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都子曰:“今之言性者不一矣,持之皆有故,而言之皆近情也。告子则曰:性无善无不善也;盖于人心清静之际,见夫不思善不思恶者,自有昭昭灵灵之明觉,为最初之生理,而善与不善皆后起之分涂也。或则又曰:性无定质,而足以任人之运用,以之为善可也,无不足也;以之为不善亦可也,无不善也。是故随习而迁,因感而变,文、武兴则民好善矣,幽、厉兴则民好暴矣。文、武之民非性之固有善,感风化而以成《二南》之美;幽、厉之民非性之固不善,习无良而即成寇攘之能。皆有为之者,而性无不可也。或则又曰:性随质异,质不同而性亦殊。有善者焉,生而善也;有不善者焉,生而不善者也。是故政不能为之正,教不能为之移。以尧为君而有象,平章之所不能格,象性然也;以瞽瞍为父而有舜,顽嚣之所不能染,舜性然也;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为之叔父而作宗臣,淫酗不能乱,凶威不能劫,微子、比干之性然也。又恶能强比而同之也?此三说者,以人情度之,以人事概之,皆若有可信者。而今夫子乃断然而持之日性善。非无善也,而惟有善也;非可以为善也,而实不可以为不善也;非有善也,而实无有不善者也。然则无思无为之际,且非天机之所露与?文、武、幽、厉之民,一有性而一无性与?舜、象、微、干之不同,一因其性而一不因其性与?而何以皆证其非也?”
孟子慨然于其所自失,而为推其妄以直指其真曰:“夫彼之为此说者,亦有由焉,而特未之思,未之求,小用其才以浮弋于人事之末,而不能殚聪明志力以必得其实也。夫人生而有性,感而在,不感而亦在者也。其感于物而同异得失之不齐,心为之动,而喜怒哀乐之几通焉,则谓之情。情之所向,因而为之,而耳目心思效其能以成乎事者,则谓之才。三者相因而发,而及其用之,则各自为体。彼日无善无不善。既无矣,而能生乎有?或又曰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无则无定体,而因所为以见用也,此非性也,情也。其曰有性善,有性不善,善则成乎善之功,不善则成乎不善之罪。善至而能自立于浊乱之中,恶极而自坚其残忍之行,非性也,才为之也。故三说者,言情言才,而未尝知其性也。虽然,又岂足以言情、才之本体乎?乃若其情,时而可以为不善者矣,不禀天则于未发之中,而任其喜怒哀乐之发也。而岂此喜怒哀乐之不可为善乎?发乎情,止乎理,而性不失焉,则喜怒哀乐之大用,即礼乐刑政之所以为体者也,夫情之可以为善者,因其为性之感通也。是乃吾所以于情知性,而益以决夫性之实有其善,以为治情之本也,故谓性善也。若夫人之有耳目心思,而以有能知能行之才,于是而所知所行者遂成乎善恶而不可移。其为善者,似于才而见功;其为不善者,似于才而见罪;而非然也。所见所闻之恶,耳目不能强我以必为;所思所虑之非,心思非必乐趋于其涂。情之过者一发而不收,则闻见思虑皆从之而流于妄。唯不能奉性以治情,而情奔于物欲之诱,则因以使才为恶用,而治教而不能为之移。若才之本体,则为性之所显,以效成能于性中之经纬,而何罪哉?故迷性以观情、才,则可曰无善无不善也,可日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可日有性善有性不善也。若知,性则情、才且以效善于性而无不善,而况于性?
“子知情、才之非即性,而性之本体何如哉?则吾请为子直指之。夫人心之灵,不但此闻见知能之才也。不但此喜怒哀乐之情也。无感而常存,故有感而即发。不学不虑,而自不能已;学焉虑焉,而止以求充其量;分应不迷,而合同不悖者,不有数者之心乎?悲闵之切而不宁,深怆于怀而不释,此恻隐之心;以问夫人谁其能恝然于所当爱而不动者乎,人皆有之矣。见己之过,不必人之讥非而自惭,见人之恶,不必害切于己而自愤,此羞恶之心;以问夫人,谁能欣然于其所不当为而听之者乎,人皆有之矣。与人接而必有不能亢傲之时,方居处而有不容骄怠之处,此恭敬之心;以问夫人,谁其能荡然自放而念不为之惕乎,人皆有之矣。名之所正,不能谓之为不然,实之无有,不能据之为果尔,此是非之心;以问夫人,谁能茫然任意而漫不为之辨乎,人皆有之矣。在尽性之君子,洋溢充满,四者迭用而不穷;即在不善之小人,目触机生,四者亦见端于俄顷。其不达之于用,则情、才相背而驰;其或能率之以行,则情、才俱效其益。而苟其为人、未有永绝此心而不生者也。
“所以然者,何也?有此恻隐之心者,惟吾性之仁也;有此羞恶之心者,惟吾性之义也;有此恭敬之心者,惟吾性之礼也;有此是非之心者,惟吾性之智也。寂然不动者,仁义礼智之藏;感而遂通者,四端之见。惟天以元、亨、利、贞之理笃生乎人,使之皆备,故成之为性者,凝之于心,而四德存焉。则因感而发,皆四德之流行而不容已者也。惟其然也,四德为四端之原本,则四端之充遂为四德之成能。故以广爱于天下,而仁德成焉;以守政于百为,而义德成焉;以定节文而达其敬,则礼德成焉;以别事物而致其辨,则智德成焉。推之天下,达之万世,为情之节,善才之用,其道博矣,其用宏矣。
“不知性者,以其出治事物而顺事物之理,遂日此皆以外来之名法销铄我虚灵无物之体,而变易其本质者也。而岂其然哉!我受之于天,禀之以生,实有此四德者。而若不信其有也,则此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无人不有者,又恶从而生乎?彼谓外铄而我实无者,特以情之发也有鼓动之几,才之所为也有显着之迹,不待思而知有之。至于四端之发,乍然露见,忽然忘之,而不于此致思焉,以察其所自生、穷其所必至,则有之者自昧之,遂日无善无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故曰君子有为己之功,求则得之,而性体现矣;异端徇末流之异,舍则失之,而性体隐矣。充此舍之之心,何所不至哉!以贼仁义,以无父无君,其与所性之理违悖之远,相倍相蓰而至于无算,此无他,有耳目心思之才而浮用之,求之未得而即舍之,才之不尽,则明明一固有之天则而忘之,又何怪其为异说哉!彼之皆非,职有由也,而何疑其或是乎?
“夫情之可以为善,惟其为性发动之几也,不善非才之罪,惟其为性效灵之具也。则可因情、才以求性,而不可舍性以诬情、才。是道也,于孔子之赞诗而见之矣。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言‘天生’,则推其所受命之原也;言‘蒸民’,则尽夫人而无异也。云‘有物’者,耳目心思之质,才所为用之实也;言‘有则’者,仁义礼智之实,才所受正之理耳。又曰:‘民之秉夷,好是懿德’。‘秉’者,受之于天也;‘夷’者,一定之常,尽人而无或变也。‘好’者,情之发也,‘懿德者,情之依于善也。在诗分言之,而孔子则合论之,为此诗者,其知天人、合德之几、存发一致之理乎!夫言‘有物有则’,非物自物而则自则也。则者物之则,故有物则必有则矣。凡耳目心思之成能,皆吾性之所以范围其用而使尽之以善者也。使非有则也,而物何以历百为而各有其用乎?唯民之有所秉之常性也,故德与德相孚,而‘好是懿德’焉。凡喜怒哀乐之所发,皆与吾性而相为感通,以不舍乎善者也。使非秉夷也,则天下之可好者足以夺之,而何为其公好之不昧乎?合诗言而释之,而道在是矣。则今由孔子所赞,以想情、才之善皆性为之,而见闻知觉之表、喜怒哀乐之中,实有此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可以验吾仁义礼智之全体大用,特不可为不思而弗求者道尔。”
【元典】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译文】孟子说:“丰年,青年子弟大多懒惰;荒年,青年子弟大多凶暴,不是天生的情性有这种不同,是那影响思想的环境使他们变得这样的。”
【诸儒注疏】“富岁”,丰年也。“赖”,藉也。丰年衣食饶足,故有所赖藉而为善;凶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为暴。
【理学讲评】富岁,是丰年。赖,是倚藉。孟子又明性善说:“人性本有善而无恶,常情或因物而易迁。试观丰稔之年,人家子弟衣食充足,则有所赖藉,而为善者多,虽有为不善者少矣。凶荒之岁,人家子弟饥寒切身,则无所赖藉,而为暴者多,虽有为善者亦少矣。夫子弟一也,而凶岁多暴,独异于富岁之多赖者,非天之降才厚于彼而薄于此,如是其殊异也。良由饥寒迫于外,利欲攻其中,其礼义廉耻之心,就是陷于井而不能自全,溺于水而不能自拔的一般,此所以放僻邪侈,无所不至,为暴则易,为善则难也。夫岂才之罪哉!知为暴非才之罪,则知人性同归于善,而人当求识其本心矣。”
【元典】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
【译文】比如种大麦,播了种,耙了地,种的地方相同,种的时间又相同,麦子蓬勃地生长,到夏至的时候,都成熟了。即使有所不同,也是因为土地的肥瘦、雨露的滋养、人工的管理不一样的缘故。
【诸儒注疏】“麰”,大麦也。“耰”,覆种也。“曰至之时”,谓当成熟之期也。“硗”,瘠薄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理学讲评】麰,是大麦。耰,是覆种。硗,是瘠薄。孟子又说:“吾谓人性之同,观诸物理而自可见。今夫辫麦之为物,播种而覆盖之,其地利同也,乘时而树艺之,其天时同也。及其淳然而生,由苗而秀以至于日至之时,则不先不后,而收获之期又同矣。盖同一辫麦,则同一发生,同一发生则同卜成熟,固物性之自然者也。虽其间收获多寡,小有不同,则不过土壤之膏脉有肥瘠,雨露之滋润有厚薄,人事之粪治有勤惰之不齐耳。”而辫麦之性。则何尝有不同者哉!比类以观,人性之同可见,而容有陷溺其心者,信非由于降才之殊矣。【元典】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译文】所以凡是同类的,全都是相似的,为什么一说到人,偏偏要怀疑这一点呢?圣人是和我们同类的。
【诸儒注疏】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无不同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辫麦之类既同,则生成之性无二。由此推之,天下之物,除是类之不同,难可必其相似耳。但凡同类之物,其性未有不相似者也。类同,则性同,斯固物理之必然矣。何独至于人,而乃疑其不相似乎?虽圣人为人类之首出,若非我之所可及者,然而我此形体,圣人亦此形体,其所得于天地之气也是一般。我此性情,圣人亦此性情,其所得于天地之理,也是一般,岂人类之外,别有一等圣人,而与我大相殊绝者哉?知圣人与我同类,则知人性之皆善,而其有不善者,乃由于陷溺其心,不可归咎于性矣。”
【元典】
“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译文】所以龙子说:‘不知道脚样而编鞋,我知道不会把它编成草筐的。’草鞋的相似,是因为天下之人的脚形是相同的。
【诸儒注疏】“蒉”,草器也。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为之屦,虽未必适中,然必似足形,不至成蒉也。
【理学讲评】龙子,是古贤人。蒉,是草器。孟子承上文说:“人性之同,不但有征于物类而已,验之人身,莫不皆然。尝闻龙子说道:‘屦之为物,因足而制者也,织屦者,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任己意以为之,虽未必一一中度,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我知其必适于用,断不至去足之远,而为盛土之蒉也。’盖足有定形,则屦有定制,以一人观万人无弗同者,知天下无不同之屦,则知天下无不同之足矣。由足推之,而凡为足之类者,又安有不同者哉!”
【元典】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想似也。”
【译文】口对于味道,有同样的嗜好;易牙是最先掌握了我们口味上共同嗜好的人。假使口对于味道,生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就像狗、马和我们不同类一样,那么天下的人为什么都追随易牙的口味呢?说到口味,天下的人都期望尝到易牙烹调的菜肴,这说明天下人的口味是相似的。
【诸儒注疏】“易牙”,古之知味者。言易牙所调之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
【理学讲评】易牙,是古之知味者。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足相似,惟口亦然。口之于饮食,诚有甘旨之味,未有不以为美而同其嗜好者也。故至今言饮食者,皆以易牙所调之味为美,非是他独能知味,不过于我众口之中,先得其嗜好之性耳。如使口之于味,所好不同,其性与人殊异,就如犬马之与我不同类的一般,则天下之人,其欲至不齐矣,何独所嗜好者,皆依从易牙所调之味而翕然以为美也。惟口之于味,天下皆期于易牙,而千万人无异好,是嗜味之性不殊,而天下之口,举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岂止于口之同嗜也哉?”
【元典】
“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
【译文】耳朵也是这样,说到声音,天下的人都期望听到师旷演奏的乐曲,这说明天下之人的听觉是相似的。
【诸儒注疏】“师旷”,能审音者也。言师旷所和之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口相似,惟耳亦然。今观耳之于声,举天下之人,无有不期待于师旷者,师旷所审之音,其律吕之相宜,宫商之迭奏,无有不以为谐和中节,而翕然乐听之者,岂是师旷独能审音也,不过先得我耳之所同然耳。以耳之于声,天下皆期于师旷,是听德之聪不殊,而天下之耳举相似也。比类而推,而形体之同,又岂止于耳之同听哉!”
【元典】
“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译文】眼睛也是这样,说到子都,天下没有不知道他俊美的;不知道子都俊美的,是不长眼睛的人。
【诸儒注疏】“子都”,古之美人也。“姣”,好也。
【理学讲评】子都,是古之美人。姣字,解做好字。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耳相似,惟目亦然。古今言美色者,莫过于子都,至于子都之美,不但一人见之,而知其容色之姣好也。举天下之人见之,无不知其容色之姣好者。若于子都而不知其姣好,则必瞽目之人,视之而不见者耳。凡有目者,岂有不知其姣好者哉!以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是可见天下之目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又有不止于目之同美者矣。”
【元典】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关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说我口。”
【译文】所以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耳朵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睛对于容貌,有相同的美感。说到心,偏偏会没有相同的爱好吗?心的共同爱好是什么?就是理,就是义。圣人最先觉悟到我们人心的相同爱好罢了。所以理义能使我们心理愉悦,正像牛羊猪狗的肉能使我们享到口福一样。
【诸儒注疏】“然”,犹可也。草食曰“刍”,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孟子言人心无不说理义者,但圣人则先知先觉乎此耳,非有以异于人也。”程子又曰:“理义之说我心,犹刍豢之说我口,此语亲切有味,须实体察得理义之说心真犹刍豢之说口,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