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孟子曰:“吾所愿学者,孔子也;吾所愿与天下共学者,孔子也。欲学圣,则必知圣;欲学圣,则必知所以学。知圣人之所以圣,而后知吾之所以学。吾且为学孔子者正告之。
“不知圣人之道,则且见天下之道有出于圣人之外者,而轻于自矜其一得。乃自今而思孔子之道,则何如哉?如登东山然,俯而视之,鲁国小矣;又如登泰山然,俯而视之,天下小矣。临乎至高,而知万象之所自起与万象之所自定,各有区宇,而同在覆载生成之中;以拟孔子知性而尽乎人,知命而尽乎天,统百王千圣之德、民物感应之理,皆在其经纬之中,而莫之能喻也。故人之有志于闻道者,至此而极矣。犹夫观于海乎,非可与众水论大小也。众水咸归焉,而于海无能为益。使更观于他水,而觉其源流之易竟,难乎其为水矣。苟游圣人之门,而与闻圣教,显言之而显者着,微言之而微者章,大言之而无所遗,小言之而无所略,更欲自为言焉,不出于圣教之中,而但得其一曲;不能人圣言之深,而但袭其已然;难为言矣。
“夫然,则君子之道,其始终不可测乎?而欲知圣者讵可以无能测而止乎?夫孔子固有所以大,而特未易观也。今夫观水者则有术矣,非惊心于浩渺之无涯,而循其津岸以穷之也。至于海,则其水大而澜亦大矣。夫澜之所以大者何也?其从出者本之天一之生,而不乘乎时盈时涸之涓涓者也。于此观之,则知水之本无量,而后淳泓者不测也。且曷观夫日月乎?日月之被于下土者光也,其聚而为体者明也。惟明之在日月之体者昭融赫艴,天下之明无能加,故以施于下土,苟可容其光之入,必照及之,无不察焉。日月非乘境物之隙而屑屑然以用其照,而自无不照是日月之本至明,而后照烛无余也。夫孔子之道,不有其澜乎?不有其明乎?尽性乃以尽人物之性,知天乃以合天理之宜,则知圣者可以得所从入之术矣。乃性亦未易尽也,天亦未易知也。学圣者,其将遽求之性、天而即得乎?非也。今夫流水之为物,不能为海,而必欲至于海,夫固有至之理矣,非不必以海为归也。乃出于深谷,行于川泽,高下屡经,中有科焉。盈此科而后达于彼科;无科不盈,无流不行,而后至于海。如其未盈,必无跃起而行乎彼之理也。则君子之志于学圣人之道也,非不欲必至于圣也;圣之所及,吾皆可及也。乃知之有渐,行之有序,苟造一境,必成一章焉,成一章而后更进于一章,且渐人于圣矣。如其不成章也,必无遗象忘言,舍迹求心,而达乎圣之理也。“然则知圣道之大,无容驰心于其大也;知圣道之有本,无容迫求之于本也。义以集而日充,学以博而反约,各极其心思之力,以从事于规矩准绳之中,理日益而道日宏,终身以之,而一日至之。此吾愿与圣人之徒勉焉以从事者也。”
【元典】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
【译文】孟子说:“鸡叫就起身,孜孜不倦地行善,是舜一类的人;鸡叫就起身,一刻不停地求利,是跖一类的人。”
【诸儒注疏】“孳孳”,勤勉之意。言虽未至于圣人,亦是圣人之徒也。“跖”,盗踱也。
【理学讲评】孳孳是勤勉的意思。跺,是盗球。孟子分别圣狂之几,说道:“论人品善恶者,不当于其事为之着,而当于其意念之微,试以大舜与盗踪观之。舜为千古之大圣,其善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乘着夜气清明,良心不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天理上体会,无一念不在于为善,如此之入,虽未能遽至于舜,而率此向善之心,其为善将何所不至,舜此善念,我亦此善念,是即舜之徒矣,岂必每事尽善,而后谓之舜乎?臁为千古之大盗,其恶亦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夜气不存,良心尽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人欲上经营,无一念不在于为利,如此之人,虽未必遽至于腻,而充此徇利之心,其为利将何所不至。踪此利心,我亦此利心,是即腻之徒矣。岂必众恶皆归,而后谓之臁乎。”
【元典】
“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译文】要想知道舜和跖的区别,没有别的,只在行善和求利的不同罢了。
【诸儒注疏】程子曰:“言‘间’者,谓相去不远,所争毫末耳。善与利,公私而已矣。才出于善,便以利言也。”
杨氏曰:“舜、跖之相去远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间而已,是岂可以不谨?然讲之不熟,见之不明,未有不以利为义者,又学者所当深察也。”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为善。”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舜之与踪,其人品相去,不啻天壤悬绝矣。而为舜则舜,为臁则臁,都从鸡鸣之一念始,然则欲知舜跺之所以分,其初岂有他哉,惟在利与善之间而已。盖人心不为善则为利,本有相乘之机,而出乎善则入乎利,实在几微之际。故一念向善,便就是舜,不过从这天理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豫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善之心而为利,安知其不遂为臁乎。一念趋利,便就是跺,不过从这人欲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舜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利之心而为善,又安知其不遂为舜乎?”理欲差之毫厘,而圣狂判于千里,学者不可审其取舍之几,而致谨于鸡鸣之一念也哉。《书经》上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即此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凡人一念之起,一事之待应,莫不有两端之情,乘于心之动几而发。从其是非之本心,而心有其安,事有其宜,物有其顺,则曰善;从乎取舍之便计,而功求其成,势求其得,欲求其遂,则曰利;凡人之所以必择一而趋者也。其起念之顷,迟回于两端,而趋于一涂,亦因其情而行耳。孰知至善之与大恶即此而决哉!
“今人苟有所欲为,则意不在于偷安,鸡鸣而起矣,由是孳孳而为之矣,愈为而愈觉其不容已也;乃其所为者善也,中心图维,以为必如是而理得,以求合乎事之当然,不然而若有所负者。斯人也,欲不谓之舜之徒而不可得也。舜为至善之统宗,而向于善即向于舜;终身由之,而驯至于舜,一日为之而即一日之舜也。如其犹是鸡鸣而起也,若有迫之而起者,犹是孳孳而为之,不容已于为,而重有味于为之也;乃其所为者利矣,中心图维,以为必如是而欲遂,不复恤乎理之可否,而唯所营者。斯人也,不谓之踱之徒而不可得也。踱为谋利之渠魁,而向于利即向于疏;终身不改,而居然一踪,一日为之即一日之踱也。
“呜呼!舜与跖之分,人未有不以为至相悬绝者。舜之善,至于化及顽傲,化及四凶,化及天下后世,居无不仁,由无不义;跖之恶,至于害及天下,诛及其身,恶名及于无穷,忍于杀戮,甘于怨恶;如是之不齐也。则欲知其分者,事事而计之,念念而较之,盖不可以列数矣。乃舜所以备乎众美者无他道,跖所以积乎大恶者无他故,则欲知其分,岂待他求之哉?利与善之间而已矣。
“念之所起而在利,则何以使利不在人而在己,何以使无利而有利,何以使利归己而人莫能争,唯有夺之人而已矣;夺而不与,杀之而已矣。即或力不足为,心有所惮,而非其不忍为、不敢为,直不能为耳。能为跖而即跖,不能为跖,而但自恨其不跖若也。
“念之所起而在善,则利焉而必善,不利而亦必善;善不易致,而必全其善,则或乐取于人以蕲其善矣,或沛然莫御以尽夫善矣。使其势有所穷,道有所疑,有必择之执之,以期于得之耳。能为舜而即舜,不能为舜,而已如舜之用心矣。’
“舜之所以舜、跖之所以跖,分于一念之间,踌躇决择之际,而善恶之不可掩者,遂成乎不可移。呜呼!起念之际,毫厘之差,可弗慎哉!”
【元典】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译文】孟子说:“杨子奉行‘为我’,拔根汗毛就对天下有利,他也不干。”
【诸儒注疏】“杨子”名朱。“取”者,仅足之意。“取为我”者,仅足于为我而已,不及为人也。列子称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是也。
【理学讲评】杨子姓杨名朱。取是仅能彀的意思。孟子欲辟异端而卫正道,故说:“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圣人所以仁至义尽,与时偕行者,此也。彼异端之学何其纷纷矣乎?今世有杨子者,厌世务之劳,而专主于爱身之说,其意但知有一身,而不知有天下,仅能彀为我而已,充其为我之心,虽使他拔落一毛之微,而可以利济天下之大,他亦将爱惜而不肯为,况所损有不止于一毛者,彼岂肯为之哉。”盖有见于义,无见于仁,其执于为我之一偏如此。
【元典】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译文】墨子提倡‘兼爱’,(哪怕)从头到脚都受伤,只要对天下有利,也愿干。
【诸儒注疏】“墨子”名翟。“兼爱”,无所不爱也。“摩顶”,摩突其顶也。“放”,至也。
【理学讲评】墨子姓墨名翟。摩顶放踵是擦磨头顶直至足跟,吃受辛苦的意思。承上文说:“世有墨子者,黜私己之图,而专爱物之见,其意但欲一视同仁,而不复问其亲疏,惟知兼爱而已,充其兼爱之心,虽自顶至踵,劳苦一身之筋骨而可以利济天下之生灵,彼亦将无所吝惜,而慨然为之,况其害未至于摩放者,又何事不可为也哉。”盖有见于仁,无见于义,其执于兼爱之一偏如此。
【元典】
“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译文】子莫持中间态度,持中间态度就接近正确了。(但是,)持中间态度而没有变通,也还是执着在一点上。
【诸儒注疏】“子莫”,鲁之贤者也。知杨、墨之失中也,故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近”,近道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之轻重而取中也。执中而无权,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变,是亦执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又曰:“‘中’,不可执也。识得,则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着则不中矣。”
【理学讲评】子莫是鲁之贤人。承上文说:“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因各倚于一偏,而胥失乎中矣。有子莫者,矫杨墨之失,而执中于二者之间,非不为我也,而不至如杨子之绝物,非不兼爱也,而不至如墨子之徇人,执中如此,似乎近于道矣。然道无定形,中无定在,必随时变,易与势推移,当为我而为我,当为人而为人,乃所谓权也。今子莫以不杨不墨为中,而不知随时权变为中,则杨子执为我之一。墨子执兼爱之一,而子莫所执者,乃二者中间之一,均之昧于通变之方,其为执一,一而已矣,恶足以语于时中之道哉?”
【元典】
“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译文】执着于一点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它损害了道,抓住了一点而丢弃了其他一切的缘故。
【诸儒注疏】“贼”,害也。为我害仁,兼爱害义,执中者害于时中,皆举一而废百者也。
此章言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杨氏曰:“禹、稷三过其门而不入,苟不当其可,则与墨子无异。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苟不当其可,则与杨氏无异。子莫执为我、兼爱之中而无权,乡邻有斗而不知闭户,同室有斗而不知救之,是亦犹执一耳,故孟子以为贼道。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以其有权也;不然,则是亦杨、墨而已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子莫之执中,无以异于杨墨之执一矣。乃执一之所以可恶者,何哉?盖杨子为我似义,而却害乎仁,墨子兼爱似仁,而却害乎义。子莫执中似中,而却害乎权,持其一偏之见,害吾时中之道,斯为可恶耳。然其害道何如?盖吾儒时中之道,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千,变万化,头绪甚多,非一端之所能尽也。今举一为我,而仁之百端尽废矣。。举一兼爱,而义之百端尽废矣。举一执中,而时中之百端尽废矣。所得少而所失多,害道孰大于是,此其所以为可恶也。知异端之可恶,而学者可无反正之功哉。”尝考虞廷授受,惟曰允执厥中,而孟子又恶子莫之执中,何哉?盖圣人之所谓中,存主不偏,应感无滞,虽有执中之名,其实未有所执也。若子莫徒欲矫其偏,以求所谓中者而执之,少涉安排,便不能无倚着之私矣。此所以与杨墨并为吾道之贼也,有卫道之责者,不可不辨于斯。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皆行习于斯道之中,而为异端者,非能高出于道之外,偏得于道之中而已矣;非能过于道之深,不及于道之大而已矣。夫道有立之在己,己重而物轻者;有推之及人,天下重而非己可私者;有斟酌于人己之宜而皆成者;何莫非道之一哉?
“乃有见道之为己,而专之于己者,杨子是已。杨子以为人各自足于己,而天下各得,因取必于为我;名亦诬也,功亦妄也,礼乐治教皆劳己以役天下者也,适一己以为累,而他何知焉!推其极,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所损者轻,而亦己之轻,所利者大,而亦物之利,何一毛之可拔乎!盖其始因天下之骛名而丧己者,矫而为之,而锢蔽其同然之理,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成物,而专于徇人者,墨子是已。墨子以为爱本天下之公,而于己何吝?一意于兼爱,情无别也,理无殊也,亲疏等杀皆违物而不遂其情者也,忘己以济物,而恐不及焉。推其极,摩顶以至于踵而利天下,皆为之。情苟一念,而力即赴之;力不可逮,而志犹营之,何顶踵之足惜乎?盖其始因天下之私利而薄物者,矫而为之,而迷失其节文之宜,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两全,而参杨、墨以为教者,子莫是已。子莫以为己亦未可尽忘也,物亦可未尽置也,执杨、墨之中而兼用杨、墨之道,以求身之无损而物之有益;自以为此至中之定理,人可共由者也。
“夫杨之为我,墨之兼爱,背驰而分歧,诚宜节其过以补其不及,子莫之执中为近于道矣。道本内不失己而外不失人者也。虽然,君子之道以执中为至者,唯其权而已。权者,轻重无定在而各得其平者也。有宜重于己者,则敝屣天下而不为废物;有宜重乎物者,则忘身博济而不为屈己;有己正而物自正者,修之己而自可见功于物;有物成而后己成者,推之物而乃以自尽其己:皆所谓权也。今子莫执两端以避咎,而无审定物我轻重之权,则宜致重于己者,杂之以徇物,而己不得重,宜致重于物者,退而恤己,而物又不得重。是亦立一固执不通之说,以调停二氏之偏,与二氏之执一又何殊焉?故三子者,皆以执一为教者也。
“夫执一者,亦执道之一端,非于斯道之外有异尚也,而君子何恶乎?然而君子必恶之,有所以恶者矣。为我则贼仁矣,贼仁而失分义,因以贼义;兼爱则贼义矣,贼义而有二本,并以贼仁;子莫无权,则贼中矣。贼中则仁不成乎仁,义不成乎义,而并贼仁义。
“夫道广矣,大矣,一致而百虑,时措而咸宜。执一者举其一,而道之会万物于一己,立一己于天下者,皆废矣。百皆废,而父非其父,君非其君,己非其己,物非其物,见有所穷,力有所锢。故异端者,非能出于道之外,而拘于道之偏;非能过于道,而不及于道;亦习而不着、行而不察之凡民而已矣,恶足以立教于天下哉!”
【元典】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
【译文】孟子说:“饥饿的人觉得任何食物都好吃,口渴的人觉得任何水都好喝,这并没有尝到饮食的正常味道,而是受了饥渴损害的缘故。难道只有嘴巴肚子有饥渴的损害?人心也都有损害。”
【诸儒注疏】口腹为饥渴所害,故于饮食不暇择,而失其正味;人心为贫贱所害,故于富贵不暇择,而失其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