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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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孟子尽心章句下(1)

【元典】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译文】孟子说:“梁惠王真不仁啊!仁人把给予他所爱的人的恩德推及到他所不爱的人,不仁者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

【诸儒注疏】“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地以生物为心,而入君奉天子民,固当以好生为德,乃若残忍少恩不仁哉,其梁惠王乎?盖仁者之心,主于爱人,故其用爱无所不至,亲其亲矣,而又推亲亲之心以仁民,仁其民矣,而又推仁民之心以爱物,笃近以举远,由亲以逮疏。充其一念恻怛之良,必至于无所不爱而后已,这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不仁之人,偏于惨刻,故其惨刻亦无所不至。暴殄百物未已也,而害且移之百姓未已也,而害且移之至亲,薄者薄矣,而厚者亦薄。疏者疏矣,而亲者亦疏。充其一念忿戾之私,必至于众叛亲离而后已,这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今惠王所为若此,安能免于不仁之祸哉。”

【元典】

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说:)“梁惠王因为土地的缘故,糟踏百姓的生命驱使他们去打仗,大败后准备再打,担心不能取胜,所以又驱使他所爱的子弟去为他送死,这就叫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

【诸儒注疏】“梁惠王”以下,孟子答辞也。“糜烂其民”,使之战斗,糜烂其血肉也。“复之”,复战也。“子弟”,谓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内及外;不仁之祸,由疏逮亲。

【理学讲评】糜烂,是血肉溃烂。公孙丑问说:“夫子讥梁惠王为不仁,谓其以所不爱,及其所爱,此何说也。”孟子答说:“入君以土地视民,则所重在民,而土地为轻。以民视子弟,则所厚在子弟,而民为薄,此差等之较然者也。今惠王始初以土地之故,争地以战,则驱无辜之民,毙于锋镝之下,使之肝脑涂地,而遭糜烂之殃,既也以大败之故,欲复战而恐不能胜,则驱所爱之子弟,殉于行陈之间,使之身先士卒,而冒死亡之患,是其因土地而荼毒生灵,既播其恶于众,因生灵而贻祸骨肉,又割其爱于亲,此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残忍如是,非不仁而何哉?”是时列国务于战争,轻人命如草菅,不止梁惠王为然。孟子举其不仁之甚者,以示戒也。

【心学讲评】孟子有感于梁王之事,而以推仁不仁之异致也,曰:“天下之理,顺逆而已矣。仁者顺乎人心、顺乎天理者也,而不仁则逆。至于逆,而不仁之害,生于心而事必应之,悖于理而势必因之。吾游梁而知其已事至于惨毒之已极,而势不容已,则不仁哉梁惠王!虽欲自留其一线之慈爱,而不可得也。夫仁者固以爱周于群类为志,而恩不可以骤被,其所施爱,先于其所爱者焉。乃因此心而推之,事以渐而广,于是而人民焉,于是而庶物焉,乃至于非所谋之功利,而亦有以相报。若不仁者,未尝无情于天性之恩,而念忽有所妄动,其所发难,但其所不爱者耳。乃即此心之所逞,情以迷而不复,于是而不见有民焉,不见有亲焉,乃至于所必恤之死伤,而亦不使得全。”

于是公孙丑有疑而问曰:“不仁者唯其心之私也,故不能推爱于臣民,则有之矣。若其所亲昵者,何遽忍焉?而夫子何据以明其然哉?”孟子曰:“子不观其用兵不已之祸乎?其兴兵构怨之由以与齐争者,唯土地之故。土地之与人民孰为重轻,而忘其人民矣,糜烂其民而战之,以至于大败。土地未得,而并生之赤子死者不可胜计矣。庶其有悔心乎,而忿不能惩,势不能下,而必欲复之。于其将复之顷,恐将不用命而不胜,则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而子弟果授首于郊原矣。夫由此言之,土地与人民较,孰为所爱也?人民与子弟较,孰为所爱也?欲之不窒,忿之不惩,气恣于一往,而情迷于不忍,忘势之所激,不戕贼天性而不止。则所谓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非是之谓乎!”

盖心顺则理自顺,故亲亲可以仁民,仁民可以爱物;心逆则理自逆,故物之害及于民,民之害及于亲。发端于一念,而相因以成善恶吉凶之数,岂有爽哉!

【元典】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译文】孟子说:“春秋时代没有符合义的战争。那一次(战争)比这一次好一点的情况,还是有的。所谓征,是指天子讨伐诸侯,同等的诸侯国是不能相互征讨的。”

【诸儒注疏】《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着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如召陵之师之类是也。“征”,所以正人也。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征之,此春秋所以无义战也。

【理学讲评】这是孟子追论春秋诸侯无王之罪,以警戒当时的意思。说道:“大凡征伐之举,必天子出命以讨罪,诸侯承命以行师,方可谓之义战也。若春秋之书,所载战伐之事,固非一端,然或书名以示贬,或书人以示讥,无有一件以为合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容有假尊王之名,窃攘夷之号,兴兵致讨,为彼善于此者。如召陵之师,责包茅之不贡,城濮之役,遏荆楚之凭陵,此类是已。然此特比于叛义悖理之举,为少优耳。何尝遽以为尽善乎?彼其所以无义战者,何也?盖征者,以上伐下之名,惟天子得而专之也。若同为诸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这叫做敌国。敌国之中,如有强侵弱,众暴寡者,当上告天子,听命诛讨,无有相征伐之理。使敌国相征,则为擅兴师旅而无王矣,今春秋之时,皆敌国相征,非有以上伐下之权,犯义于纪,乃王者之罪人也,安得有义战乎?”宜孔子之致严于书法也。

【元典】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译文】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尚书》中的)《武成》篇,就只取其中二三处罢了。仁人无敌于天下,凭(武王那样)最仁的人去讨伐(商纣那样)最不仁的人,怎么会血流得把舂米的木棒都漂起来呢?”

【诸儒注疏】程子曰:“载事之辞,容有重称而过其实者,学者当识其义而已。苟执于辞,则时或有害于义,不如无书之愈也。”“《武成》,《周书》篇名,武王伐纣,归而记事之书也。“策”,竹简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尽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杵”,舂杵也,或作卤,楣也。武成言武王伐纣,纣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则其不可信者。然书本意乃谓商人自相杀,非谓武王杀之也。孟子之设是言,惧后世之惑,且长不仁之心耳。

【理学讲评】武成,是《周书》篇名。策是竹简。流是漂流。杵,是舂米的杵子。孟子见当时好杀之君,多藉口于武王伐纣之事以自解,故辩之说道:“书以纪事为义,本欲传信于天下后世者也,然亦有事掩于虚词,词浮于实事,而不可尽信者,学者惟识其大义足矣。若但执过甚之言,而皆信为必然之事,不惟无以明圣贤之心,且适滋后人之惑矣。岂如无书之为愈哉?何以见书之不可尽信也。彼武成一书,乃武王伐纣既归,而史官作以纪事者也。其简篇固为甚多,吾于其间,仅取其所称奉天伐暴,反政施仁之二、三策而已矣。自此之外,如所谓血流漂杵之一言,以理断之,仁人之师,上奉天讨,下顺民心,天下自然莫与之敌,今以武王之至仁,伐纣之至不仁,必有兵不血刃,而人自归附者,何至与商纣师徒为敌,至使血流漂杵,若是之惨酷乎。即此推之,武成之不可尽信也明矣。今乃有托古训,以逞其杀戮之心,如时君世主之为,非惟得罪于天下,实得罪于武王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得之以仁而已矣。知其得天下之理,与生天下之心,以读三代之书,则得意而忘言,不至以学术杀天下矣。书者,古之左史、右史记之,而孔子删之。然删之也,有可删之篇,而究可删之句,义在可存,则因仍其旧文,使相贯通,而使学者自择焉。学者审其理,而见先王之心,信以道,不信以言也。若取书之一句一字而执之曰,此先王之必然,而非史臣之加损也,唯有信之而已;则不如无书焉,以免徇文害道之弊,而孔子何存之以垂百王之大法哉?故吾以是读《周书》,而断以意焉。

“《武成》者,记武王伐商之事,非武王自告天下之篇也。史臣以意赞之,以词扬之,中固有实录焉,以记其奉天伐暴之旨,反商立政之法,二三策焉耳。而吾取之,以明武王得天下之一于仁也,其他无信焉。若其尤不足信者,莫甚于血流漂杵之一言。夫仁人之无敌于天下,必然之理也。民心归之,天命佑之,兵之所至,壶浆相迎,暴君不能止也。今周之所得天下者,至仁也;所伐之独夫纣,至不仁也。以天与人归之主,加众叛亲离之国,孰为纣以死争存亡?而武王亦何忍以生之者杀之乎?‘血流漂杵’,其诬明矣!使于此而信焉,则仁人必以兵威凌天下,而不仁者且可抗天讨以争衡,其贻害于世教岂小哉!故善读书者断之以理,谅之以心,不在史臣浮溢之词也。”

【元典】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

【译文】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我善于打仗。’这是大罪恶。国君爱好仁,就会天下无敌。(商汤)征伐南方,北方的民族就埋怨;征伐东方,西方的民族就埋怨。埋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

【诸儒注疏】制行伍曰“陈”,交兵曰“战”。此引汤之事以明之,解见前篇。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之臣,务导君以战伐之事,故警戒之说道:“兵凶战危,本非国家之利也。如有人自夸其能,说我善为阵,而整饬行伍,我善为战,而决胜交锋,斯人也,上不顾国家之安危,而惟引君于贪忿,下不恤生民之利害,而惟陷入于死亡,乃负天下之大罪,不容于有道之世者也,夫善陈善战,不过一人之敌而已。诚使国君好仁而不嗜杀人,以宽代虐,以治易乱,则天下之民,皆将望之以为归,而入自无与为敌者矣,奚用此善陈善战之臣为乎?我尝有感于商周之事矣,昔成汤征葛伯也,南面而征,则北狄怨,东面而征,则西夷怨,都相顾而说,我等四方之入,均一憔悴于虐政者也,汤兴吊民伐罪之师,何不先来救我,以廷重困,而使我独后于他人乎。夫以成汤之师一出,而人心冀望如此,谁敢抗之者哉?好仁无敌,此正其一验矣。”

【元典】

“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

【译文】武王讨伐殷商,有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向殷商的百姓)说:‘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安抚你们的,不是来同百姓为敌的。’(殷商的百姓都跪倒叩头,)额角碰地的声音,像山岩崩塌一般。

【诸儒注疏】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两”,车数,一车两轮也。“千”,《书序》作“百”。《书》《泰誓》文与此小异。孟子之意当云:“王谓商人曰:‘无畏我也。我来伐纣,本为安宁汝,非敌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

【理学讲评】革车,是兵车。虎贲,是勇士。若崩厥角,是叩头至地,如兽角崩坠有声一般。承上说:“昔武王伐殷纣也,革车止三百两,而车马未见其盛,虎贲止三千人,而士卒未见其多,宜乎其易敌矣。然观武王入殷之初,与商民说,尔等不必畏惧,我今伐纣,为他恣行暴虐,命名尔等困苦不堪,故来安宁尔等,非与百姓为仇敌也。商民闻之,欢欣感激,都来武王而前,稽道至地,就如兽解崩坠一般。夫王言一布,而人心倾服如此,又谁敢抗之者哉?好仁无敌,此又其一验矣。”

【元典】

“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译文】‘征’就是‘正’的意思。如果各国都有端正自己的打算,哪还用得着打仗?

【诸儒注疏】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所谓仁人无敌于天下者,其故何哉?盖征之为言,以己之正,而正人之不正者也。如葛伯无道,成汤则以大义正之,商纣不仁,武王则以大义正之。于时百姓为暴君所虐,苦不聊生。方欲仁人以仁义之师,来正己之国也,故未至而望若云霓,既至而喜若时雨,如商民之延颈以待,周民之稽首以迎,有不俟兵威之加而自服矣,焉用战为乎?”然则人臣不以汤武望其君,而但以战陈之事,邀功启衅,使上下均受其殃,其罪真不容于死矣,用人者可不以之为鉴也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欲一天下而定之,固未尝不有用兵之事,而所恃者非兵也。言兵者起,而天下之争愈不可止。故有人于此,自陈其术以干君曰:‘兵以陈而自固,我善其法。可合可离,可攻可守,无瑕之可击也;’以战而克敌,我善其法,以坐以作,以进以止,所向无前也。’斯人也,天下本不资之以定,而徒使其糜血肉于原野,王者之必诛不赦以谢天下者也。

“夫王者即有用武之事,而但得民之心。使一国之君所好者仁,终明其推恩之政,而救民于陷溺之中,则天下之君甲众不足用,山河不足据,而自无敌矣。而不观之汤乎?其以安天下而用兵也,东面而征,则西夷怨矣;南面而征,则北狄怨矣。其怨之词曰:‘奚为后我?’汤有不欲亟用其兵之心,而民有望恩不至之感,亦至斯乎!望之切,故怨之急,则迎之者唯恐后矣。而不观之武乎?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而已,以二万之步卒甲士,而当纣亿兆之人;虎贲三千人而已,以左右侍卫之常卒,而临八百国之诸侯。王誓师而告殷人曰:‘吾不以兵威加尔,尔无畏也,所以除殷之暴而安尔也,百姓固吾所哀矜而不忍敌也。’修其文告而已,无致武焉,而殷民之臣附者,若崩厥角以稽首焉。

“以汤、武之事观之,可以知王者征暴之大义也。名随义而立,天下知其名而服其义。其为言也,己所奉者正,施于人者正,正其不正,而使君民各得其理者也。夫以正天下为义,则四海之民陷溺于诐设行畸政之中者,皆欲王者之诛暴禁乱,以正己之国。得其所欲而抚之,民将望之如汤,归之如武,而焉用此技击之术,部伍之法,以争死生于不可知之数乎?故为善陈、善战之罪不伸,而求天下之定,必不可得矣。”

【元典】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译文】孟子说:“木匠和车匠能教给人圆规、曲尺的使用方法,却不能使人技术精巧。”

【诸儒注疏】尹氏曰:“规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则在其人,虽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庄周所论断轮之意盖如此”。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设教以觉人,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在学者之自得而已,不观诸曲艺乎?彼木工有梓匠,车工有轮舆,其教人之法,但能与之以规,日,如此而为圆,与之以矩,曰,如此而为方,循其一定之制,导之使从,这是其可能者也。若由规矩而熟之,不疾不徐,不甘不苦,机发于心,而妙应于手,乃所谓巧也。斯则不泥于成法之中,而又不出于成法之外,师不得以言而传于弟子,弟子不得以言而受于师,惟在人之自悟何如耳,安能以此而教人哉?”然则圣贤之道,下学可以言传,即规矩之谓也。上达必由心悟,即巧之谓也。学者要当会道于心,以俟其自得之机,岂可求道于言,而疑其有不传之秘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教有教之理焉,学有学之道焉。善学者由教而人,以教而正;而及其自得,则教者无能为功,非吝也,固有能有不能也。今以工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