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有此形,即有此性。今观形体在人,无一之不相似。所以说,口之于味,天下期于易牙,而知人之嗜味无不同焉。耳之于声,天下期于师旷,而知人之好音,无不同焉。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而知人之悦色,无不同焉。夫口耳目,乃形气之粗者,尚皆有同然之性如此,至于心为一身之主宰,众动之纲维,又口之所以知嗜,耳之所以知听,目之所以知美者也,岂无以一人之心,合众人之心,而同以为然者乎?”盖既同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则必同得天地之帅以成性,未有形体皆同,而虚灵不昧之真,反有独异者也。道在事物为理,从心中裁处为义。凡牲畜草食的叫做刍,谷食的叫做豢。孟子承上文说:“观众体之相似,固可以知人心之有同然矣。心之所同然者,果何在乎?心无定体,以理为体,理在人心,无不同此统会之善者。心无定用,以义为用,义在人心,无不同此裁制之宜者。心所同然,谓此理义而已。圣人之心此理义,吾人之心亦此理义,但圣人知则先知,而于理义之所当然者,由之无不至,觉则先觉,而于理义之所以然者,察之无不精,惟能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而原其禀赋之良,则何尝加于吾性之外哉!故此理义之在我心,不独圣人悦之,人心无不悦之者。盖根之于心,同此秉彝之良,则悦之于心,同此懿德之好,就如刍豢之味,脍炙我口一般。举天下之人,无不口悦刍豢,则举天下之人,无不心悦理义,此理义所以为同然之心,而圣人所以与我同类也。彼为暴者,良由陷溺其心,而自丧其同然之美耳,岂其才之罪也哉!”人能反求诸身,而自得其理义之良心,油然乐善之衷,无为声色臭味之欲所夺,则操存久而念虑纯,涵养熟而性真湛,圣人信可学而至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受性于天,而凝之于心。心以为不然,则所行必违之;心以为然,则所行必从之。其欲其所不欲、为其所不为者,皆物诱之以陷溺而失其本,要其心之固然者则固不可昧也。乃人见圣人之所为无一不善,而人弗能,遂疑此理为圣人之所独而人皆不具,因而谓心之不同,则因而谓性固不同也,而岂其然哉!
“今夫均是子弟也,皆可以有所为,而皆未知适从者也。乃时当富岁,则修其业,循其分,有所赖借以远于恶,虽有不率者寡矣。时当凶岁矣,则以强陵弱,以众弱寡,暴害于人而不知有善,虽有自好寡矣。由此观之,可以知无异人则无异性,非天之降衷,授多赖者以为善之才,多暴者以济恶之才,如彼乎其殊也。盖生计迫而唯知有财利之一涂,遂使其心陷溺于营谋之内,乃令好善恶恶之心不能自拔而见也。推此以思,凡为不善者,皆物欲交感之后,引之而入沉迷之中,而非其心之独昧,审矣。则请推之万物,推之一身,而无不可类知者。
“凡人物之生,皆天生之也。未有生而生之者,天之事;既有生而养之者,则天委其责于人物,而天事尽矣。今且就有生而无识者言之:草木之类,宜乎其纯任天而莫能自主矣。乃试就磬与麦而思之,其生也,固有为之种者;则其成也,美恶不同,疑类之有殊矣,而非然也。既播其种,又从而稷之,则种之之事毕矣。其种之也,皆于已治之地,其树之也,皆因可种之时。于是得之地者宜,得之天者正,得之人者尽,则勃然而生,莫不有可茂可秀之几,至于日月具足,实皆熟矣,莫不有可坚可好之理。如是而或取盈焉,或取寡焉,岂复归咎于种之有所偏、有所吝哉?则惟地有肥者,有硗者,滋培于方长之后;雨露有能养者,有不能养者,润浥于将成之际,农人之有事于耘锄,有勤者,有惰者,保护其方苞之时。如此乎不齐,则下田之得,下岁之收,下农之获,皆因无所赖藉于有生之后,而亦既诞降之为嘉谷,种之者又一因其生理,未有不同焉者也,则亦降才同而陷溺异之明征矣。”
“以此思之,凡有生之类,皆可推矣。故天地之生,莫不有类焉。惟非其类,则生也殊而所可成者亦异。天之别之,一本而万殊者,皆在分类之初。若其类同,则生也同,而所成者亦同。自草木之无知,等而上之为禽兽之有觉,又等而上之为人之有理,苟同其类,则无所异,而必相似。天下未有疑麦之或为草莱,而羽毛齿革之或相舛者,何独至于均是人也,而因其情开物诱之后,遂疑其心之有异理,而天之降之有殊乎?以实言之,则上极于圣人,而均是人也,二气之健顺,有心而皆可体;五行之变蕃,有心而皆可备;固可确然而信之日与我同类者,而又何让哉!夫有生则有质矣,质立而形成;有形则有感矣,感通而情发。而心凝于形之中,为情之主此,皆一致相生而无异本者也。生之为人,则形亦人之形,情亦人之情,心亦人之心。使其不相似,则皆不相似矣。而请以形验之。
“龙子曰:‘凡物有异形,则莫能信也;将拟以为然,而又疑其不然,乃为屦者,有不知足者矣,虽大小之有等,而必同乎其为屦。为者信之,而我亦可代为信之,知必不为蒉矣!夫为屦者早已信蹑屦者之适,宜无不似者,则惟均之乎足。均之乎人之足,则自有生人以来,其形之同决矣。所以能同乎形者,岂非天使之为人,而精粗相称之有同理哉?则请进而以情验之。
“口之识发于味矣。天下无常味也,而既为人之口,则有人之味,故口之于味,其所嗜者同也。今夫易牙,能为味者也,而易牙岂以其口之私嗜而为甘苦哉?特在他人则于味不适口之后,而始知善调者之甘。易牙特能尽人口之情而通其理,不待食之不甘而始形其可嗜者之有在耳,非易牙之口与易牙之味有殊于人也。如使人各一口,人各一味,其于味也,受于天者之性有殊于人焉,若犬马之嗜与我不同类矣,则此之所甘,彼之所苦,尽天下之口,何能强以嗜而随易牙之所调以为味哉?然则言人之情而至于味,通古今四海期于得易牙之味而甘之,则天下之口有同形则有同情,其相似明矣。
“载观之耳,惟耳亦然。均为人之耳,则均为人耳之情,与口之味而奚殊乎?耳以受声,而声有和不和之异;和者则其情乐,不和者则其情倦。至于声,鸿纤缓迫清浊之不齐,而师旷审之,天下皆乐闻之。通古今四海期于得师旷之乐而说之,则天下之耳有同形斯有同情,非是而不足以合其和顺发扬之度,举相似矣。
“载观之目,惟目亦然。均为人之目,均为人目之情,与口、耳而奚殊乎?目以受色,而色有妍与媸之异;妍者则情生乎爱,媸者则情生乎憎。至于美色如子都,贞淫好恶之虽别,而不能谓子都之不姣。若有人焉,子都当前而不知其姣,其为无目者乎!形不具则情不生,形不似人则情与人异。苟其瞻视之灵犹乎人,则美恶之辨必无异,而目之情岂不相似乎?
“我故汛观于天下之形,详审乎天下之情,而可决言之曰:口之于味,验之于易牙,而信其有同嗜焉。虽贪味与不贪味之或差,而口之本情,则必无有甘其苦而苦其甘者也。耳之于声也,验之于师旷,而信其有同听焉。虽知音与不知音之或异,而耳之本情,未有高不喜于抑下不喜于扬者也。目之于色也,验之于子都,而信其有同美焉。虽说色与不说色者之有异,而目之本情,未有妍其媸而媸其妍者也。
“夫形同则情必同矣。乃情者感物而通,物万变而情亦且因之而改,其同也尚如彼,至于为情之主而以治情者,则心是也,凝之于中而有定者也,则天所以生人之理,实在此矣。情且有顺逆矣,因以有好恶矣。心者人之所主,而顺之则见为然,逆之则见为不然。惟其有之,是以相得而安,则其所同者,所然者也,而岂独无通古今四海智愚贤不肖而可否之不昧者乎?
“夫人之好恶不一矣,其取舍不一矣,乃至于良知之不味者,则同也。同者何也?我于不识不知之中而显之曰:理也,义也。事物当前,而自有固然之条序;应事待物,而自有必然之准则。举天下之人,有能谓父不当慈,而子不当孝者乎?有能谓于己可不忠,而于物可不恕者乎?虽椽丧之余,憬然而不敢自诬者,此理义也;有清明之顷,晓然而所必乐得者,此理义也。尧不可谓暴,而桀不可谓仁;言有时而狂,而名无时而乱。推此心也,然者从之,不然者违之,则圣人矣。
“而圣人岂有异乎?特在众人也,于失理违义之后,尤悔交加、困衡内作之余,而始知义理之可以安心而得理。而在圣人也,则存之不失,充之益通,物至而理斯显,行焉而义即现,故天下皆服其泛应曲当之大用,而圣人之顺天理以合人心者,则已密矣。要其所以为圣者,则即此古今四海智愚贤不肖之同以为然者耳。然则圣人之心即众人之心,而可以知众人之心一圣人之心矣。
“故反吾心之实,而得天命无私之理;类通万物之情,而察天良必动之几;则见夫理义本具于心,而情自与相歆合。理也,义也,行焉皆得而我心说,无人而不然也,犹刍豢之与我口相适,无味而不说也。不说刍豢者,必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不说理义者,亦必非人而后然哉!恶得以陷溺者之惑于利欲、迁于流俗,而疑圣人之有异性乎!舍性于心,而心之所有,即性之所凝,故曰性善。不得引不善者以疑之也。”
【元典】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曰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译文】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很繁茂,因为它处在大都市的郊外,常用刀斧砍伐它,还能保持繁茂吗?那山上日夜生长,受雨露滋润的树木,不是没有嫩芽新枝长出来,但牛羊接着又放牧到这里,因此成了那样光秃秃的了。人们见它光秃秃的,就以为这山不曾长过成材的大树,这难道是牛山的本性么?
【诸儒注疏】“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尝美矣,今为大国之郊,伐之者众,故失其美耳。“息”,生长也。“曰夜之所息”,谓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曰夜之间,凡物皆有所生长也。“萌”,芽也。“蘖”,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洁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虽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从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洁而无草木也。
【理学讲评】牛山,在齐国东南。萌,是芽。蘖,是芽之旁出的。濯濯,是光洁的模样。孟子说:“人心本自有天理之良,而善端每戕于物欲之害,观之山水,则可知矣。齐有牛山,其林木茂盛,昔尝见其美矣。但以其邻近都邑,在于大国之郊,举国之人,皆樵采于其中,斧斤之斩伐者众,而山木之茂盛者,遂失其常,尚能如昔曰之美乎?然其根株之末尽拨者,曰夜之所生息,雨露之所浸润,潜滋暗长,岂没有萌蘖之发焉。使这萌蘖无害,则林木或可复生,乃牛羊又从而践踏之,于是并这萌蘖之生,也不得遂其长养之性,而牛山之上,遂至于濯濯然光洁,更无材木之可观矣。人止见今曰之牛山,濯濯然光洁,便说道昔日之牛山,就是如此,原未尝有材木之生,此岂山之性本然哉!山能生木,而不能免于斧斤之伐,牛羊之牧,是以至于无材耳。知山木之害,在于斧斤牛羊,而不当归咎于山,则人心之害,可以例推矣。”
【元典】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译文】就说在人的身上,难道会没有仁义之心吗?有些人之所以丧失了他的善心,也就像刀斧砍伐树木一样,天天砍伐,还能保住善心的繁茂吗?(尽管)他日夜有所滋生的善心,接触了天明时的晨气,而使他的好恶之心同一般人也有了少许的相近,(可是)他白天的所作所为,又将它搅乱、丧失了。反复地搅乱,那么他夜里滋生的那点善心就不足以保存下来;夜里滋生的善心不足以保存下来,那他离禽兽就不远了。人们见他像禽兽,就以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天性,这难道是人的实情吗?
【诸儒注疏】“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平旦之气”,谓未与物接之时,清明之气也。“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几希”,不多也。“梏”,械也。“反覆”,展转也。言人之良心虽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其气清明之际,良心犹必有发见者。但其发见至微,而旦昼所为之不善又已随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牧之也。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展转相害。至于夜气之生,日以浸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平旦之气亦不能清,而所好恶遂与人远矣。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牛山之木,以有斧斤牛羊之害,遂至于失其美,则知濯濯者山之变,而有美材者,固山之常也。岂惟山有美材,虽存乎人者,本其有生之初,亦何尝无仁义之良心哉?盖吾人之心,皆有这恻隐羞恶之良,此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本然之善心,随感而即见,就如山木之尝美一般。但人不知有操存涵养之功,往往为外物所诱,情欲所牵,于是恻隐之心,反移于残忍,羞恶之心,反遂于贪昧,其所以放失其良心而不存者,亦如斧斤于山木一般。今日伐之,明日又伐之,欲山木之尝美,不可得矣。况以物欲之斧斤,而旦旦焉攻伐吾心之仁义,岂能保全其美,而不至于丧失也哉?”平旦,是平明时候。梏,是拘械不得转动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人所以丧失其仁义之良心者,固由于物欲之害矣。然物欲能为人心之害,而不能使善端之终泯也,盖其日间纷扰,到得夜间宁静,其良心亦必有所生息,积而至于平旦之时,一物未接,正是夜气清明之际,此时良心发现,善念萌生,也知好仁恶不仁,好义恶不义,其好恶大率与人公是公非之心,相去不远。但这一念之良,放失既久,发见甚微,所存者仅仅几希之间而已。使于此几希之理,培养而扩充之,则良心犹可望而复全也。夫何夜气之清明无几,而旦昼所为,复皆不仁不义之事,将那几希之善端随即禁梏而亡失之矣。正如山林既伐,幸有萌蘖之生,牛羊又从而人牧之也,良心安得不尽丧乎!”反复,是展转更迭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良心之既失,而仅存者,既不免于旦昼之梏亡矣,使其梏害未甚,则培养之功,犹可以复施也,惟是今日之所为,既害其昨夜之所息,今夜之所息,又不胜其明日之所为,日复一日,反复相寻,滋息之机愈微,而桔亡之害愈数,由是夜气之生,寝薄寝消,而仁义之良心,将尽丧而无复存焉者矣。夜气既不足以存,则平旦之气,亦无复清明之候,必将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而始焉与人相近者,今去禽兽不远矣。人见其所为,无异于禽兽,因以为天质之不美,本未尝有才。不知人情之常,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其为恶而至于去禽兽不远者,乃由于物欲之桔亡,旦昼之反复,以至于此。若以为未尝有才,是岂人情之常也哉!”盖山木之美,山之常也,不可因其濯濯,而谓山之无材。好恶之正,人之常也,不可因其梏亡,而谓人性之无仁义,惟自其萌蘖之生,几希之念观之,而山木人心之本体,始可得而见矣。
【元典】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译文】所以如果得到好好的养护,没有东西不能生长;如果失去护养,没有东西不会消亡。
【诸儒注疏】山木、人心,其理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