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抑念之,谓人曰:‘汝固有无欲害人之心,而有害人之事’,则且自揣其所为,吾未能不害人也,但不害人而仁即在也。若谓人:‘汝有不欲穿窬之心,而为穿窬之事’,则且日吾固不为穿窬,而岂即此之为义哉?夫害人不害人,有其实即有其迹,凡害人之类,皆信有害人之实。惟穿窬之心,则因事而异,而不知其实之无异也、类之无异也。如以利,则穿窬亦何不可为哉?所必不为者,以人人贱之耳。贱之者人也,莫能必其不我贱也。唯穿窬者实有可贱之行,故自见其必不可为也。为士君子者而人尔汝之,岂富贵者之果可以骄我哉?亦有其实可尔汝者矣。自反之而无愧,则尔汝可不受矣。人能充之,则于匹夫匹妇而求无愧者,于王侯而亦无愧;于大庭广众而无愧者,于暗室而亦无愧,何所往而不义哉!斯以为无受尔汝之实,即无穿窬之实也。
“为穿窬者,惟非己所有,巧以伺人之不知而取之。乃为士君子者,欲迎合当世而持其长短,则未可以言,而言非不知其不可言也,未知人意,则固迂其说,以观人之或应或违,是以言恬之也;可以言而不言,非不知其可言也,欲探彼之心,则俟其人之迫而急布其所欲为,是以不言恬之也。一信一疑之际,姑为尝试,以得彼之心,则所以迎之拒之之术,尽其怀来而惟我之用,欺人于不及觉察,而曲合其情,以快己之所欲言。若是者,其心唯恐人知,而乘人于所不防,则一穿窬之情而已矣。以类推之,有以异乎?其可羞可贱者,反之心而能安乎?今之为士进说于王侯之前,大抵用此术也。能扩充焉,则必其所不为者矣。是故充无穿窬之心,则实必践也,而不但避其名,绝于其类,而不恃我之不为穿窬,遂谓义之止于此也。
“害人之心与不忍相背驰,则迫认其初心,而仁之理遂公溥于天下。尔汝之实,穿窬之类,与穿窬心同而迹异,则推广其义类,而义之理乃泛应于百为。至其即吾不忍,不为之心,求之而在,推之而通,则仁义无待外求,而人皆可备其德。迷而不复者,其亦尚知悟哉”!
【元典】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
【译文】孟子说:“言语浅近而含义深远,这是善言;把握住的十分简要,而施行时效用广大,这是善道。君子所说的,虽然是眼前近事,而道却蕴含在其中。”
【诸儒注疏】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为言近而指远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之为言,固不可失之浅陋,然使其高谈阔论,只顾耳边好听,而不切于事理,未可为善言也。惟所言者,切近精实,若不足以动听,而其旨则包藏深远,愈探而愈无穷,这等言语才是彻上彻下,可以垂世而立教者也,非善言而何?人之为道,固不可失之狭小,然使其好大喜功,只顾外面粉饰,而其中漫无所守,未得为善道也,惟所守者,简要省约,若不足以致用,而施之则功用溥博,愈推而愈不匮。这等的道理,才是有体有用,可以经世而宰物者也,非善道而何?求其能是二者,其惟君子乎?我观君子之言,止据目前常见之事,平平敷衍,若不下于衣带之近,然天命之精微,人道之奥妙,不越此浅近之论以该括之,而道无不存焉。”夫以带视道,其远近为何如者?乃君子不下带而道自存,信乎为言近指远之善言也。
【元典】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译文】君子所把握住的,是修养自己,却能使天下太平。常人的毛病在于荒弃自己的田地,却要人家锄好田地,要求别人的很重,而加给自己的责任却很轻。
【诸儒注疏】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此言不守约而务博施之病。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我又观君子之守,止就一身,本分之内,暗然自修,初无责效于人之意。然内而百官象其德,外而万民顺其治,不越此身范之端,而天下自平矣。夫以身视天下,其博约为何如者,乃君子修其身而天下平,信乎为守约施博之善道也。这等看来,可见人必先治己身,而后可以治人,与农夫必先芸己田,而后可以芸人田,事虽异而理则同耳。今不务守约,而徒欲施博,其为病就如舍己之田不芸,只管替人芸田的一般。所求于人者甚重,而所以自待其身者却甚轻。如责人为子尽孝,而自己孝不如人,却不知愧。责人为臣尽忠,而自己忠不如人,却不知勉。颠倒谬妄如此,其去君子之善道不亦远乎?”孟子此言,专为战国君臣惑杨朱、墨翟之横议,慕管仲、晏子之近功,欲使立言者必本六经,为治者必法三代,而惜乎古道既远,至今终不可复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之立言者众矣,其所言者,皆自以为道,而因守之。乃言焉而不足以行,守焉而终不能定,则其言之不善,而道亦非善道,明矣。是非其言之无故,守之无术也。心驰于天下之大、是非之数、治乱之故,而不知其本也。
“夫天下诚皆君子之所有事,而岂舍己之当务,以求尽于天下之无穷哉?唯夫其为言也,切近而言之,而由所言以推之,则广远之理皆自此而致焉,则使闻其言者有所持循而不敢越畔以求远,则切于人而为善言也。其为道也,反而守其约,而以所守而行之,则泛应之理皆即此而备焉,则使循其道者专于所事而不致傍贷以自宽,则有其实而为善道也。斯惟君子之道为然乎!君子之言,引上天之命于顾谩之中,类万方之情为夙夜之志;其于不下带之间,不敢释也,不敢忘也。言之重,词之复,惟丁宁告戒于此心之勿忽勿荒者而已;而万物之理所着见而可施行者,即此存焉。君子之守,慎其几于好善恶恶之际,以勿使有荡泆之情;谨其动于视听言动之际,以勿使或有非僻之事,其于修身之学,古人不我贷也,万物不我贷也。择之审,执之固,唯求全尽美于我躬之不僭不忒者而已,而齐治之理所推准以及四海者,平天下桎此矣。如是以为言,即如是以为守;如是以为守,则必不舍是以立言。故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而天下自归;仁礼存心,而不以外物为患。
“乃今之言道者异是。亦若有忧世之心焉,亦若有成物之志焉,而究以无益于天下,而为天下病;且言而不足以信,守而不能以固,而足以自病。是其病也,殆犹夫舍其田而耘人之田,荒秽不治者在己,而但求见德于人也。是其为言也,其为道也,推言物理,则穷天下之情而苛察之无已;详论事几,则极天下之变而忧虑之已甚。若其取以自任者,则有心而恣其出入,有身而听其张弛。固将曰:天下之如此而平,不如此而不平。多为之名,严为之法,利病善恶之际,若惟其所为,而天下莫之或逾。斯以言愈繁而治乱之理愈失所据,道愈广而施行之际愈见其穷。然后知君子之道所以任天下之重而无不胜者,诚有其本也。”
【元典】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
【译文】孟子说:“尧、舜的仁德,是出自本性;汤王、武王的仁德,是(经过修身)回复到本性。动作容貌等一切方面都符合礼,这是美德的最高表现。为死者哭得悲哀,不是做给活人看的。遵循道德而不违背,不是用来求官做的。言语必求信实,不是用来修正自己的品行的。”
【诸儒注疏】“性”者,得全于天,无所污坏,不假修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为以复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细微曲折无不中礼,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经”,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
【理学讲评】回,是邪曲。孟子说:“圣人之德,要其终,固无优劣之殊,而原其始,实有安逸之异。以尧舜言之,其知为生知,其行为安行,此乃是天生成的,其初无亏欠,故后来亦不假修习性之之圣也。以汤武言之,其知则思而后得,其行则勉而后中,此乃自已成习的。其初虽有亏欠,后来却能复还本体,反之之圣也,所谓性之之事何如?时乎动容之际,则周旋曲折,无不中礼,岂有意于中哉?乃盛德之至,自然与礼而妙合也。时乎哭人之死,则哀痛惨怛若不胜情,岂有意于为生者哉?乃其天性之慈,自然为死而兴哀也。所行者皆经常之德,而无所回邪,岂以干禄之故哉?率性而行,自然趋于正直,非勉强要做好人,以求闻达于人也。所言者皆信实之言,而无所虚妄,岂以正行之故哉。”根心而言,自然符于践履,非勉强要行好事,以求践其言也。是其优游于成法之中,而不事勉强,顺适于天命之内,而相为合一,盖性焉安焉之德如此。
【元典】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译文】君子遵循天然的道理去做,以此等待命运的安排罢了。
【诸儒注疏】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计,盖虽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为而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吕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复其性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所谓反之之事何如?彼天理当然叫做法,吉凶祸福叫做命。法所当自尽,而命不可必得者也。反之之君子,凡一身所行,如上文动容之礼,哭死之哀,经德之正,言语之信,虽不能自然而然。然其心只知这天理中有一定之规矩,毫发不可逾越,而事事之所率循,念念之所执守,举不出于此。由此而获吉与福,是命之通也,固俟之而无所徼求,由此而罹凶与祸,是命之塞也。亦俟之而无所规避,是虽未至于无心,而亦不出于有为。”盖复焉执焉之德如此,夫以行法俟命之君子,比于性之之圣,规模虽有广狭,从人虽有安勉,然论道统,则汤武同归于执中,论心法则尧舜不敢以自圣,此忧勤惕励,为圣学相传之要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作圣之功,尽性而已矣。性受于天,而凝之于人,则尽之之事在人,而不任乎天。若夫性之既尽,而功能及于天下以成大业者,其成败得失之数仍自天制之,而人不能与。夫圣人,人之极也,而天命归焉。乃天不能违,而圣人则但知有性,而无心于命,虽其德之升降不齐,而其为道一也。
“夫圣人有性者焉,有反之者焉。于吾所受于天之理,保合之而不失,则所知者必出乎是,而不待思;所行者必由于是,而不待勉。且未尝据以为德也,而况于功?故天下见德,而圣人无修德之心。此因性之自然者也。则尧、舜是已。于其所受于天之理未能因性而必尽,则极致其知以明之,而性之所知者皆知;极致其能以行之,而性之所能者皆能。盖未尝因以为功也,而但反求其德。然天下终被其功,而圣人有合天之道,此复乎性之当然者,则汤、武是已。
“夫性者之德,亦反之者之所修;反之者之功,亦与性者而并隆,而何以见其别哉?天下所见圣人之德,其见于身者,动容周旋中礼,道之盛也;其发于情者,哭死而哀,情之诚也,发于行者,经常之德无有回邪,行之正也;发于言者,言语必信,言之中也;此能尽性者之必然也。然以出身加民之故,欲修身以立道;以子弟必尽之情,故自念而致哀,以毁誉不爽之故,乃守经以尽伦;以耻躬不逮之忧,因于言而必实;则其尽性之事,皆有所勉而后能。若夫性者,动容周旋焉自中礼矣,是德之盛于中而发于外,自无不至也;哭死焉则哀矣,情所必感,非见为生者所当尽之情也;经德则自不回矣,道所必由,非以服天下而受禄也;言语则必信矣,理本无妄,非以期所行之克践也。若是者,即心即性即命,则天命之应违皆自我制之,而性外无天矣。
“夫反之之君子,未能至于是也,然其德之成而大功就焉,天命亦归之而与性者等。虽然,抑岂有为功于天下,而求合于天心也哉?以为天之所以与我者,有其一定之理,当然而不可易:礼有所不可不合,情有所不可不尽,伦有所不可不明,诚有所不可不立。遵此而行之,则合于吾性之固有;倘有所不行,则违乎天之常法而非所安。于是而自新以新民者,皆有以革乎习之所便,而复乎性之所宜。然君子之心,亦止此而已矣。其于功之成不成,业之就不就,一听之天,而无所容心,则虽有立德之心,而无立功之念,上天眷顾,不我能舍,天也,非君子之有事也。”
故性、反之德有差等,而以尽其性者,则又未尝不同。性者,人即天,而知天不外于知人;反之者,唯尽人,而知人不强欲知天。圣人之心纯白无杂,岂有异乎?凡非吾性之事,则皆非吾之所与。故盛德大业极至于圣,而不以动其心,况区区功利乎!
【元典】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译文】孟子说:“向权贵进言,要藐视他,不要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殿堂几丈高,屋檐几尺宽,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面前摆满美味佳肴,侍妾有数百人,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饮酒作乐,驰骋打猎,让成千辆车子跟随着,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我所不愿干的;我所愿干的,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诸儒注疏】赵氏曰:“大人,当时尊贵者也。藐,轻之也。巍巍,富贵高显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则志意舒展,言语得尽也。”‘榱”,桷也;“题”,头也。“食前方丈”,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谓巍巍然者。我虽得志,有所不为,而所守者皆古圣贤之法则,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
杨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
【理学讲评】八尺叫做仞。榱题是椽头。方丈是桌面摆列方广有一丈。孟子说:“今布衣游谈之士,欲进说于王公大人之前者,往往视大人太尊,视己大卑,不胜其畏惧之心。所以理为势屈,而言不尽意耳。自我言之,彼虽尊贵,那进言之人,只合藐视而轻忽之,切勿将他巍巍然可畏之气象看在眼里,则志意舒展,而言语得尽矣。所以然者何哉?彼大人者,堂有数仞之高,榱题有数尺之长,不过宫室华美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侈靡之事也。食前有方丈之广,侍妾有数百之众,不过声色艳丽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奢纵之事也。般乐逸游而饮酒,驱驰车马而田猎,且每一出游,则后车随从者有千乘之多,不过快意适观而已,我若得志,必不为此荒亡之事也。而在彼之声势气焰赫然动人者,皆我所不屑焉。而在我者,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其所抱负操持,皆千古圣贤之法制,是我重而彼轻,我大而彼小矣,吾何畏彼之有哉?此吾当藐视之也。”是时战国游士,意气非不盛,谈吐非不高,然其心只知有诸侯之尊,而多方欲中其欲,曲意以希其宠,所以到底止成就得顺从之妾妇,而孟子独能以道德自重,义命自安,宜其为狂澜之砥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