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承上文说:“乐正子之善信固有可称,然义理无穷,圣贤的学问,尚不止此。盖善虽实有,而蓄积未充,未足为美也。惟是真积日久,而悉有众善,那方寸之中,充满快足,无少间杂,则章美内含,不徒一善成名而已,这叫做美。然内虽充积而外无可观,未足为大也。惟是积久而着,蓄极而通畅于四肢,发于事业而不可遏,则诚中形外,已至于广大高明之域矣,这叫做大。然大而未能浑化,犹有迹也。惟由大而化之,有曰新之至德,而无矜持之劳,有富有之大业,而无作为之迹,则是不思不勉,而能从容中道矣,这叫做圣。夫大而未至于圣,犹可知也。惟圣则不可得而知,至德纯于不显,而意象之俱忘,大业溥于无外,而声色之尽泯,是乃无方无体,神妙不可窥测者矣,这个叫做神。夫善信之上,犹有此四等,故学者必由善信而驯至于圣、神,然后为人道之至极也。若乐正子之为人,有可欲之善,而无矫伪之私,其造诣所至,盖在善信二者之中,至于美大圣神的地位,则资禀有限,学力未充,犹在四者之下也,使不以善信自足,而以美大圣神自勉,则他曰所就,亦岂可量乎?”观孟子此言,可见道无终穷,学无止法,以成汤之圣,犹日新而不已,以成王之贤,犹缉熙于光明,甚哉务学之不可以已也。
【心学讲评】学者学圣之功远大无穷,而致之有本。其无穷也,故虽圣人而不辍其精义入神之功;其有本也,故极作圣之至,但因乎人心之各得,即为天理之自然。人心之各得者善也,其不然则恶也。审于善不善之分,而无穷之功即从此而率由之耳。故孟子因乐正子而推言之。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盖亦心慕其所行而有当焉矣乎。孟子曰:“是其为人也,吾察之于性情之所尚,而得其向往之涂,盖善人也。善不善,君子小人之辨于此别矣。乃不仅然也,吾抑察之于诚伪之交,而得其中藏之实,盖信人也。信不信,善不善之差于此定矣。
而不害问曰:“何谓善?何谓信?”虚立一善之名,不知定以何者之为善。托于善者,抑岂善乎?概指一信之实,不知定于何者而能信乎?不审所信者,信非其信矣。不害固不容已于疑矣。孟子曰:“夫善人者,固非徇乎俗之所谓善,而可谓善亦弗容深求其独善者而后谓之善也。可欲则谓之善也。人同此心也,心同此理也,不拂乎天下之情,必其不违乎天下之性,而即可以善天下之动。人欲之,彼即能之,实有其可欲者在也。此盖性之相近,往往与天理而相合者也。故自乐正子之质禀而言之日善人也。进此则有学问之事矣。信者,非仅闻道之名而不疑、循道之迹而不妄者也,盖有诸己之谓也。其所合于理而善焉者,因而躬践之,因而心体之,非徒恃其自然之合,而确见以固守之,必诚于是。吾谓乐正子为信者,以其学之已实,而见诸行者不宜于心也。至于信,而居之也安,确乎其为善人矣;而作圣之功,亦自此而可几矣。则吾请夫第言之。
“所信者皆善也,而善或尚有未能信者也。善之量大,自微小而积之,以彻乎万事万物,而皆有其必合之则,则在于充;善之体微,自显着而求之,以极乎不睹不闻,而皆有其无妄之真,则在于实。既信矣,加之以推致之功,于道无不可信也;加之以退藏之密,于德确有所信也。如是而后心无不善,善无不信。如是者,求一疵而不可得,在中者皆美,则谓之美。
“在诸中者无理不达,无理不诚,于是乎有发见之功焉:其天德也,而王道出焉矣;其性命也,而文章见焉矣。作圣者于此,游于名物象数,以征吾之所信;通于人情物理,以穷天下之所善;其充也,不但备其理,而皆见之事;其实也,不但诚于中,而且形于外;则动作威仪之际,言行事功之所成,有光辉之及物焉。此则善之功能本有如此之大者,而能极乎其用矣,是之谓大人矣。
“至于此,而以涵养之功为圣功,非思勉之所可与矣。统此一善耳,其始也,因乎性之所近,而实之以学,则自粗而至精,且自内而达外,学之所扩也;其既也,习之已熟,而成乎其性,则无粗之非精,而无外之非内;至清也,而无外物之迹;至和也,而无合物之情;于土皆安而于天能乐,故以之及物,物自兴起变化,而抑不待喻而自通。如是者,则惟于其充实之理,敦不息之功,故光辉之发无涯,而不待言而信,不待动而敬也。斯圣人也,大人之所欲深造而未遑者也,而善之量止此矣。
“虽然,考诸古之圣人,则更有进焉者。善之极,天理而已。天理者,非人欲之所能与也,故大中至正之矩立焉。苟有得乎善而能信焉,特未之逮耳,能知之也。善而至于圣,行造其极而已。行造其极者,尽乎一心之量,而非以迹者也,故敦诚不息之主存焉。苟于善充实而达于光辉焉,特未能通耳,能知之也。圣之至者,其所修者仍下学之事,循乎其迹而已达天矣,此不可知者也。美大者之所略,其所详也。圣之至者,其所应者从所欲以行,无择于理而自一贯矣,此不可知者也。此殆非人之所能与,而造化之妙,其化也敦,而川流皆顺者乎!其得不谓之神乎!此吾所愿学焉,而未能尽知者也。然其动也时,其智也彻,始终而无不照。我仪图之,固有此一境焉,所欲与二三子驯习而至焉者也。
“今乐正子者,其天资之纯正,超然于功利习俗之中,动与理合;亦从事于学焉,以求得于心,则善矣,而进于信。然而未之能充焉,未之能实焉,况其进此者乎?惟其学之未至也,二之中、四之下也。使其有志而不息,固不能限之,然而其功非旦夕焉。乃善不善者,圣狂之分界;信不信者,诚伪之枢机;则二者作圣之本,故于乐正子有厚望焉。”
由此推之,则君子致道之功,一因于天理之固然,吾心之可尽,而惟存乎不息之学。知之易而行之难,是以圣人之不可得而见也。
【元典】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避开墨子这一派,必定会归入杨朱这一派;避开杨朱这一派,必定会回归到儒家这一派。回归了,接纳他就是了。”
【诸儒注疏】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反正之渐,大略如此。“归,斯受之”者,悯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吾儒之于异端,距之不严,则无以尽闲邪之义,待之不恕,则无以开反正之端,二者必不可废也。方今杨墨之徒,执迷不悟,固难望其以吾道为依归矣。如使天理未尽梏亡,人心不终锢蔽,为墨氏之学者,知兼爱之为非,欲逃而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别寻简便的门路,而归之于杨。为杨氏之学者,知为我之为非,欲逃而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反求中正的道理,而归之于儒。盖杨墨虽同归于异端,然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变而从道,难易不同如此。夫吾儒之所以痛排杨墨者,但以杨墨之能害道耳。今以渐来归,则为吾儒者,惟当悯其陷溺之久,取其悔悟之新,以杨而来者,吾即以儒受之,使去其害义者,以就吾之义而已矣。以墨而来者,吾即以儒受之,使去其害仁者,以就吾之仁而已矣。岂可追其既往而复与之辩哉。”盖未归之前,异端与吾道为敌,既归之后,异端与吾道为徒,此所以圣贤立教,每于距绝之中,存招徕之意,言易入而道易行也。
【元典】
“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译文】而现在同杨朱、墨子辩论的人,好像在追跑掉的猪,已经追回、赶入猪圈了,还要接着把它的脚拴住。(这未免过分了。)
【诸儒注疏】“放豚”,放逸之豕豚也。“苙”,阑也。“招”,胃也,羁其足也。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
此章见圣贤之于异端,拒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据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
【理学讲评】放豚,是走出去的猪。笠是猪圈。招是用绳拴缚四蹄。孟子又说:“方今之世,既难得辟邪卫道之人,即有知吾道之为是,杨墨之为非,能倡其说而与之辩者,却又以一切先入之成心,不平之客气,务要与他相持,到底不肯放宽。杨既归于我矣,犹咎其昔日为我之非义,墨既归于我矣,犹咎其昔日兼爱之非仁,深恶痛绝,既不容之于门墙,责备求全,又不假之以声色,就如追赶放逸的豚猪一般。既入其芷围而制之,使不得奔突亦可矣,又从而拴缚其四蹄,使一步不可行焉。”如此,不惟隘吾兼容并包之量,而且阻人迁善改过之门,故已归者,苦其严而思复叛;未归者,畏其严而不复来,吾道之不明于天下,不惟异端害之,而儒者科条太密,门户太高,亦当交任其责矣,有卫道之心者,可不慎所以待之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异端者,其始皆有自立之志,而见之不明,为诐词之所惑。要非如乡愿之害德,自以为是,而终不可与人尧、舜之道者也。故君子甚欲得其归正,而用之焉。“乃其说抑有别焉。其为教也,于天下为有利,于己而见为有功而可以得名,则于人情较近,而去道愈远,墨者之说是已。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彼浅用之,故或欣然从之。乃其既也,忘亲失己,穷大无成,而人厌之。于是而逃焉,乃尽悔其博爱之不利于吾心,而见杨氏之专己无为可自得也,则归之矣,此相反而成相激之势也。迨其为杨也,栩栩然其自得,心亦得以静,物亦无所损矣。然其既也,虚而无据,遇物而无以应,则抑且悔之,乃以其无欲之心,渐有天机之来复。于是而知逃焉,则必求有以实之,而儒者天德王道之旨,有以定其浮游空扩之心,必归于儒矣。然则此二徒者,皆有求道之心,故熟尝其执一之偏而向于正,君子之所亟进也,受之而已矣。夫君子之有所拒,有所受,非与二氏争徒众也,以为斯道而正人心也。墨者狂之流,杨者狷之流,何不可受哉?
“而今之与杨、墨辩者异是。非以道为必然而欲进斯人于中道也,徒坚其垒以相攻而已。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必与排诋二氏之非,以禁其疑信交作之惑,以激其怨怒而不安,吾知其且苦我之烦难,而日思遁也。道岂远哉,求之斯得,历乎不正者而正者出焉。此吾所以严于乡愿之邪慝,而期于逃异端而归者厚也。”
【元典】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译文】孟子说:“有征收布帛的赋税,有征收粮食的赋税,有征发人力的赋税。君子征收了其中一种,就缓征其他两种。同时征收两种,百姓就会有饿死的了;同时征收三种,就会使百姓们父子离异各顾自己了。”
【诸儒注疏】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并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理学讲评】殍是饿死的入。离是离散。孟子说:“为人君者,天下之财力,皆其财力,其势不容不用乎民。所贵取之以时,不至于横征虐使,俾民不堪命耳。自古征赋之制有三件,一件叫做布缕之征,是取百姓每蚕织之利以为用,如今之丝绢麻学是已。一件叫做粟米之征,是取百姓每田入之利以为用,如今之夏税、秋粮是已。一件叫做力役之征,是取百姓每丁夫之力以为用,如今之当差做工是已。这三件,君子虽例得取之于民,然每于催科之中寓抚字之意,如布缕取之于夏,则粟米力役在所缓,粟米取之于秋,则布缕力役在所缓,力役取之于冬,则布缕粟米在所缓,但用一件以充国之用,常缓二件以宽民之生,故上无诛求督责之扰,下无饥馑流亡之患,赖有此耳。苟一时而并用其二,则小民奔命不给,有饥死而转于沟壑者矣。一时而并用其三,则小民室家难保,将父子逃亡而散于四方矣。”夫使百姓困穷离析,无以聊生,虽欲责之以常赋,驱之以往役,谁复有能供其令者乎?危亡之祸可立致矣。然则用一缓二之规,人君不独爱其民,实自爱其国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下之必奉上者分,而上之必体下者情也。能达民之情,而使得循其分,必存乎君子之道矣。夫征赋之法,有国事焉,有君事焉。其为国事,则所以合君民而立国;其为君事,亦所以率野人而养君子。民之所有,皆必征也。有桑麻则有布缕,于是乎征之;有田畴则有粟米,于是乎征之;有丁壮则有力役,于是乎征之。征之,皆国所必须,民所必出者也。虽然,合三者而念之,则有布缕之征矣,抑又有粟米之征矣,抑又有力役之征矣;一岁之中,其科条不一,而输将未有已也。是君子一念民,而见民之难也。然而不可损矣,则将之何如哉?立法者不易之规,而行法者有可因时之道,则惟其缓之一术而已矣。当其需也,则征之,因乎上之不足也;当其有也,则征之,因乎下之有余也。君子畜之有道,节之有制,用其一可耳,其二则必缓也。于是乎事有绪,而民不迫,可以从容措设,而君子之征未尝损也。
“夫苟不缓,则其害可胜言哉?欲急供输,则身又执公功矣;方勤奔走,而粟帛复谁为图之?迫于一时,窘无以应,则称贷于豪民,积计之而十乃偿一;迫不能应,则听命于污吏,中饱焉而事竟不终。于是而食不暇谋也,用其二而民有殍矣;而且生不能恤也,用其三而父子离矣。死者死,散者散,不待加赋也,即此征之,上无益而民以殄矣。然后知君子缓之一法,民可以生,而国抑不忧其不足。上无政,下无守,皇皇以求,而民非其民,国以贫,而危亡亦随之矣。夫亦思止此民也,有布缕之征,又有粟米之征,又有力役之征,而尚可以不缓乎?”
【元典】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译文】孟子说:“诸侯的宝物有三样:土地,人民,政事。把珍珠美玉当作宝物的,灾祸必将落到他身上。”
【诸儒注疏】尹氏曰:“言宝得其宝者安;宝失其宝者危。”
【理学讲评】孟子说:“万物中难得而可贵者,都叫做宝。然宝得其宝则安,宝失其宝则危,不可不慎也。试以诸侯之宝言之,诸侯控一国之尊,享千乘之富,珍奇非不足于府,玩好非不足于前,然其所当宝重而爱惜者,不过三件而已。彼国有土地,锡之天子,传之先人,乃基业之所由系,非是则无以立国矣,此第一件当宝也。国有人民,赋税为我供,缓急为我使,乃根本之所由固,非是则无以守位矣,此第二件当宝也。国有政事,利以之兴,害以之除,乃纪纲之所由植,非是则无以保土地而理人民矣,此第三件当宝也。诸侯能知此三者为国大宝,而念念谨守,时时修饰,使之无一些玷缺损坏之处,将见国祚巩于磐石,遗泽传之子孙,不止于一身无患而已。至于珠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若以之为宝,而徒取给于耳目之玩,则内以嗜欲丧志,外以征求剥民,攘夺将兴,危亡立至,此身且不免于受殃,而况能常有珠玉哉。”可见有国家者,求利必生害,多藏必厚亡。所以,自古帝王抵壁于山,投珠于渊,不贵难得之物,不蓄无用之器,其能保身以及民,保民以及国,有由然也,后之人君,可不知所取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