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孟子曰:“今天下之诸侯,国之垂亡,身且不保,而犹侈心玩好,亦甚可悯也。夫玩好以奉其身,乃一念身之所自保以长有富贵者乎?如是者,诚所宝也,而有三焉:土地者,国之所自建也;人民者,土地之所自守也;政事者,人民之所自治也。于土地宝之,固其圉而不敢侥幸以争;于人民宝之,惜其生而不忍淫刑以逞;于政事宝之,守吾典而不敢变法以乱;如是,则政修、民和、国安,而君亦安矣。乃今之诸侯未有能宝者也,宝珠玉而已矣。情益侈于玩好,用不节而事日废。政驰矣,民离矣,地蹙矣,殃能免其及乎?立于万民之上,而情迷于匹夫之怀璧,尚可与言乎哉?视其胥溺而已矣!”
【元典】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译文】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要丧命了!”盆成括被杀,学生问道:“老师怎么会知道他将被杀?”孟子说:“他有点小才智,但不懂君子的大道理,那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诸儒注疏】“盆成”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祸。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
【理学讲评】盆成是姓。括是名。昔盆成括方仕于齐。孟子逆料他说:“我观盆成括,非享寿禄之器,今虽进用,乃死亡之日近矣。”既而盆成括有罪见杀,门人问说:“死生有命,非人所可预知。今夫子果何所据,而能察见未来,知括之将见杀也。”孟子答说:“我于括之死,非揣以适然之数,乃断以必然之理也。夫人不贵有才而贵闻道,道苟得闻,必善用其才,以此济事,而亦以此保身。今括之为人,儇巧捷给,不过小有才耳,于君子仁义忠信之大道,茫然其无闻也,既未闻道,而使之一旦进用,处必争之地,乘得志之时,则其势必至于恃才妄作,启衅招尤,适足以取杀身之祸而已矣。我所以预知其败者为此故也,岂有他术哉。”是可见人之有才,本不足为害,惟不求合于道,而专用其才,则大者乱国,小者杀身,反不若朴拙无能之为愈也。取才者尚其审诸。
【心学讲评】君子之道,推而行之,可以定天下之安危;持而守之,可以贞一己之吉凶;其用大矣。即不能然,而闻其大略,亦可以全身而远害。盖正己而无放利之行,则怨自远而害莫能加。乃有不近正人,不闻正言,而徒有其小慧,则使其不得志而身尚可全,得志以逞而难斯发矣,则如盆成括者是已。
盆成括仕于齐,括且自以为可用得志也,人且谓括之有以见长也。孟子曰:“若括者,岂可仕乎哉!以彼其人,使进无攸利,则或退而求教于有道,尚可与有为也。而今仕矣,斯人也,而可免于斯世乎?斯世也,而可容斯人乎?”未几而果见杀矣。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也?”盖亦谓其有可以见长之地,天下且有怜才者,而何至于死,故疑孟子之言胡为而验也。孟子曰:“汝不知君子之大道乎?君子之道,其精微者有出于死生祸福之外,而独行其正;若其可为天下可共由,而显然不可不遵者,则人事之吉凶定矣。夫盆成括之为人,小有才者也。使其与闻君子之教而知有道,则未暇急于功名,而先自处于正,人即欲加害,而无以为之名。乃括未之闻也,于是而其才之可为也,而遂为之,而其身之可指摘者多矣。以才凌人,而无以自处,其才也,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夫有才者,小用之则小,大用之则大。如括者,则君子之所欲教之者也。仕而不学,吾固预为之惜焉,何有爽哉!”
呜呼!道之不闻也,而以处乱世,有才则以才致怨忌,无才则杀于人,而生不如死;其仕也,则以怨忌而致祸,如其不仕也,则又为世所狎侮,而虽生如死。不生乎君子之世,而诵读之下,但以其文而不信其实,其不为括也,不能为括而已矣。虽幸而免,亦何用此生为哉!
【元典】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度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到了滕国,住在上宫。有一双还没织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旅馆里的人来找而没有找到。有人问孟子:“跟随你来的人怎么竟像这样乱藏人家东西呢?”孟子说:“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而来这里的吗?”那人说道:“大概不是的。先生订了规章条例(接收学生学习),走了的不追究,有来的不拒绝。只要凭着求学愿望来的,就接收他罢了。(这可难免会有手脚不清的人混进来呢!)”
【诸儒注疏】“馆”,舍也。“上宫”,别宫名,“业屦”,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盖馆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问之者,问于孟子也。“度”,匿也。言子之从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从者固不为窃屦而来,但夫子设置科条以待学者,苟以向道之心而来,则受之耳,虽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门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贤之指,故记之。
【理学讲评】上宫是往滕国去的腰站。业屦是织屦将成的。度,是藏匿。昔孟子将往滕国,馆过于上宫之地。当时偶有织屦将成置于牖户之上,忽然遗失,馆人寻求而不得,或人遂疑为门人窃取以去,乃对孟子说:“夫子从者,何其善匿人之物如此?”盖以穿窬之心,而度圣贤之徒也。孟子答说:“未成之物,直得几何?据子之意,得毋谓我之门人,专为窃取一屦而来与?”或人自悟其非,说道:“我固知从者为游学而来,非为窃屦而来也。但夫子设立科条以待学者,往者之失,则必不追咎,以塞其自新之路。来者自勤,则必不拒绝,以阻其向化之机,只据眼前,苟以求亲师友从事学问之心而来,斯容受以教诲之而已矣。然则谓从者窃屦而来,固非也。谓夫子能保其往,是岂可哉。”夫或疑从者之窃屦,其见陋矣。至于论圣贤之设科,不追既往,实与前章归斯受之之意同,此记者所以有取而载之也。
【心学讲评】君子之心,天下皆能见之,而受教于君子者,顾不能谅之,此学者所以终于无益也。
孟子进而欲行道于天下,退而欲与天下之有心者明之。其之滕也,不以滕之褊小而不足为,而因文公之有心于道也,故不惮劳以往焉。其馆于上宫也,从游者偕焉,虽旅次之中,未尝不进二三子而论道也。乃适有织屦未成,置于牖上,盖馆人之屦也。君子至而牖有县屦,馆君子亦陋矣!是其不足与言者。俄而失之,馆人求之弗得。君子至,而窃者且可往来于其庭,愈陋矣!馆之陋,宜为君子不屑就,而终不弃之,亦以见君子之宏矣。
乃或且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度也?”无所惮而以黩君子,陋亦至是哉!斯人也。尚足与言乎!孟子曰:“子以是为窃屦来欤?”不容不直斥之矣。乃其人忽若见君子之心者,而对曰:“从者之来,非窃屦而来,吾殆知之;而因来而窃屦,能保其固非窃屦之人邪?何也?夫子之设科以待学者,科本以严也,而夫子之设之也宽,尝奉教矣。其既从夫子也,继而不终,则往矣,听其往而不追;或既往矣,慕名而至,则来矣,而忘其往而不距。其未从夫子也,不问其素履也,不必其有定志也,苟以一念之发,有问道之心至,夫子则受之矣。故于人无择,而往来无定,夫子亦何以信其不为匪人乎?”
呜呼!馆人之陋甚矣。而君子立教之心,人人所共见,亦于此而可见矣。礼有来学,无往教,而何所追?追者,有私心也,君子无私心。人自绝于君子,君子不绝人,而何所拒?拒者,其客气也,君所无客气。道者人人所可学,苟有其心,而何不可受?有所不受者,有弃人之心也,君子无弃人之心。使学者而念此,于其不追也,知君子之非强人以学,而在人之自学;于其不拒也,知君子之许人以悔过,而在人之自悔;于其受也,知君子之道人皆可勉,而在人之自勉;则其所以自求于己者必切。而惜乎小人能知,而学者不深谅之,故孟子之门无传人焉。
若好为人师者,固党矜高,自私以误学者,人顾乐而从之,亦可为之深慨!
【元典】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
【译文】孟子说:“人人都有不忍心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忍心去干的事上,就是仁;人人都有不肯去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肯干的事上,就是义。”
【诸儒注疏】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达之于所不能,则无非仁义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立人之道日仁与义,此人所固有者,惟在识其端而推广之耳。今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可哀可矜之事,便惨然有所不忍,此仁之端也。但为气拘物蔽,有不忍于此,而或忍于彼者,则仁即为之壅遏矣。必自其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使地无远近,情无亲疏,遇疾苦一般矜怜,遇患难一般悯恤,这才是吾心全体之仁,盖仁主于慈爱,而世间当爱之物甚多,不可以一念之恻隐,便谓之仁也。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可愧可耻之事,便毅然有所不为,此义之端也。但为气拘物蔽,有不为于此,而或为于彼者,则义即为之扦格矣。必自其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使事无大小,时无顺逆。见利必不敢以苟求,见害必不敢以苟免,这才是吾心全体之义。”盖义主于断制,而世间当断之事甚多,不可以一念之羞恶便谓之义。
【元典】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译文】一个人能把不想害人的心理扩展开去,仁就用不尽了;一个人能把不愿扒洞翻墙(行窃)的心理扩展开去,义就用不尽了。
【诸儒注疏】“充”,满也。“穿”,穿穴;“窬”,窬墙;皆为盗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达于所忍,则能满其无欲害人之心,而无不仁矣;能推其所不为以达于所为,则能满其无穿窬之心,而无不义矣。
【理学讲评】穿,是穿穴,窬是逾墙,皆为盗贼的事。承上文说:“如何是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彼不仁之事,至于处心积虑,要坑害人,此乃最刻毒的心肠,人皆有所不忍者也,能由此而推之,凡一切自私自利,不便于人之事,其类不同,同归于害人,务要件件体贴,将此心不忍的念头,扩充到极处,则仁之全体在我,由是而亲亲、仁民、爱物,无往非此心之贯彻,而仁之为用,不可胜穷矣。如是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彼不义之事,至于穿穴逾墙而甘为盗贼,此乃最卑污的行止,人皆有所不为者也,能由此而推之,凡一切瞒心昧己不合天理之事,其类不同,同归于穿窬,务要件件检点,将此心不为的念头,扩充到极处,则义之全体在我,由是而正家、正国、正天下,无往非此心之运量,而义之为用,不可胜穷矣。”
【元典】
“人能充无受弥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
【译文】一个人能把不愿受人轻蔑的心理扩展开去,那么无论到哪里,(言行)都是符合义的了。士人,不可以交谈而去交谈,这是用言语试探对方来取利;可以交谈却不去交谈,这是用沉默试探对方来取利,这些都是扒洞翻墙一类的行径。
【诸儒注疏】此申说上文充无穿窬之心之意也,盖“尔、汝”,人所轻贱之称,人虽或有所贪昧隐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惭忿而不肯受之之实。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满无所亏缺,则无适而非义矣。“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恬,即此意也。便佞隐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窬之类。然其事隐微,人所易忽,故特举以见例。明必推无穿窬之心,以达于此而悉去之,然后为能充其无穿窬之心也。
【理学讲评】“尔”、“汝”是轻贱的称呼。恬是探取人情,如以舌去话取物件的模样。孟子说:“仁义在人,固不可不充矣。然义之为道甚广,而充之为事多端,尤当推类以至于尽者也。彼人以尔汝轻贱之称加于我,我乃不以为辱,而甘心受之,是其贪昧隐忍,即穿窬之心也。然其中或有惭忍而不肯受之之实,是其知耻一念,即不为穿窬之心也。必自此心而充之,思我为人所轻之故,而反己自修,以去其可耻之行,是能充无受尔汝之实矣。夫卑污苟贱之事,既有所不为,则光明正大之义,自无所不协,安往而不为义乎?然不但行已当慎,即一语一默,亦有不可苟。设使士人于应酬之际时未可以言,而乃轻躁以发言,道是故意开端要人来答我,以言探取人情者也,时既可以言,而乃缄默以不言,这是故意落后,要人来问我,以不言探取人情者也。若此者,比之无受尔汝事甚微,而入易忽矣,自我观之,是皆穿窬之类也。盖盗贼以穿窬探取人之物,士入以语默探取人之情,其为心术,同一暗昧,同一阴险,何差别之有乎?人必类推至此而悉去之,然后真能充无穿窬之心者也。”孟子此章之旨最为精微。盖人无智愚贤不肖,无不有此仁义之心,但众人一念之差,正是看得些小阴骘,以为无害于仁,细微举动,以为无害于义,卒之人品化而为禽为兽,功效流而为杂霸、杂夷,其几皆决于此,不可不慎也。
【心学讲评】孟子以仁义为正人心之本,切于言仁,详于言义。仁者,人心之不容已,感于物而遂通,其理一,而但患人之迷之。义固人心之所不昧,而散见于事物,有精粗大小之不齐,则必极其类,而后审之也定。其言之也屡矣。至此乃直指之,而使人人可以自求,而事事皆不可苟,曰:“仁义之在人切矣,而人鲜能之者,唯未之察识而不能扩充也。不察识则自有之而自忘之,虽偶有见端,而不知此念之即吾之真也。不扩充,则得之于此而失之于彼,虽有所全,而其所不全者正多也。
“以察识言之,其为体也,夫岂有难知者哉!今语人曰:‘人皆有仁义之本心焉,未能自信也。’乃人不皆有所不忍者乎?生死之际而恻然动,情谊之合而依然不忘。是心也,人终身有之,终曰有之。乃于亲必亲也,而人亦可仁,人可仁也,而物亦可爱。自私之念专系于此,而彼昧焉耳。因类而推之,于其所忘乎不忍而忍者,皆见此不忍之理焉,此即仁之体矣。且人不皆有所不为者乎?见其不可,而利或有所不趋,见其可,而害或有所不避。是心也,人终身有之,终日有之。乃一介不可苟,千乘在所可轻,而箪豆尤在所可轻。择利之情易其本心,而忽昧焉耳。因类以推之,于其所不为而且为者,皆见此不为之理焉,此即义之体矣。自有之,自知之,岂其难哉?而特患其未之察也。察识真,而扩充之用宏矣。
“以扩充言之,其为用也,夫岂必外求之哉!所不忍者有其实焉,则无欲害人之心是已。或忍而害之,或虽不忍而又不能不害之,其不欲害之心固存焉。即此而扩充之,以顺导其所欲,则因亲以及民,因民以及物,皆不忍害,而所以安全之术出焉,仁之为用不可穷矣。所不为者有其决焉,则无穿窬之心是已。或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知其不可为而尚为之,其不可为之心固存焉。即此而扩充之,以坚忍于不为,则修于小者必严于大,尽于大者必慎于小,必不为,而所以宰制之道出焉,义之为用不可穷矣。
“见其体于心而察识真,极其用于事而扩充广,夫求仁义者,岂其远哉?即其本所固有,虽牿亡之余,犹有存者,求之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