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之所志,早有一从心之矩在吾规量之中,此吾之始之也,有若是者。三十以后之所进,不舍所志之学,而不敢期从心之获,以渐通之,以渐成之,吾之中之也,有若是者。七十之从心不逾,尽协乎吾志之所求,博通于所学之大,知与行自信诸心,天与物不在乎外,吾之终有若是者。则诚哉,性之不可恃,而学乃以尽其性也。吾之学如是,凡与我共学者,其亦尚如是乎!
【元典】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译文】孟懿子问孝,孔子说:“不违礼。”
【诸儒注疏】孟懿子,鲁大夫仲孙氏,名何忌。“无违”,谓不背于理。
【理学讲评】孟懿子,是鲁国的大夫。违,是违专悖。孟懿子尝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叫做孝?”孔子答说:“孝亲之道,只在无违而已。”孔子所谓无违,是说人子事亲,有个当然不易的道理,不可有一些违悖,不是说从亲之令,便谓之孝也。只因懿子不能再问,故孔子未及明言其意耳。
【元典】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
【译文】樊迟驾车时,孔子告诉他:“孟孙问孝于我,我说:‘不违礼’。”
【诸儒注疏】樊迟,孔子弟子,名须。“御”,为孔子御车也。“孟孙”,即仲孙也。夫子以懿子未达而不能问,恐其失指而以从亲之令为孝,故语樊迟以发之。
【理学讲评】樊迟,是孔子弟子。御,是御车。孟孙,即是懿子。孔子因懿子不能再问,怕他错认做从亲之令,便是无违。故因樊迟御车,乃告他说:“孟孙曾问孝于我,我对说孝在无违。”盖欲启樊迟之间,以发明所言之意也。
【元典】
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译文】樊迟说:“什么意思?”孔子说:“活着时按礼侍奉;死之后按礼安葬、按礼纪念。”
【诸儒注疏】生事、葬、祭,事亲之始终具矣。“礼”,即理之节文也。人之事亲,自始至终,一于礼而不苟,其尊亲也至矣。是时三家僭礼,故夫子以是警之,然语意浑然,又若不专为三家发者,所以为圣人之言也。
胡氏曰:“人之欲孝其亲,心虽无穷,而分则有限。得为而不为,与不得为而为之,均于不孝。所谓,以礼‘者’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
【理学讲评】礼,是天理之节文。樊迟闻孔子之言,就问说,如何叫做无违。孔子答说:“所谓无违,只是不违乎礼而已。”
【心学讲评】圣人之教人,彻乎上下而无异理,虽或因所遍而进退之,未尝不协于一也。至于为人子者而问孝,孝之道,因心尽力,岂有一理一事之可言哉,归于一心而已。乃同此一心,而人之不能尽者,各有其所以不能尽之故。且其人既知有孝而问矣,则固有人子之心也。特反求之心,而觉其有所未安,大约在有所恃而有所忘。人各有所恃,各有所忘,则夺其所恃而警其所忘,以求安于其心者为教,不容不分别言之。要之,无事可指、无道可言,唯心可尽,而凡有愧于为人子者,皆于此而知所警也。故懿子、武伯、子游、子夏之问,其教之也,有异词焉,学者合观之而自悟耳。
孟懿子早学礼于夫子,非于事亲当尽之节有未悉者。乃生为世族,习予三家之僭,或有非所以事亲者而致之亲,见为固然而不求诸心之安者,多矣。其问孝也,求之事亲之事,而未求在己所以事亲之当然者。故夫子告之曰:孝,顺德也。亲之所以待事于我,我之所以上事其亲,一因其顺而后可,则亦称吾心之发,率循之而无违焉可也。大哉夫子之言乎!凡仁人孝子之心,如其可致之心,与亲所可受之实,上而至于严父配天之典,下而极乎啜菽饮水之忱,皆无违也。惜乎懿子之未能请明,而夫子有未尽之蕴也。夫子念夫“无违”之旨未畅,则将有因仍乎世俗之非,以为非义之养,而取说于一日者,乃以辱亲于没世,故于志有所未满者;适登车有所往,而樊迟御。夫子之为懿子言者,非为樊迟言也;而迟,亦夫人之子也。在懿子有其不可违者,于樊迟而非必无所或违,则亦可为迟告矣。
子告之曰:比者孟孙问孝于我,意者其不自信于能为人子乎?抑恐其自信可为人子,而终不足以为人子也?我对曰“无违”。吾反覆思之,复深念之,天下之欲致孝者,果未有不出于顺者也。就懿子而欲致其孝,亦唯有不逆于顺德者也。而樊迟亦深念之矣。为人之子,而未有以违为道者,乃尽人之子,而未有果能不违者。见为违,则固违矣;见为不违,而违者亦多矣。将何以出之心皆因其必然,致于亲者皆惬其固然乎?子曰:夫所谓无违者,礼而已矣。先王因人子固有之情不可过、不可不及者,酌其中正,以使苟有是心,必有是可自尽之节,苟有是事,必如其所宜用之情。故制之以一成之典,贵者贱者分不同,而伸其所可伸,诎其所可诎;贤者不肖者力不同,而俯而就者可就,企而及者可及。此礼也,生以之事,死以之葬,远以之祭。故能孝者但一因其常经而用之,皆吾心之所安,即皆亲心之所自豫。事以此焉,不但唯吾意之所至,与徇吾亲之所欲而苟说也。死以此葬焉,不但惟吾力之所可为,与徇世俗之所侈而徒为文也。远以此祭焉,不但惟吾物之所可备,与徇世俗之所失而至于淫也。文皆情矣,不敢逾者,即不忍妄矣。此之为无违而已矣。吾恐孟孙之未尝喻也。夫子为孟孙之违礼以事亲者言,则歌《雍》舞佾,非亲之所可受,即自用自专,而忍不顾其亲。乃自天下后世之事亲而违礼者言,则或俭或奢,但有任己意以鸣孝之心,即无忌无惮,而有不自安其亲之咎。为懿子言也,即可为樊迟言也,即可为天下后世为人子者言也。呜呼,大矣!
【元典】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译文】孟武伯问孝,孔子说:“关心父母的健康。”
【诸儒注疏】武伯,懿子之子,名彘。言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唯恐其有疾病,常以为忧也。人之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自不容于不谨矣,岂不可以为孝乎?旧说: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于不义为忧,而独以其疾为忧,乃可谓孝。亦通。
【理学讲评】孟武伯,是孟懿子之子,名彘。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是孝。”孔子说:“欲知人子事亲之理,当观父母爱子之心。凡人父母,未有不爱其子者,惟爱之也切,故忧之也深。常恐其有疾病,或起居之不时,或饮食之不节,或风寒暑湿之见侵,与夫少之未戒于色,壮之未戒于斗之类。凡足以致疾者,皆切切然以为忧。若为子者能体父母之心,慎起居,节饮食,式色戒斗,兢兢焉不至于疾,以贻父母之忧,则自然身体康宁,而有以慰亲之心矣。岂不可谓之孝乎!”孔子之意,盖以武伯生于富贵之家,长于逸乐之地,易以致疾而忧其亲,故因问而警之如此。至若天子以一身而为天地神人之主,其所以培养寿命,而昌延国祚者,又当万倍于此矣。孔子之言,岂特为孟武伯告哉!
【心学讲评】孟武伯问孝。其举动之不慎而诒亲以忧者,夫子知之深矣,乃告之曰:夫人子亦何敢遽言孝哉!求之亲而若见其孝,求之己而怵然负疚者多矣。求之己而自信其孝,求之亲而拂然抱戚者多矣。为人子而使父母之有忧,尚言孝乎?乃以心体父母之心,自少而长,犹是赤子之在抱也。凡父母而存之日,无非念子之情也。其所切切然不舍于怀者,唯子之疾也。夫有疾而忧其不愈,未疾而早忧其且病,疾已而犹忧其更复疾也,父母之心,果何日而已乎?但于此而念之,父母之爱我也如此,而我即何以酬之乎?父母之忧我也如此,而我将何以慰之乎?有疾而念此、无疾而亦不容不念此;父母存而念此,父母亡而安忍不念此。以此思事亲,以此思守身,战战栗栗,无忘于夙夜,而敢侈言孝乎!
【元典】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译文】子游问孝,孔子说:“现在的孝顺,只是能赡养老人。即使是犬马,都会得到饲养。不敬重,有何区别?”
【诸儒注疏】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养”,谓饮食供奉也。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
胡氏曰:“世俗事亲,能养足矣。狎恩恃爱,而不知其渐流于不敬,则非小失也。子游圣门高弟,未必至此。圣人直恐其爱逾于敬,故以是深警发之也。”
【理学讲评】子游,是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养,是饮食供奉。别,是分别。子游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叫做孝?”孔子答说:“子之事亲,固要饮食供奉,以养其口体。然必内有尊敬的诚心,外有恭敬的礼节,然后可以言孝。如今世俗之所谓孝者,只是说能以饮食供奉父母便了,殊不知饮食供奉,岂但父母为然,虽至于犬马之贱,一般与他饮食,都能有以养之。若事亲者,不能尽尊敬奉承的道理,而徒以饮食供奉为事,则与那养犬马的何所分别乎?”然则世俗之所谓孝者,不足以为孝也。夫子游圣门高弟,何至以犬马待其亲,而孔子犹告戒之如此者,盖凡父母之于子,怜悯姑息之情常胜,故子之于父母狎恩恃爱之意常多,其始虽无轻慢之心,其后渐成骄傲之习,遂至于无所忌惮,不顾父母者有之。孔子之言,所以深究人情之偏,而预防其渐也。若推其极,则必如帝舜之以天下养而夔夔斋栗,文王之问安视膳,而翼翼小心,然后谓之能养能敬,而为天下大之孝也与!
【心学讲评】子游之学,专于本而遗其末,以此事亲,将有情致而文不逮者。故问孝而夫子告之曰:夫孝者,人人之所可自尽者也。人之所皆可尽者,爱也。乃苟非安于不孝之子,则亦无不因其固有之爱而致之矣。是以凡今之为人子者,亦或谓之孝。问之亲,而亲不以为不孝也;问之子,而子亦自以为孝也。遂将可谓之孝乎?时其起居,治其饮食,取悦于亲,而相与忘之。若此者,谓之能养而已矣。夫养者,爱道也。心苟爱之,则必养之。啕啕之仁,沾沾之惠,试取此养之时之心而思之,与凡所爱而养者有以异乎?所以专致其不二之忱于亲者,唯敬而已矣。生我之大德,我生之正理,不敢不生其恪恭震动之心,而以致谨于备物尽仪之数。见天覆地载之下,唯此一事。有生迨死之日,唯此一心。其爱也,不敢不爱也;其养也,不敢不养也。不可以己情之偶至而修,偶笃而加厚者也。若其不然,则养犬马者,亦何尝不爱此犬马乎?而不敬之养,又何以别乎?故孩提之情可用也,而不可恃也,惧爱之所发因乎人情,而非顺乎天理也。直情径行,且夷其亲于犬马,而尚敢言孝乎?
【元典】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译文】子夏问孝,孔子说:“和颜悦色很难。有事情,子女都去做;有酒肉,老人随便吃;这样就是孝吗?”
【诸儒注疏】“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也。“食”,饭也。“先生”,父兄也。“馔”,饮食之也。“曾”,犹尝也。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旧说:承顺父母之色为难。亦通。
程子曰:“告懿子,告众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义,而或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
【理学讲评】色,是容。先生,是父兄之称。子夏问于孔子说:“人子事亲,如何才叫做孝。”孔子答说:“事亲之际,惟是有那愉悦和婉的容色,最为难能。盖人之色,生于心者也。子于父母,必有深爱笃孝子心根于中。而后有愉悦和婉之色着于外。是凡事皆可以勉强,而色不可以伪为,所以为最难,事亲有此而后可谓之真孝也。若夫父兄有事事,为子弟的替他代劳,子弟有酒饭,将来与父兄饮馔,此则力之的可勉,而事之无难为者,曾是而可以为孝乎!前章子游问孝,夫子教以敬亲。此章子夏问孝,夫子教以爱亲。盖子游、子夏都是圣门高弟,其于服劳供奉之礼,不患其不尽,但恐其敬爱之心未能真切恳至耳,故绵言此以警之。使知事亲之道不在于文,而在于实,不当求之于外,而当求之于心也。凡为人子者,宜深思焉。”
【心学讲评】子夏之为人过于刚直,而其为学,谨于仪节而略于心得。以此事亲,即有文具而情不至者。故问孝而夫子告之曰:夫事亲者岂不难哉!以为不孝,而若可以为孝也;以为孝,而试自反求之于心,固不可以言孝也。此事亲之所以难也。何难乎?事亲之下,有色存焉。父母之所察见,己之所不自见也;己之所不自见,忘之而不可,持之而亦不能也。然而父母之心安与不安,必于此焉。夫色无定矣,忻有与忻,戚有与戚,威仪之谨不足以摄之,言词之异不足以变之,自然根于柔顺之忱,即自然有其瞻依之态。将于色而求善焉而不能,不于色而求善焉而不可。非至爱积于朝夕,唯知有亲而不知有身,不知有外物,必不能终日侍于亲之下而色如是也,忽然至于亲之前而色如是也,当亲或喜或怒之下而色如是也,任吾为忧为喜之日而色如是也,不亦难乎!
所难者,而出之也无难,以为孝,其殆可乎?不然,自忘其色也,自任其色也,以严恪庄厉者为君子之容,而以修职致养者为弟子之职。有事焉,服其劳而已矣,以为己无余力也;有酒食焉,为先生馔而已矣,以为亲无缺养也。不求之心,而求之力;不求之身,而求之物。夫吾孩提抚摩之下,其若此乎?长而失其初心,即若有异人焉,而非复为人之子。曾是以为孝,抑人子之所敢自信乎?故名为君子,而实愧野人,不可不深念也。
【元典】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译文】孔子说:“我曾整天同颜回谈话,他从不反驳,象笨人。后来观察,发现他理解透彻、发挥自如,他不笨。”
【诸儒注疏】回,孔子弟子,姓颜字子渊。“不违”者,意不相背,有听受而无问难也。“私”,谓燕居独处,非进见请问之时。“发”,谓发明所言之理。愚闻之师曰:“颜子深潜纯粹,其于圣人体段已具。其闻夫子之言,默识心融,触处洞然,自有条理。故终日言,但见其不违如愚人而已。及退者其私,则见其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无疑,然后知其不愚也。”
【理学讲评】回,是孔子弟子颜回。不违,是意不相背。愚,是昏愚。退,是退去。省,是察。私,是私居。发,是发明。孔门弟子,惟颜回最能悟道。故孔子抑扬其词,以称之说:“世间有上等聪明的人,凡事无所疑惑,不须问难也。有昏愚的人,心里不会疑惑,不知问难。这两等人,其心虽异,其迹则同。今我与颜回,终日间讲论道理,不止一端。他只是默然听受,不曾有一些相背,也未尝有一语问难。看他气象,却似那昏愚无知的一般。及其退去之时,我省察他间居独处的去处。但见他一动一静,一语一默,都是我所言的道理,躬行实践,件件都发挥出来,乃知回之不违者,是其心领神会,见道分明,无所疑而不必问,非不能疑而不知问也。”然则回也岂真昏愚者哉!然颜子既是上智,又能好学,故其悟道之妙,至于如此。若未及颜子者,必须能疑而知问;然后可以讲明义理,开发聪明,而进于圣贤之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