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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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孟子告子章句上(6)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山木伐而犹有萌蘖之生,良心放而犹有几希之善,可见人心之与物理,其生息之机,皆未尝亡,顾所以养之者何如耳。苟或其生息之机,得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萌蘖,得雨露之浸润而益滋也。即吾心几希之理,亦将与夜气而常存,而可渐复其仁义之良矣,其何物之不长乎?苟或其生息之机,失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既伐,加以牛羊之牧而遂濯濯也。即吾心清明之气,亦将随旦昼而梏亡,而去禽兽也不远矣,果何物之不消乎?”夫养之得失少异,而物之消长顿殊,则山木之濯濯,诚不可归咎于山,而人心之桔亡,要不可归咎于性矣。是安可无培养之功乎?

【元典】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译文】孔子说:“把握着就存在,放弃了就丧失;出去进来没有定时,无人知道它的去向。’大概就是说的心吧?

【诸儒注疏】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气定,常如平旦之时,则此心常存,无适而非仁义矣。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

愚闻之师曰:“人理义之心未尝无,惟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昼之间不至梏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于学者极有力,宜熟玩而深省之也。

【理学讲评】操,是持守。舍,是遗弃。乡,是方向。孟子承上文说:“养有得失,而心之消长因之,则心之系于所养明矣。而存养之功,又非可以时刻间断者也。孔子尝说道:‘天下之物,容有操之未存舍之未亡者,今才一操持,随即收敛而存,才一舍置,随即放失而亡。方其存也,有时而入,瞬息之顷,而入者忽然而出,出入初无定时也。方其入也,似乎在内,恍惚之间,而内者忽驰于外,内外初无定向也。’若此者,果何物哉,亦惟吾人之心,是如此而已。”盖凡物之滞于形器者,人皆可以照管其存亡,把捉其出入,惟是心也,动静相乘,既无机缄之可测,理欲互发,又无方所之可求,克念此心,罔念亦此心,是以或存而或亡也。一息此心,千里亦此心,是以无时而无乡也,非心之谓而何?由孔子之言观之,可见心之在人,得失甚易,而保守甚难,操存涵养之功,固当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矣。然存养之功,莫要于主敬,敬肆之间,而天理存亡之几,实决于此,惟敬以直内,使方寸之中,天君常在,则神清气宁,其湛然虚明景象,不独平旦之时为然,而动静常定,虽感遇万端而志不扰,虑周四海,而神固未尝外驰也,尚何存亡出入之可言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立人之道,日仁与义。其受之于天为性,而含之于虚灵不昧之体则为心。故仁义者,即心之存者也。乃心之为体,与物相感通,而物亦得入而动之;物欲人而仁义之心为所挠乱,故必常操此仁义之本心以为主而后不亡。自有沉溺于利欲而舍其真心者,以流极于贪残而不止,乃使人疑其本心,以为本无仁义之藏。不知操之于固存之日,养之于已亡之余,则此心实有于虚灵不昧之中,而性情之正见矣。今夫常操而不亡者,非功深德立,未足以见其体也。而已放之后,仅存之几,于气之清明者发焉,此则尚有人之心者皆可省察而识也。而吾请喻言之。

“齐之东郊有牛山焉,由今视之,无木之山也。乃问之故老,其木尝美矣。使能保其美焉,虽今存可也。而以其所在之郊为大国之郊,求材者采薪者之众而且便也,大者戕于斧,小者毙于斤,苟利于用,不恤山之凋也。及是而可以为美乎?美之实去,而名亦不得加矣。然其生木之本未尽亡也。是其日夜之所息,因乎生理之必发;雨露之所润,得乎天一之所滋,则固非无萌蘖之生焉。其生虽微,而可以徵造物茂育之不间,使从而养之,林樾之美,犹前日可也。乃牧牛羊者又从而纵牧其中,践之龅之,萌蘖尽矣。以是斧斤牛羊之相寻无已,而若彼其濯濯矣。昔者之美,嗣后之萌,皆不可复识矣。人于此濯濯之后而观牛山,牛山果然无木也;则将疑从来之为濯濯,而语以山木尝美者,且谓其诬也。乃以实思之,山之性本育木者,而其森密蔚茂之材果前此之固有,则岂得以今日之凋敝为其固然者病哉?

“知此,则知人之本心亦如是焉耳。仁义者,人心之实体也。在存心之君子始终此心,则始终此理具足于心,以存其天之所赋,不待言矣。虽以不知存之人而言之,而身生而与俱生,则形存而与俱存。孩提则知爱矣,长则知敬矣,皆有所不忍矣,皆有所不为矣,岂无仁义之心哉?此心也,良心也,不学虑而知能与物相安、与事相宜者也。乃其几之动而与物接矣,可欲而欲之,欲以遂焉,因不可欲而欲之以遂其欲;可为而为之,利以合焉,因不可为而为之以合于利;此心遂放荡而不复自顾其本。其所以引之而放者,则利也,欲也。欲以戕吾仁,利以戕吾义,亦犹斧斤之于木,有相刑之用焉。良心之体已微,而利欲之加无已,犹夫旦旦而伐之矣。山以木之尽而不得为美,人以良心之放而陷溺于恶,可以为美乎?亦犹无木之牛山矣。然其生人之本未尽绝也,日明日旦之间,天理流行而不已;向晦晏息之际,利欲不接而生机萌。不知其息而自息者,于其平旦之气而验之矣。未有思也,未有为也,于斯时而气不随物而荡者,心乃因气而清。则其好善恶恶之情,或为欣企,或为愧悔,皆仁义之不容昧者,而与夫人所受以生之理相近也者几希矣,使从此而全其好、领其恶,以扩充其几,则心之本体复矣。乃迨乎旦昼之所为,利相诱而欲相迷,迫之以势之不可止,而锢之于陷溺之中,有若梏然,使其乍见之心不得以自遂,而近人之好以亡矣。天机不易于绝,已梏而犹生,物欲无所不投,已生而又梏梏。之反覆矣,则虽在莫夜无可思,无可为之时,而气随物迁,心因气动,孳孳于利欲者,不必有可思,不必有可为,而计画奔驰之情不止,其为乍清之夜气者不足存矣。夫至于一息之顷,一念之微,无时不在利欲之中,而夜气无复存者,则甘食说色,以无复有恻隐、羞恶之心,违禽兽不远矣。乃因其行事,叩其中藏,而果与禽兽无别矣,因以谓夫人之性中本无为善之才,而但有甘食说色之机。乃溯之于未放之前,察之于既放之后,知其戕贼之非一旦,而一理之不能胜众欲,则人本然之情炯炯不迷于好恶者,岂若此哉?

“由此观之,其存其去,在人而不在天,明矣。夫良心之存乎人者,在既放之余,而有可以生长以全复其本然之体,则存乎养之者,亦犹萌蘖之可养而使成材也,但在乎得失之间耳。在山木也,禁其樵牧,加之培壅,则可使渐渍以成乔木。在人心也,节其嗜欲,资以学问,则虽蔽锢之余,善几偶动,而扩充之以达于万行,即可使仁熟义精,而德业日崇。若其不然,听牛羊之牧而萌蘖无余,山木濯濯矣,昕利欲之梏而夜气不存,人且为禽兽矣。盖天授以仁义之心,而人自有养之之力,本然者不可恃,而一需于人事之克尽。物也,人也,消长之理,皆必然之势,而岂有一物焉不然者哉?

“夫能养者,能操者也。而彻乎已放之后,与未放之前,常守此心于虚灵之宅,则操之功切矣。孔子曰:‘在我者不能自主,而在物者犹有待也,则不操而或存,操之而未必即存,有矣。乃止此一理,而兹则所存者即所操,操之乃存,操而未有不存,操则存矣。不舍而或亡,舍之而未必即亡,有矣。乃止此一几,而兹则舍之念即亡之实,推舍则亡,舍则未有不亡,舍则亡矣。其亡也,有若出也;其存也,有若入也;其出也,惟未之操,而非有欲出之势在其先;其入也,唯不之舍,而非有将入之机以有所俟;无时矣。其出也,凡物皆可以诱之而使丧;其入也,凡念皆可以因之而即见,凡境皆其所显之用,凡境皆其所藏之境;莫知其乡矣。’斯何几也?何象也?惟人固有之仁义丽于虚灵知觉之中,则如斯乎!由孔子之言思之,则凡乡而皆此至仁大义之乡,凡时而皆仁义来复之时,则但在乎操之而不舍,则天理流行于此心为人之所固然,其得以天下有禽兽之人,而疑吾心之无仁义哉?故能见其心者,惟善养之君子。而不知养者,勿怪其委罪于赋畀之不良也。”

【元典】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译文】孟子说:“对于君王的不聪明,不必奇怪。即使有天下最容易生长的东西,(如果)晒它一天,冻它十天,没有能生长的。我见君王的次数很少,我一离开他,那些给他泼冷水的人马上又围上去了,(这样,)我对他刚有的那点善心的萌芽又能怎么样呢?”

【诸儒注疏】“或”,与惑同。疑怪也。“王”,疑指齐王。“暴”,温之也。我见王之时少,犹一曰暴之也;我退则谄谀杂进之日多,是十日寒之也。虽有萌蘖之生,我亦安能如之何哉?

【理学讲评】或字,即是疑惑的惑字。王,指齐宣王。暴,是温暖的意思。罕,是少。萌,是草木初生的芽。昔齐宣王亲信谗邪,疏远忠正,不知纯心用贤之道,故孟子私议之说:“君德莫大乎至明,然必有忠贤辅导之功,朝夕薰陶之益,乃能成德。今齐王之不智,固所宜然,无足怪也。所以然者,为何?盖君心惟在所养,与君子处,则养之以善,而日进于高明。与小人居,则养之以恶,而日流于卑暗。王之不智,只为远君子而亲小人故耳。譬如草木之为物,虽有天下极易生的,也须和气培养,方能畅茂,若使一日暴之,才得些阳气之温和,却乃十日寒之,不胜其阴气之肃杀,必然枯槁零落,岂有能生之理。今我见王之时少,虽有忠言谠论,从容献纳,就如一日暴之一般,及我既退,那谗谄面谀之人,左右杂进,都能蛊惑君心,败坏君德,就如十日寒之一般。故王虽善端发动,非无萌蘖之生,然一时之开悟,不胜众欲之交攻,一人之启迪,不胜群邪之引诱,暂明复蔽,终归于昏暗而已,我亦将如之何哉!王之不智由然矣。”夫人主深居九重,臣下稀得进见,忠言谠论,本难尽闻,若左右便嬖之人,加以逢迎谄谀,则正人愈疏,小人愈密,蒙蔽日久,虽智必昏,贤者皆不乐为之用矣。如齐宣王者,岂非后世永鉴哉!

【元典】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译文】下棋作为技艺,是小技艺;不专心致志,就学不到手。弈秋是全国最擅长下棋的。让弈秋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人专心致志,一心只听弈秋讲解。另外一人虽然也在听讲,却一心以为有只天鹅要飞来了,想着拿弓箭去射它,虽然他同另一人一起在学,却不如人家学得好了。是因为他的智力不如人家吗?当然不是这样。

【诸儒注疏】“奕”,围棋也。“数”,技也。致极也。“奕秋”,善奕者名秋也。“缴”,以绳系矢而射也。

程子为讲官,言于上曰:“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官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薰陶德性。”时不能用,识者恨之。范氏曰:“人君之心,惟在所养。君子养之以善,则智;小人养之以恶,则愚。然贤人易疏,小人易亲,是以寡不能胜众,正不能胜邪。自古国家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盖以此也。”

【理学讲评】弈,是围棋。数,是技艺。秋,是古代善弈的人名。射乌的以丝绳系箭叫做缴。孟子承上文说:“忠言启迪,固在于贤者,而专心听信,则系于入君。今我之进见日少,亦由王听信不专故也。譬如下棋的一般,棋虽是小小的技术,然其中纵横变化,自有一种妙算,若非专心致志,将精神意念只在里面讲求,何由得它的妙处。就是弈秋通国称为高手,设使他教二人下棋,一人专心致志,一一听弈秋的指示,更不想别样念头。其一人虽在旁同听,却不精专,心中想着鸿鹄将至,欲弯弓系箭射而取之,一心要学棋,一心又在鸿鹄,虽与他同学,不及多矣。这岂是资禀知识本来不同与?我以为不然,盖存心有纯驳,则造诣有深浅,用志不分,故专而有成。驰心于外,故画而不进,非其智有差别也。今齐王虽有为善之资,而无必为之志,既不能虚己以受教,又不能纯心以用贤,其与学艺于弈秋,而分志于鸿鹄者,一而已矣。安望其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以成明哲之德哉!所以说无惑乎王之不智也。”大抵人君一心,攻之者众,凡投间抵隙,以移其耳目,而夺其心志者,不止如鸿鹄之牵引而已。若非讲明义理,以养此心,信任贤人君子,以维持此心,则人欲日炽,天理日亡,施之政事,必将颠倒错乱,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先儒程氏所谓涵养气质,薰陶德性,其言最为明切,入主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孟子以人皆可以为尧、舜,而望当世之君以大有为。及至齐而不能改宣王之德,于是有议孟子者,以为王之必不可王,自其生质之愚。不然,则以孟子之曲引以当道,而何终不可与为善?则人固有智愚不移之性,而性无不善之说未为得也。

孟子乃推明其故曰:“以今观之,王之不智不可掩矣,故论者惑焉,谓其智果弗若于古之帝王,天实使然,而人无如之何耳。乃推王所由不智之故,则用人而迷于贤不肖、行政而惘于得失、谋国而昏于兴废者,皆灼然有其原委,而又何惑乎?其惑于王之不智者,谓使非不智也,则吾尝告之以善,引而通之,当无难者。而其实不然。以物譬之;得天之厚而生者,洵其种之善矣。乃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亦必有以保之,而无以戕之。假令一日之暄和暴之以蒸动其生机,十日之涸阴寒之以摧折其生理,则所暴不敌其所寒,而甫生之弱质旋为萎坏,未有能生者矣。吾之见王而迎王乍启之明,以使之察识而扩充之,为时亦罕矣,是一日之暴耳。吾退而便佞诱之以声色,策士劫之以功利,邪说夸之以隐怪,并进而寒之,不啻十日矣。则受于天之生理已微,吾所导以求本心之生机未定,虽其足用为善之智乍启而有萌焉,而旋即枯槁,吾将如之何哉?乃为人君者,亦安能尽绝天下之小人而不使进前哉?求免于十日之寒,亦于己取之而已。智隐而不即见,而求之当身可以自尽者,不有心乎?其所欲为者,不有志乎?心专而求于理者笃,则事物之条理自彰;志致而求其成者坚,则得失之权衡自审。于是而有君子为之启迪焉,以求天下之理,庶几其得之于寸心,而未专恃乎人也。则请以奕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