此必然之理也。彼则茫然无知,悍然不顾,不以危险为可畏,而反据之以为安;不以灾害为可虞,而反趋之以为利;不以灭亡为可深忧,而反恬然处之以为乐。这等的颠倒错乱,终迷不反,岂不至于亡国败家?假使不仁者而可与言,则必能悔悟前非,改过迁善,虽危急存亡之际尚可挽回,又何亡国败家之有?”大抵天下之事,至险藏于至安,可患隐于可乐,如声色货利、驰骋田猎等事,人只见得目前安乐,未必便是不好,殊不知灾祸危亡之几皆伏于此,将来日积月累,驯至于不可为,虽悔何及哉?若平日常存此心,不敢肆意妄为,或少有过失闻言即悟,则治安之效可期,岂特能免于败亡而已!古称成汤之圣曰:“从谏不睇,日改过不吝。”此万世为君者所当法也。

【元典】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译文】从前有个孩子唱道:‘沧浪的水碧清哟,可以洗我的帽带;沧浪的水浑浊哟,可以洗我的脚。’孔子说:‘弟子们听着!水清就洗帽带,水浊就洗脚了。这是由水自己招来的。’

【诸儒注疏】“沧浪”,水名。“缨”,冠系也。言水之清浊有以自取之也,圣人声人心通,无非至理,此类可见。

【理学讲评】沧浪,是水名。缨,是冠系。孟子说:“不仁之人,迷而不悟,及至败亡,非诿命于天则归罪于人,而不知其皆由于自致也。不观孺子之歌与孔子之言乎?昔有孺子游于沧浪之上,口中歌说:‘这沧浪之水,清的可以濯我之缨;这沧浪之水,浊的可以濯我之足。’其言虽若浅近,而其中实有至理。孔子闻之,乃呼门人小子而告之说:‘这孺子之歌虽出于无心,然就中玩味,却有个感应自然之理,小子其审听之可也。夫缨之与足,一般是濯,何以有清浊之分?盖缨乃首服,人之所贵也,贵则惟水之清者乃可以致洁,故以之濯缨。足为下体,人之所贱也,贱则虽水之浊者亦可以去垢,故以之濯足。是缨之濯也,由沧浪之清致之;足之濯也,由沧浪之浊致之。有此体质,故有此感召,有非人之所能强者,所以说自取之也。’然则有国家者,仁则荣,不仁则辱,祸福皆自己求之,亦岂人之所能与哉?诵沧浪之歌,可以惕然省矣。”

【元典】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译文】一个人必然是自己招致侮辱,人家才来侮辱他;一个家必然是自己招致毁败,人家才来毁败它;一个国必然是自己招致讨伐,别人才来讨伐它。《太甲》上说:‘上天降灾,还可以躲;自己作孽,别想再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诸儒注疏】所谓自取之者。解见前篇。此章言心存则有以审夫得失之几,不存则无以辨于存亡之着。祸福之来,皆其自取。

【理学讲评】侮,是慢。毁,是害。《太甲》是《商书》篇名。孽,是祸。违,是避。孟子承上文说:“观孔子听沧浪之歌,而发自取之义,则凡天下之事,皆可类推,或祸或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如人之一身,若能敬慎端庄,无一毫过失,则人心自生严惮,谁敢有侮之者。惟是平日不能检身,或举动轻佻,或言词放诞,自己先不尊重了,然后人以为可侮,而耻辱加焉。这不是人能侮我,乃吾自取其侮也。又如一家之中,若能整齐和睦,无一些乖争,则家道自然兴隆,谁敢有毁之者。惟是平日不能治家,或骨肉相戕,或闺门不肃,自家先败坏了,然后人见其可毁,而灾害及焉。这不是人能毁我,乃吾自取其毁也。又如一国之内,若使顺治威严,无一些衅隙,则大国亦将畏之,谁敢有侵伐者。惟是用人行政皆失其道,以致百姓不安,四邻不睦,自己先有可伐之衅了,然后动天下之兵,而身危国削之祸生焉。这不是人敢于伐我,乃吾自取其伐也。可见变不虚生,惟人所召。孔子所谓自取者盖如此。《商书·太甲》之篇说:‘天降之孽,虽似难逃,然人能修德回天,犹有可避者;若孽自己作,灾殃立至,岂有存活之理乎!’此即自侮自毁自伐之谓也。”有国家者,如绎思自取之义,而深戒自作之孽,则必能听信忠言,而无亡国败家之祸矣。

【心学讲评】孟子目击当时之人有自取祸患,虽欲谏救之而不能,乃直指其心之不仁以垂戒曰:“夫祸患之至,岂徒然哉?使害未至之前而可以理势告之,则岂患无君子者早为之警悟乎!乃人之听言而觉者此心也,知有得失而即知有吉凶者,亦此心也。不仁者丧失其心矣,而可与言哉!浅言之而不动也,深言之而不解也,婉言之而相忽也,切言之而且相怒也。盖所与言者言其危而已矣,而彼则外逼内患而安之为不足虑也;言其蕾而已矣,而彼则水旱洊臻而乘之以收其利也;言其所以亡而已矣,而彼则流连荒亡而乐之不能舍也。彼既已安之、利之、乐之矣,则与之言而且以为失其所安、夺其所利、禁其所乐,而可与言哉?使其可与言也,则正人君子何所惜而不直告之?亦且念危亡菑害而自惩焉,国何有于亡,家何有于败乎!

“夫人各有心,而丧失其心者,即此心也。说在孺子歌而孔子感之矣。有孺子歌曰:‘彼沧浪之水,承汉、沔之下流,其潦降而清也,吾得濯缨兮,可以濯缨;则缨于此濯矣;其方涨而浊也,吾将濯足兮,可以濯足,则足于此而濯矣。’孔子闻之而谓门人曰:‘小子听之!其言近,其指远,可以感人心之警悟矣。清可濯缨,斯濯缨矣,不以其且将濯足而靳于贵用之也;浊可濯足,斯濯足矣,不念其固可濯缨而难于贱用之也。然则人之贵用之,贱用之,岂人之故为轩轾如此水何哉!水之清也,自取贵;水之浊也,自取贱也。然则人情之逆顺、事几之成败、天道之兴亡,何一而不如此哉!’

“由孔子之言观之,则不仁者之败亡,非有能败亡之者,且可与言而人不告以败亡者,皆自取矣。天下事何有不然哉?夫人唯其不仁也,以无礼加人,人乃侮之;自侮也,然后人侮之。有家者唯不仁也,以无道召怨,人乃毁之;自毁也,而后人毁之。有国者唯不仁也,以暴虐起衅,人乃伐之;自伐也,而后人伐之。故《太甲》曰:天降茁于人,而修德者可违之;人自贻败亡,则虽有善者莫能救焉。岂非此不仁者亡国败家自取之谓乎?如此其将如之何哉?”

【元典】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也。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译文】孟子说:“桀和纣失天下,是由于失去了人民;失去人民,是由于失去了民心。得天下有办法:得到人民,就能得到天下了;得人民有办法:赢得民心,就能得到人民了;得民心有办法:他们想要的,就给他们积聚起来;他们厌恶的,不加给他们,如此罢了。”

【诸儒注疏】民之所欲,皆为致之,如聚敛然。民之所恶,则勿施于民。晁错所谓“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此类之谓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自古国家之兴亡,皆系于民心之向背。我观夏桀、商纣尝君临天下矣,如何便失了天下?以其人民离散,身为独夫无与保守故也。夫桀、纣之民也都是祖宗所遗,如何便失去了人民?以其暴虐不仁,众心怨怒,不肯归向故也。由此而观,可见得天下有个道理:只要百姓每归附,则有人有土,而天下皆其统驭矣。得民有个道理:只要他心里喜欢,则近悦远来,而万民皆其臣妾矣。至于欲得民之心又有个道理:不是智术可以愚之,威力可以劫之者,只看他所欲所恶何如?如饱暖安逸等项,乃民心之所甚欲而不能自遂者,须是在上的人替他多方抚恤,把好事件件都聚集与他,使得遂其生养安全之乐;如饥寒劳苦等项,民心之所甚恶而不能自去者,须是在上的人替他尽力区处,把不好的事,一些不害着他,使得免于怨恨愁叹之声。如此则君以民之心为心,而民亦以君之心为心,岂有不得其民者。既得其民,则保民而王,天下孰能御之。桀、纣惟不知此道,所以失民而失天下也。”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元典】

“民之归仁也,由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

【译文】人民归向于仁,如同水往下方流、野兽奔向旷野一样。

【诸儒注疏】“圹”,广野也。言民之所以归乎此,以其所欲之在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