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诗》以道性情,而情之所发,切而不可忘者,在忠臣孝子之自审而自知之,至,而非执一以概论者之所能喻也。
有可以和平处之而不容激,有必致其悲痛迫而尚论者必揆其理,达其情,乃知其用心之平王之傅为太子而作《小弁》之诗,夫子有取焉,而登之《雅》。乃高子乍读此诗,而肆意以讥之。公孙丑闻其说而以质之孟子曰:“高子之论《诗》也,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处君父之际,当谗妒之时,君子而处此,自有君子之道,以正君子之情,而小弁则否,盖小人之道矣。读是诗者未尝有定论,而高子言之,独有所折衷焉,其言将无然乎?”孟子曰:“小弁之诗具在,反覆咏之,未见其有小人之心者。而高子何据而言之?”公孙丑曰:“高子以为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人子无敢怨其亲之道,而怨则伤恩。乃《小弁》斥君子之信谗,悲我躬之不阅,是以不得为嗣而怨其亲,是以谓之小人之诗。”
孟子曰:“学者为诗,必论其世,论其事,以达其理,达其情。而执乍然之见,守一定之理,以掩古人之深心,则固执而不通。高叟之为诗,不亦固哉!今且为喻言之。有人于此,非可轻者也,非杀之而可无害也,乃有欲射之者。射之者而为越人乎,知其不可射,而无容已于道之矣;而解怨释纷,有和平以处之之道焉。则方其关弓之时,谈笑而道之,听我则得矣;不听,于己无失也。此岂以越人之射为不可匡救乎?盖情既于我疏,则迫遽之情自然不起,不期于缓而自缓也。如其射之者而为其兄乎,其为不当射,犹之越人也,而一往难解之情,于关弓之下垂涕泪而道之,即不听而必不自己也,此岂不能从容婉谏以无得罪于兄乎?盖情既于我戚,则恻怛之心自然而甚,不期于急而自急也。今《小弁》之所怨者君也,父也,属毛离里,恩不可绝,而性不相感,故忘其词之已激,而疾呼哀吁以长言之,无可奈何,而心寄于篇章之内,则以亲其亲也。夫亲之必亲,而感之即通,动而不自禁,此其情何情乎?乃一本之爱,生乎所性者也,仁也。以仁人孝子之用心,而高叟以不敢怨亲之常理讥之。固矣夫,其为《诗》矣!”
公孙丑曰:“亲则必怨,则凡亲亲者遇亲之过而不容不怨矣。乃《凯风》,亦母也,亦母之不道也,而何以引罪于己,曾不如《小弁》呼我罪之伊何,而斥君子之秉心也?”孟子曰:“是有辨矣。夫均是亲也,均是亲之过也,而过有大小,则心之隐痛者有深浅。《凯风》之母不安其室,失止在于母身,而祸不延于家国,则引咎归己,以和婉感亲,而徐喻于善,可矣。《小弁》之时何时乎?其事何事乎?国本不立,而奸邪乘之以起;文、武之遗绪将于幽王而斩,天下之溃乱将于幽王而成;天谴不知,人祸不恤,天下后世必以殄灭宗周之罪归之于幽王而不可辞,其过之大何如也!使平王而以《凯风》之道待幽王,引罪于己,而归美如父,则是嫡庶可乱,倾亡不足忧,己处于无过之地,而罪专乎君父,漠然不相为休戚,亲疏我而我愈疏亲,无人之心矣。若《凯风》而以《小弁》之道待其母,明己之无尤,斥亲之不若,则是见恶必怒,而无择于亲疏,责善贼恩,以激成乎不相下之势,则如水之触矶,逆流奔放而不可安也。夫愈疏者,唯不知亲之靡瞻靡依而祸福切躬者也,不孝也;不可矶者,亦不知亲之必顺必婉而挽回在我者也,亦不孝也。
“若其不可疏而必不忍疏,岂特《小弁》哉!即大舜亦此心而已矣。瞽瞍之欲杀舜也,与幽民同,而幽王且有宗社之忧。乃其不忍使吾父有杀子贼恩之大恶,则舜于此呼曼天而不已于怨。故孔子称之曰:‘舜其至孝矣,根于心而必不可解者也。故五十而慕亲,如孺子之慕其亲也。得于亲则喜,不得于亲则怨,慕之深,故怨之切;怨之切,唯其孝之至也。’夫舜之孝而唯怨乃至,然则平王之不得终为孝子,尚其怨慕之未至,不能体其傅悲歌无已之情,永念而不忘也。设身处地而观于善败得失之大,乃通天下之理而达古今之情,然后可以为诗。而高叟何足以知之!”
【元典】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
【译文】宋牼要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上了他,问道:“先生准备上哪儿去?”宋牼说:“我听说秦国和楚国在交战,我想去见楚王,劝说他停战,如果楚王不高兴听,我再去见秦王,劝说他停战。两位君王中,我总会遇到能说得通的吧。”孟子说:“我不想问个详细,只想了解你的主要想法。你打算怎样去劝说呢?”宋牼说:“我将向他们指出交战的不利之处。”孟子说:“先生的用心诚然是好极了,先生的说法却不行。”
【诸儒注疏】“宋”姓,“牼”名。“石丘”,地名。赵氏曰:“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时宋轻方欲见楚王,恐其不说,则将见秦王也。“遇”,合也。按《庄子》书有宋钘于者,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上说下教,强聒不舍。疏云:“齐宣王时人。”以事考之,疑即此人也。徐氏曰:“能于战国扰攘之中,而以罢兵息民为说,其志可谓大矣;然以利为名,则不可也。”
【理学讲评】石丘是地名,昔战国策士有姓宋名牼者,将往楚国游说楚王。孟子偶然与之相遇于石丘之地,因问宋牼说:“先生此行,意欲何往?”宋牼答说:“今百姓之苦,莫甚于战争,而列国相争,莫强于秦楚。我闻秦楚二国兴兵构怨,战斗不休。意将南向而见楚王,说以罢兵息民说,使无攻秦。设或楚王不悦吾言,我将西向见秦王,说以罢兵息民之说,使无攻楚。不遇于楚,必遇于秦。或者二王之中,将必有一处遇合,则吾之说可行,而志可遂矣。”孟子又问说:“先生此行往说秦楚,我且不敢问个详悉,只愿闻个大指,说之将以何为词乎?”宋轻答说:“两国构兵,由其见利而不见害也。我将见秦楚之王,而说以兵连祸结之害,使之知其不利而自寝耳。”孟子因辟之说:“当今游士之策,皆以战攻为尚,先生独于兵戈扰攘之时,而以罢兵息民为说,意在措天下于安宁,志诚大矣。但谋人国家之事者,宜论道理,不宜论利害。今先生欲言构兵为不利则是以利为名,而欲秦楚之王,惟利是从也。名号不正,将恐利未必得,而害已随之矣。或者其不可乎?”
【元典】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译文】先生用利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欢利而让军队休战,这样也就使三军官兵因为追求利才乐于停战。(要是都这样,)做臣子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国君,做儿子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父亲,做弟弟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哥哥,这会使君臣、父子、兄弟最终背离仁义,怀着求利的念头相互对待。这样的国家却不灭亡,是从来没有的。先生(如果)用仁义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爱仁义而让军队休战,这就会使三军官兵因为喜爱仁义而乐于停战。(要是都这样,)做臣的心怀仁义侍奉国君,做儿子的心怀仁义侍奉父亲,做弟弟的心怀仁义侍奉哥哥,这样就会使君臣、父子、兄弟去掉求利的念头,而怀着仁义之心相互对待了。这样的国家还不能称王天下的,是从来没有的。何必要说利呢?
【诸儒注疏】此章言休兵息民,为事则一,然其心有义利之殊,而其效有兴亡之异,学者所当深察而明辨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宋轻说:“吾谓先生之说秦楚,不可以利为名者,何哉?利之所在,众之所趋,有利则必有害也。如使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说道罢兵息民乃国之利,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利而投戈解甲,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免于锋镝死亡之忧,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不战之利也。利端一倡,举国之人皆熙熙然争骛于利,为人臣的,怀图利之念以事君,而无实心尽忠者矣。为人子的,怀图利之念以事父,而无实心尽孝者矣。为人弟的,怀图利之心以事兄,而无实心敬长者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惟利是视,竟不知有仁义,皆弃去仁义,怀利以相交接如此,则见利必争,失利必怨,亲爱之心既忘,篡弑之祸将起,国不至于灭亡者,未之有也。夫利之说一行,而其害至于亡人之国。先生欲以此为号而说秦楚之王,不亦误乎?”孟子又告宋轻说:“先生所以说二国者,既不可以利为名,则亦有仁义而已矣。诚使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说道殃民非仁,伐国非义,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仁义,而休兵止杀,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蒙休息生养之泽,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仁义之道也。仁义一倡,举国之人皆将熙熙然争趋于仁义。为人臣的,心存仁义以事君,自谓臣职之当尽非有所利而为忠矣。为人子的,心存仁义以事父,自谓子职之当供,非有所利而为孝矣。为人弟的,心存仁义以事兄,自谓弟道之当执,非有所利而为恭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知有仁义而不知有利,是去利怀仁义以相交接也。如此,则彝伦式叙,上下交欢,有尊君亲上之风,无悖逆陵犯之俗,其不能兴王业而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利之害如彼,仁义之利如此。先生欲说秦楚之王,亦说之以仁义可也,何必以利为言哉?”夫宋轻志于息兵欲以救一时之民困,而孟子晓以仁义,则以正万世之人心。论治道者,宜知所择焉。
【心学讲评】天下之治乱有本。君子欲已天下之乱,必探其本以立论,非不知因世主之情而利导之,可以救一时之祸患;而以乱易乱,则人心益坏,而功在一日者,害且中于无穷。故宁天下之不我听,而终不使乱之自我而开焉。战国之兵争不已,唯仁义不施,而相趋于利。盖不但诸侯之为虐,而人心风俗之陷溺,则胥天下而皆为乱人,君子之所深悲久矣!有宋轻者,以救斗止攻为学,敝敝以干诸侯,其视挑激天下之兵端者为愈矣。乃诡合以求雠其说,而不知其以救天下之心为乱天下之道。一日,将往而之楚,盖亦其迫于当世之心不能自已,而风尘之劳有不恤也。孟子旧识其人,而谅其非不可语者,遇之于石丘,亦将有以教之乎。乃问之曰:“先生未尝有诸侯之事,而有远征之色,将何之焉?今之侯王,亦孰可与言者?而先生不惮惠临之也?”宋径曰:“吾之行,盖有所闻而不能自已也。秦、楚邻而不相下也,久矣。今者吾闻其构兵,兵不戢,则祸中于国而殃及于民。所贵大丈夫者,能为人排难解纷而息天下之害也。我将南见楚王,释其夷陵、鄢郢之怨,以与秦讲而罢兵也。楚王说而从吾言,则楚下秦,而秦兵亦不出矣。如其忿之不蠲,而不能说从吾言以罢兵,而吾岂但已哉!我则将西见秦王,说之以坐享商於、武关之成绩,且许楚和而罢兵也。夫二王之争心虽烈,然我操一可以耸动之术,宛转而迫动之,盖必有所遇焉。而二国之危,万民之难,其解于一旦乎?”
孟子曰:“先生之行迫矣,无暇从容以谈也。且因势而利导者,词不可以预设。轲也,请无问其详。而在先生则实有见于二王谋国不臧之故,而兵不得不罢,在二王则实有陷于不知之咎,而待先生之决其从违,此先生探得失之本原,而以制二王者,必有指也,而愿闻之。”宋径曰:“夫二王之战,将以求利耳。而胜败不可知,报复不可止,尽刍粟于飞挽,弃车仗于中原,其不利明矣。我将言之,而彼能勿动乎?若夫高举远论,言非不善,而无当于世主之情,言之无益,我所不出也。”
孟子曰:“秦以虎狼之威,楚以积怨之余,而先生欲戢其雄心,以无苦天下之父老而生全其子弟,则志大矣。虽然,君子昌言于华屋之下,而倾动天下之耳目,是言出而成乎号。乃唯利是崇焉,则争之所以不可止,贪之所以不可惩,天下之所以不安,生民之所以不救,皆在于此,而建之以为号,以诏天下,则实有其不可者。而请为先生明辨之。
“夫成乎天下之治乱者,仁义与利,有不并存之势焉。今先生而以利说秦、楚之王乎?凡利之为条为理,将委悉而极言之;利之可歆可托,将踊跃而乐称之。秦、楚之王欣动其嗜利之心,而为图利之计,因此而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士固好逸好生而乐罢,则亦欣动其心曰,唯利而后令我之生,唯利而后居我于逸也。因是而感利之能已于危亡,而见天下之无如利者,上有上之利,下亦有下之利,各趋其利,而各自知其利之所从。则为人臣者之事君也,虽循官守之常,而心之所怀,恒挟一宠禄厚薄之计;为人子者之事父也,虽勤奉养之文,而心之所怀,恒持一先畴丰啬之图;为人弟者之事兄也,虽循听命之节,而心之所怀,恒操一施报多寡之情。利在,则君其君,父其父,兄其兄;利所不在,则篡弑悖逆无所惮而不为。于斯时也,一国之中惨怨相仍,争夺相胜,终去仁义,而君臣,父子、兄弟名相连而实相忮害。先生且以救天下之志亡天下,而岂不重拂其志乎哉?
“乃以思夫构兵之无已,而君臣交棘于廷,父子兄弟交困于野,以成乎乱而不可弭者,唯不仁不义而已。不仁,则毒天下而以为快;不义,则吞天下以恣其欲。今先生幸从吾之说,以行先生之志,往而说秦、楚之王日,构兵非仁者所忍也,尚念斯民之生死,而推爱以睦邻,争利非义之所许也,尚守分土之遗制,而息争以安众。仁义之言蔼如也,二王固亦有人之心,而能勿说乎?而因以罢三军之师,则三军之士以罢为乐,而日唯仁义之使我去死亡而享安全也。则人苟能生其慈爱之心,节其贪忿之情,而身世之间已裕如矣。由是而动其天性之良,以反其和平驯谨之素,臣以之事君,不容已于尽忠,心有不忍不敢者为之钦翼也;子以之事父,不容已于尽孝,心有不忍不敢者以为永念也;弟以之事兄,不容已于尽弟,心有不忍不敢者为之笃柒也。试思此日之天下,君臣父子兄弟之间,视利若忘,而息其贪志,相亲相敬,以沐浴于至仁大义之中,兵不试而强大自宾,天下定于一王,而更何劳先生之勤说以止攻乎?夫然,而先生之志亦遂矣,又何必曲殉世主之情以诱之,而持利为口实哉!先生行矣!操吾说而往,二王说而王道兴;即二王不说,而先生终不以一言之失,贻天下无穷之害。先生其敬尚之哉!”
夫孟子以仁义正天下,终于不遇,而断然必以此为尚。盖天下无舍本徇末之道术,君子居正以为人心世道之防,诚有所不能枉者也。
赵注以宋径为宋人,《苟子注》亦同。刘向以尹文子与宋锣干俱游稷下。考齐宣王时,稷下置馆以处游士,孟子盖以其时至齐,与宋锣于相识。
【元典】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