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承上文说:“王者之道,其刑政治教,民皆无得而名,则德业之盛,岂可以易言哉。盖王者以一身统理天下,凡政教所施及,就如其亲身所经过。经过处才只俄顷之间,而风声鼓动,万民之耳目皆新,其感发兴起之机,殆有勃然而不可遏者矣。所过有不化乎?王者以一心运量天下,凡政教所推行,都本于心思所存主,存主处才只一念之微,而志意感通,四海之精神已会,其潜孚默运之妙,殆有渊然而不可测者矣,所存不亦神乎。夫天地以神化而成覆载万物之功,王者以神化而究甄陶一世之泽,则尽天地之间,皆气化之流行,亦皆王道之充塞,而德业之盛,上下与天地同运而并行矣。岂但如霸者之功,解纾患难于一时,仅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哉?”王道之大如此,此王民所以囿于大造之中,嗥嗥而莫知其然也。世主溺于功利之说,反厌王道而迂缓,遂以见小欲速之心乘之,未有不殃民偾事者,明主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由今而思王者之世,已不可复见矣。乃征之《雅》、《颂》而有其传政,考之《谟》、《训》而有其传心,则其世可想也,其俗可知也,其功化之盛,主德之隆亦可推也。被之天下者,非意计之可度量;操之主心者,非见闻之可窥测;合之生物自然之理气者,尤非事迹之可推求。吾盖尝知其所以然而必然之致,可得而略言之。
“今天下上敛怨而不恤,下愁苦而无聊,即欲如霸者之民而不可得矣。霸者之民,用兵而兵以息,行法而法以宁,生聚之,教训之,施惠分灾以拯救之,民受一利即免一害,欣欣然,骥虞如也;非是则亦无以富强而致霸也。
“乃及观于王者之民,而固不有然者。上有施而下有感,恩不忘而怨亦自此开,王者之民岂有然哉?四海一俗也,贤不肖一风也,各自得其情,而出作焉,人息焉,自亲其亲焉,自长其长焉。天下本广大而仍其广大,民自得而非得之于王者,睥嗥如也。王者未尝不用刑也,而以罪而杀者安于其所宜杀,不敢望上之赦宥,而帖然就市,无怨也。王者固无不可兴之利也,而民宽然于俯仰之足,上为之经理,而一若自为之经理者,未尝日相我之不逮,而以建无穷之利也,不庸也。王者固无不修之教也,而民油然于孝弟之中,上为之敬敷,而一若自能其鼓舞者,未尝日示我所不知,而以矫性情之偏也,日迁善而不知上之为之也。由今念之,王者之民,岂不固然乎?不然,则天下大矣,万民之情不齐矣,廓清耆定之余,王者不劳,而久安长治之休集于一旦,何为其能然哉?即是而思之,而王者经国子民之道可得而想见之矣。
“夫君子之于民,去其旧染之污,而使向于善,有以化之矣。乃必拊循之,教诲之而始化,则其化也有涯,而不能胥四海而同风。王者之化不然也,历其国,巡行其郊,而民已化焉。善之可乐,望丰采而生其不容已之劝勉;恶之可愧,观气象而深其不自外之性情,曾何待刑赏之加哉?而刑赏若无所用也。其不待政教而使民自正,盖亦神矣。如其鼓之舞之以导其机,张之弛之以妙其用,而见其神,则其神也有待,而不能旦夕而速喻。王者之神不然也。念及之,一图维之,而化已神焉。思人之不易顺,而已有人焉,体吾不言之意,而昌民于顺;思天之不易格,而天忽动焉,念吾欲为之事,而俾民以康,并不待风教之及也,而风教皆其后起矣。
“盖君子之心即天下之心,则天地之气自应乎君子之气。天之所以生,地之所以养,君子之所以绥、所以动,周行于天下者合同而无间,则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上而云行雨施,下而草木变蕃,此理也,此气也,流而不息也,无他,无欲与天地同体,则顺万物之理,而赏罚无心而用;存诚与天地同用,则通天下之志,而礼乐因之以兴。积之也久,养之也深,非一旦一夕之故矣。则岂曰民有不利而我利之,民有不善而我善之,以小补一时之缺陷哉!此霸者之所以不测其藏,而终以私恩为有限之业也。然而王道固有其本矣,由吾所言井田、学校之理而驯至之,固有若此者。但当世莫能行耳。”
【元典】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
【译文】孟子说:“仁德的言辞不如仁德的声望深入人心,良好的政治不如良好的教育能获得民心。”
【诸儒注疏】程子曰:“仁言,谓以仁厚之言加于民。仁声,谓仁闻,谓有仁之实而为众所称道者也。此尤见仁德之昭着,故其感人尤深也。”
【理学讲评】仁言,是仁爱的言语。仁声,是仁爱的声誉。孟子说:“人君出治,一言语政令之间,皆足以感民,但其效有浅深之异耳。如以仁爱之言语,抚循百姓,这叫做仁言。仁言虽足以入人,然但宣播于一时,而未必感孚于平日也。若有仁爱之声称的,其德泽浸灌于民心,而颂声洋溢于远迩,实惠及民,有不徒托之空言者矣。仁言岂能如仁声之入人深乎。以画一之法制,约束百姓,这叫做善政。善政虽可以齐民,然但可使之面从,而未必能使之心服也。若崇德礼之善教的,其倡率一本于躬行,而观感惟俟其自得,因性导民,有不专恃其禁令者矣。善政岂能如善教之得民乎?夫均一感人也,而仁言不如仁声,则知爱民有实,言之所及浅也。”善政不如善教,则知化民有本,政之所施末也。人君可不审所尚哉?
【元典】
“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译文】良好的政治,百姓害怕(违背)它;良好的教育,百姓乐于接受它。良好的政治能聚敛到百姓的财富,良好的教育能赢得民心的拥护。
【诸儒注疏】“政”,谓法度禁令,所以制其外也;“教”,谓道德齐礼,所以格其心也。“得民财”者,百姓足而君无不足也;“得民心”者,不遗其亲、不后其君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政教皆为治者之所不废。乃谓善政不如善教为何?盖较其得民之浅深也。上有善政,则纪纲禁令之施,可以纳斯民于轨物,法立而凛然不敢犯,不过得民畏而已。乃若善教所施,则德礼之启迪,可以感发其善念,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莫大回心以向道,而不忍违矣,岂止于畏之而已乎?上有善政,则爱养撙节之令,可以致闾阎之充实,民富而国用无不足,不过得民财而已。乃若善政所感,则德礼之论洽,有以固结乎民心,不遗其亲,不后其君,莫不输诚以待上,而不忍忘矣,岂止于得财而已乎?夫畏迫于法,爱起于心。苟至于爱,而畏不足言矣。得心为本,得财为末。苟得其心,而财在其中矣。所以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仁言不如仁声,不可以例见耶。为治者诚能审功效之浅深,以为推行之次第,有爱民之实心,而言以宣之。有化民之大本,而政以辅之,则言非徒文,政非徒法,而仁心与仁闻交流,善政与善教兼举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善图治者,在乎择术之审而已矣。于己择之,而言治者不一道,未能决也,于民审之,则其术之为纯为疵,自有较然易辨者焉。夫上之出治,原以求民情之大顺,则观民即以观我,曷亦取言治者之异尚而征之民乎!
“夫民之所归者,仁也;仁民之道尽乎事理之宜者,善也。由今论之,但言仁,而已人民之隐微而知感矣。乃有仁言焉,以恻隐之真,体民之疾苦而慰问之,民知上之未尝忘我,而已有怵然动者,固能有以人人矣。而恤民之事,实有施之于民,而遐迩称颂,仁声流焉。以是二者而较之,徒闻其言,感之未久,早有口惠而实不至之疑;闻之于声,则德虽未加我,而已知泽之必及于己。盖信朝廷之文告,不如匹夫匹妇之自相信也,而仁声之人人深,明矣。但能善,而已为民之所归,而惟我之用之矣。乃有善政焉,以经理之密,尽民之情伪而裁制之,民知上之果能治我而已翕然服者,固有以得民矣。而导民之术实有以曲尽其理,而敷教在宽,善教行焉。以是二者而较之,善政之世,政之所及,而固在范围不过之中,教之所被,而已知上之必不可违;是依君公之不贰,不如依父母师保之不忘也。
“乃今之言治者则日,民未可卒教也,《诗》、《书》、《礼》、《乐》无以警愚不肖而使安分而遵王,则善政以约束之,而使无能逾越于法度纪纲,为得民之要术已耳,而何以言不如善教乎?乃试于民奉善政之日而思之,令则必不可不行,禁则必不可不止也。君子之精明周悉,无能以智力与之相亢,当其时凛凛乎畏之矣。若善教之得民,则导民于善而不我迫,止我于恶而不我威,油然于弦诵之下,于是乎其可乐也,民则爱之矣。其畏之也,民莫敢不从也,且君已为之区画其生理,而可有余以奉上,得其财矣。乃得其财而民未向善,则忠爱之情能必其发乎?唯爱之也,民且自勉于教也,在君无所责望,而自因心以尽忠孝,得其心矣。得其心而上下一体,则贡赋之常,又忍后乎?畏则穷于政之所不及,爱则通于教之所不至;得财则财有乏而民不保,得心则心无穷而必不可离。其得民之广狭久近,不亦远乎!“然则择主术者,宜何从焉?故学校所以善井田之法,而《雅》、《颂》乃以善《誓》、《诰》之终。若政教未宜,而徒以言语感人,已不足道,况乎施不道之言以箝制愚贱,如刑名之徒,甚为斯民之害者乎!”
【元典】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译文】孟子说:“人不经学习就能做的,那是良能;不经思考就能知道的,那是良知。”
【诸儒注疏】“良”者,本然之善也。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理学讲评】孟子欲明人性之善,因指良心以示之说道:“人皆知己之有性,而不知其出于天。试自知能观之,则可见矣。大凡人之于事,由学习而后能的,这不叫做良能。惟是不由学习之功,而精神自会运用,一举动皆成法吻合,这乃是天然自有之能,非一毫人力可与。贤者能之,而不肖者,亦无待于勉强也,非良能而何?人之于理,由思虑而后知的,这不叫做良知。惟是不费研穷之力,而聪明自尔疏通,一意念皆与至理默契,这乃是天然自有之知,非一毫人谋可及。智者知之,而愚者亦无待于思索也,非良知而何?人皆有知能之良如此,则善原于性,性出于天,不假于外求可知矣。乃有凿以人为之私者,岂非自丧其本然之善也哉。”
【元典】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译文】年幼的孩子,没有不知道要爱他们父母的;长大后,没有不知道要敬重他们兄长的。爱父母就是仁,敬兄长就是义,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仁和义)是通行于天下的。
【诸儒注疏】“孩提”,二三岁之间,知孩笑、可提抱者也。爱亲敬长,所谓良知良能者也。言亲亲敬长,虽一人之私,然达之天下无不同者,所以为仁义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吾所谓良能良知者,何以验之?尝观孩提之童,太朴未漓,一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父母,无有不欢欣眷恋相依而不能舍者,皆知爱其亲也。及其稍长,情欲未荡,亦尚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兄,无有不恭敬奉承,退逊而不敢慢者,皆知敬其兄也。夫以孩提而知爱亲敬长之道,此可以验知能之良矣。然是爱亲敬长之心,非自外至,好吾性之仁义也。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爱亲。故于孩提之爱,可以观仁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于孩提之敬,可以观义,夫爱敬之尺过为一人之私情,而即谓之仁义者,何哉?此无他故,仁义乃人性之同具,天下之公理也。今以孩提之爱,惟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爱,爱同,所以为吾性之仁也。以孩提之敬,推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敬,敬同,所以为吾性之义也。使非出于吾性之仁义,何以能达之天下也哉。”夫观仁义之理,不出于爱亲敬长之间,则知道率于必玩不同也。观爱敬之道,不出于孩提知能之良,则知性原于天,无不善也。乃世之言性者,不知验之于纯一之初,而徒求之于丧之后,其致疑于性善之说宜矣。
【心学讲评】孟子实指性体之善以告人曰:“今之言性者,其能不以人生之初,知能之始发者,为吾所受以生之真乎?而或以为此仅知觉之知、运动之能,为无定之体,或以为此仅知食、知色、能甘能说,为生理之资。乃夫人自有之天良而自昧之,久矣!吾实为夫人指言之。
“今夫学焉而后能,则以为有生之后增益之事理,犹之可也。若夫不待学而即能,此孰与为增益之乎?而不学之始,早有其能,心动于不容已,事成于无所为,而自效其必为者,此非若能若不能,可能可不能者也,非能之而或为功,或为过者也,实惟此至美而无以加、至纯而无所杂之良能也。虑焉而后,知则谓为感物以后渐启之聪明,犹之可也。若夫不待虑而即知,此岂渐启者乎?而不虑之先,早有其知,不谋得失而即辨,不审善败而即喻,而无所昧于当然者,此非若知若不知、可知可不知者也,非知之而以自私,以自蔽者也,实惟此在情而情不迷、在理而理不惑之良知也。
“于何验之?于孩提之童及其长也验之。孩提之童,是非之所不至,毁誉之所不加,何所学哉?何所虑哉?而他无所知,知爱其亲矣。既已知之,而遂能爱矣,肫然莫解于属毛离里之恩,而侧怛之慕不已。谓有不知爱者乎?无有也,必非人而后或不知爱也。及其长也,君师之所未劝惩,名教之所未督责,何所学哉?何所虑哉?而他未尽知,知敬其兄矣。既已知之,而遂能敬矣,竦然自有其循分执卑之节,而骄肆之气以戢。谓有不知敬者乎?无有也,不知敬,必其非人也。即此以思,而吾性之藏可知矣。何以于万念未发之先,而亲亲遂发而不禁?则唯所受以生者,实有此心之德而不虚、爱之理而不妄。天地予我以生,而生生者自然之爱依乎其本,此即仁之全体所自着也。何以于众理未察之际,而敬长遂显而不忒?则唯人所以生而为人者,实有此心之制者不紊、事之宜者在我。吾之生也为人,而立人者自然之敬存于其中,此即义之大用所存也。乃人而无不知爱其亲矣,无不知敬其兄矣,是达之天下而皆然矣。”
夫后起之功能才力,有或盈或绌焉,旁通之名物象数,有或信或疑焉,则固未能达也。达之天下而皆于不学不虑之初,无不知不能之殊者,无他,唯此爱敬之知能,则亦唯此仁义而已矣。是则知觉运动之中、甘食说色之外,实体内纯而真机外见,仁义之藏充于形色之内,而非浮动之聪明才力以唯人之之善之恶者,居学虑之先,不亦昭然其可据乎?于此求之,可以知性,可以知天,而异端言性之妄,不待辨而自明矣。
【元典】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译文】孟子说:“舜居住在深山里,与树木、石头作伴,与鹿、猪相处,他区别于深山里不开化百姓的地方是很少的。(可是)等他听了一句善言,见了一种善行,(就会立即照着去做,)像决了口的江河一般,澎湃之势没有谁能阻挡得住的。”
【诸儒注疏】“居深山”,谓耕历山时也。盖圣人之心至虚至明,浑然之中,万理毕具,一有感触,则其应甚速,而无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