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必尽礼敬于大人者,以其德也,以其分也,以其可与行道而安天下也。乃今之志慑气沮于大人之前者则异是,但视其巍巍然富贵之气焰,目为之侈而神为之夺。盖其始生长于贫贱,目无所见,耳无所闻,饥寒所迫驱,之以游说,一至大人之前,自视卑小而惊其盛,情则有然者。夫欲说大人而先夺于大人,虽有嘉言,且不敢直陈矣。若夫君子,则于此藐之矣。于其巍巍,见之若不见焉,而屑视之乎?
“夫大人亦犹是巍巍,何以至君子之前而遂藐也?今试取大人之巍巍而言,果其有巍巍者乎?堂高数仞,榱题数尺而已,堂之上,榱题之下,大人拥而居之,遂若巍巍者,夫我今在衡门之下,固无用此,使得志焉,终不忍疲民力以为此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而已,大人安坐而享之,遂若巍巍然;夫我今甘藜藿之奉,固无需此,使得志焉,终不肯纵吾欲而为此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大人驰骤而游焉,遂若巍巍者;今我曳杖而游,固无事此,使得志焉,终不忍荡吾心以为此也。彼之为此,以败度而取危亡,我所必不为也。我之素志,以修我身,以奠我民。宫室之度,燕乐之节,游观之制,皆古之大人辅世长民裁成之制。得志而行之,不得志而心固有其定则。我有尊于大人者在,何至于蹑屎担簦之子欲效之而不能,因志气消沮而畏之哉?”
君子所畏者德。中人所畏者权。鄙陋之夫所畏者,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之气焰而已矣;而欲以说大人,其为谄人也何疑哉!
【元典】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译文】孟子说:“修养善心的方法,没有比减少求利的欲望更好的了。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少,那么即使善心有些丧失,也是很少的;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多,那么即使善心有所保存,也一定是很少的。”
【诸儒注疏】“欲”,如口鼻耳目四肢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学者所当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理学讲评】欲是口鼻耳目四肢之欲。孟子说:“人之有心,乃具众理,而应万事之本,诚不可不养,然养心之功,不可他求,只要见得心本至虚,而为欲所累。心本至灵,而为欲所昏,将一身中口鼻耳目四肢之欲,寡之又寡,不使其放纵而无所节制,这便是养心极好的方法。吾儒一生学问,一生人品,举系于此,如使其为人也,能知养心之要,而为寡欲人焉,则外感不杂,内境常清,泰宇定而天光发,心未有不存者也。虽有不存,不过暂失之耳,不亦寡乎?如其为人也,不能知养心之要,而为多欲人焉。则物感既摇,中心无主,嗜欲深而天机浅,心未有能存者也。虽有存焉,不过偶得之耳,不亦寡乎?”夫人心道心,迭为消长如此,信乎养心莫善于寡欲也。然寡欲不特可以养心,而神完气固,亦可以保身,况人君者,心为万化之原,身为万民之主,其关系尤重,而保守尤难,寡欲之功,尤不可不深念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心之所涵,即天理之所存也。其固有之实,保之使勿失;其发见之几,接之使日生;则在乎养之矣。养心之道不一,以学问滋之,则善日充焉;以诚敬持之,则志定焉;皆善也。而尤善者,莫善于寡欲。心之本体本虚也,以欲窒之,则见有物而不见有心;本灵也,以欲蔽之,则迷于此而遂暗于彼;本有其不昧者也,以欲乱之,则逐之以移而忘其故。寡之者,制之以道,裁之以礼。于欲见寡者,于心自见其有余,诚莫善矣。故养心之法,他有未逮,而其为人也,于耳目口体之嗜少所营者,则虽功或疏而志或怠,而此心之体,感之而即通,其不存焉者寡矣。不然,未尝不有事于养心,而其为人也,为血气情欲之所乱,多所逐者,则虽学之所得,志之所持,而此心无恒,随物而易丧,其有存焉者寡矣。此天理存亡之界,不可不谨也。”
【元典】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译文】曾晳爱吃羊枣,(死后,他的儿子)曾子就不忍心吃羊枣。公孙丑问道:“烤肉与羊枣,哪样味道好?”孟子说:“当然是烤肉!”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烤肉而不吃羊枣?”孟子说:“烤肉是大家共同爱吃的,而吃羊枣是(曾晳)独有的嗜好。(因此曾子不忍心吃。)(如同避讳)只避名不避姓,因为姓是很多人共用的,而名是一个人独有的。”
【诸儒注疏】“羊枣”,实小、黑而圜,又谓之羊矢枣。曾子以父嗜之,父没之后,食必思亲,故不忍食也。肉聂而切之为“脍”。“炙”,炙肉也。
【理学讲评】曾皙是曾子之父。羊枣即今软枣肉。细切叫做脍。昔曾皙在生之日,好食羊枣,既殁之后,其子曾参每见羊枣,思起父之所好,便舍置而不忍食,盖孝子不忘亲之心如此。公孙丑乃疑而问于孟子说:“肉中有脍炙,果中有羊枣,二者之中,孰为美乎?”孟子答说:“二者固皆可食,论其味,则脍炙尤美也。”公孙丑又问说:“脍炙既美于羊枣,在曾皙亦必嗜脍炙矣。曾子于脍炙则食之,于羊枣则不食,充其思亲之念,何忍于脍炙,而独不忍于羊枣也。”孟子答说:“人之所好不同,情之所感自异,以脍炙为美而嗜之,乃众人之所同也。以羊枣为美而嗜之,此曾皙之所独也。惟其为众人所同嗜,虽与众共食,而不忍之心自无所形,惟其为父之所独嗜,则触物有感,而思亲之念自不可遏,此所以一食一不食也。譬之讳名者,敬亲之名,而不敢轻犯,未尝并亲之姓而讳之,非重于名,而轻于姓也。盖姓是一家所同,名乃一人所独,故名可讳,而姓不可讳也。知讳亲之名,不可概同于姓,则羊枣之思,岂得并及于脍炙也哉。”夫观于思其所嗜,既可以见孝子恻怛之情,观于思所独嗜,又可以见孝子专一之念矣。学者当体其心,不可徒泥其迹也。
【心学讲评】于仁人孝子之用心,可以得心之所必尽焉,可以得礼之所自裁焉,可以使一人有独至之情而得伸焉,可以使天下万世企及俯就而皆可行焉。故君子之论古,于此辨之必明。
有传曾子之孝,而记曾哲嗜羊枣,曾子不忍食羊枣者。羊枣之嗜,于曾晳特闻之。曾子不食,于曾暂之不复食传之,亦以为孝子不忍忘亲之固然耳。而公孙丑犹有所疑,必欲求孝子不忍之情,以明羊枣不食为必然之心理,乃问于孟子曰:“物莫不以其类,而人情殊焉。故酌乎物之情,以极乎人之情,广推之而见其可通。今以味言,脍炙与羊枣孰美?则曾皙之嗜,曾子之不忍,当以类通之矣。”孟子曰:“但以味言,则其美者必脍炙哉!口之于味有同嗜也,而何独不然?”
公孙丑曰:“其然,则曾暂岂能不食脍炙哉?曾子何为而食脍炙哉?脍炙可食,何为羊枣而独不可食哉?将孝子之心有所伸,有所诎,而奚以为定也?”孟子曰:“夫孝自心生,而体由心制。独至之情,必伸也,孝子之所必尽而不忘也;同然之则,有必诎也,孝子之所可信而不疑也。脍炙所同也,非曾暂之独嗜,则曾子之情无有独切。羊枣所独也,则触目之感自不忍忘。曾皙嗜之,曾子不忍食之,废羊枣者曾子耳,而天下不废。使脍炙而亦不忍食也,将胥天下而废脍炙,又何以为贤者之道人皆可尽乎?是道也,先王以之制礼,以酌天下万世之可行,于讳又见之矣。袝于庙而讳矣,讳名而已,不讳姓也。名为先人之名,姓亦先人之姓,而讳名不讳姓者,名所独也,故孝子闻之而瞿然,所可伸也;姓为同姓者所同,使必讳之,则胥天下而废姓矣。”
故礼不可不及也,亦不可过也。惟其过,则毁性伤生。礼崩乐坏,于是而仁孝衰薄者,乃以心不可尽、礼不可行为说,而荡闲逾节,无所不行矣。故礼缘人情而宰制,行焉所以达乎万世。
【元典】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译文】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何不回(鲁国)去啊!我乡里的年轻弟子志大而狂放,想进取而不改旧习。’孔子在陈国时,为什么要惦念鲁国那些狂放的读书人呢?”孟子说:“孔子说过,‘找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交往,必定只能同狂者和狷者交往了。狂者一味进取,狷者(遇事)拘谨、退缩’。孔子难道不想结交合乎中庸之道的人吗?(只是)不能一定结交到,所以想结交次一等的人。”
【诸儒注疏】“盍”,何不也。“狂简”,谓志大而略于事。“进取”,谓求望高远。“不忘其初”,谓不能改其旧也。此语与《论语》小异。“不得中道”至“有所不为”,据《论语》亦孔子之言。然则“孔子”字下当有“曰”字。《论语》“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为者,知耻自好,不为不善之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
【理学讲评】狂简是志大而略于事。进取是求望高远。万章问于孟子说:“昔者孔子在陈国之时,知道之不行,尝自叹说,我初周流天下,本为行道计也。道既不行,何不归来于我鲁国乎?盖吾党后学之士,大段资性狂简,激昂于意气,而阔略于事为。充其志,直欲进而取法古人,终身以为向往,不肯改变其初心,其狂如此,尽可副我传道之望,此我所以有感而思归也。夫士而曰狂,未便是高世绝俗之品,乃孔子在陈,独思想鲁之狂士,其意何居?”孟子答说:“孔子思狂士,非其本心,殆有所不得已耳。孔子尝说,道之所贵者中,诚得中道之人而与之,吾之愿也。今既不得其人,其必得狂狷之士乎?盖狂者,志向高明,而期望甚远。狷者,持守贞固,而有所不为,得这两样人,激励裁抑之,庶乎可进于中道也。观孔子之言如此,此其心岂不欲得中道之士哉?世教衰微,中行之士,不可必得,而斯道又不可以无传,不得已而求其次,此所以思及于狂士也。然则狂狷虽未至于中行,中行而下,固资质之最高者矣,孔子思之,何莫非为道之心哉。”
【元典】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缪缪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译文】(万章问:)“请问怎样的人能称作狂放的人?”孟子说:“像琴张、曾晳、牧皮,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万章问:)“为什么说他们狂放呢?”孟子说:“他们志向远大、口气不凡,开口便说‘古代的人,古代的人’。考察他们的行动,却(和他们的言论)不全吻合。”
【诸儒注疏】万章问。“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见其动辄称之,不一称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与之。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
【理学讲评】琴张、曾皙、牧皮,都是孔子门人。醪醪是志大言大的模样。夷是平。掩是覆盖的意思。万章又问孟子说:“狂士之思,固非圣心之得已,已然当时在鲁之士亦多矣。敢问如甚么样人,斯可谓之狂士乎?”孟子答说:“当时孔子弟子在鲁者,如琴张、曾皙、牧皮这样的人品,俱是孔子之所谓狂士矣。”万章又问说:“有狂之名,必有狂之实,敢问何所考验而遂称之为狂也?”孟子答说:“欲知狂之所以为狂,惟于其志愿观之,则可见矣。其志谬醪然夸大,卑视今世之士,以为不足称数,动辄称说古之人古之人。论学术,必以古圣贤之道德自期,论事功必以古帝王之经济自任,其志大言大如此。及因所言,以考其所行,则志大而不能充其志,言大而不能践其言。平曰所自许者,却多有空缺去处,不能一一掩盖得来,狂之为狂盖如此,此则践履虽歉于笃实,而志愿则极其高远,稍裁抑之,至于中道不难矣。
【元典】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
【译文】(如果这样的)狂者也结交不到,就想找到不屑于干肮脏事的人同他结交,这种人就是狷者,这是又次一等的了。
【诸儒注疏】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猥者之意。狂,有志者也;猥,有守者也。有志者能进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洁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答万章说:“孔子之思,狂士固有取于志愿之高矣。乃其思及于狷,亦自有说,盖中行而下,狂士最高,这等样人,世间亦不常有,惟狂者又不可得,于是思得不屑不洁之士,操履极其谨严,廉隅不肯少贬,一切卑污苟贱之事,有玷于行谊,有浼于名节者,深恶而不屑,为得这等样人而与之,志虽不瞳,守则有余,此所以谓之狷也。以中行之士律之,下狂士一等,此又其次焉者矣。”
【元典】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译文】孔子说:‘路过我门口而不进我屋子,我不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乡原吧!乡原是戕害道德的人。’”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诸儒注疏】乡原,非有识者。“原”,与愿同。苟子“原悫”字皆读作愿,谓谨愿之人也。故乡里所谓愿人,谓之乡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为德之贼。过门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见亲就为幸,深恶而痛绝之也。万章又引孔子之言而问也。“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凉凉”,薄也,不见亲厚于人也。乡原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称古人邪?又讥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凉凉,无所亲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则但当为此世之人,使当世之人皆以为善则可矣,此乡原之志也。“阉”,如“奄人”之“奄”,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
【理学讲评】憾是恨。原字与愿字同,是谨悫的意思。踽踽是独行的模样。凉凉是薄,阉是闭藏。万章又举孔子之所恶者,问于孟子说:“孔子尝云:人情不见亲厚,则怨恨易生,若过我之门,不肯入我之室,我亦无恨于彼者,惟是于乡原之人为然。盖乡原之为人,似德非德实害乎德,方以其不见亲就为幸,何恨之有,孔子深恶乡原之人若此。敢问其所为何如便称之为乡原乎?”
【元典】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贱也。’”
【译文】万章问:“一乡的人都称他是忠厚人,所到之处也表现出是个忠厚人,孔子却认为(这种人)戕害道德,什么道理呢?”孟子说:“(这种人,)要批评他,却举不出具体事来;要指责他,却又觉得没什么能指责的;和颓靡的习俗、污浊的社会同流合污,平时似乎忠厚老实,行为似乎很廉洁,大家都喜欢他,他也自认为不错,但是却不能同他一起学习尧舜之道,所以说是‘戕害道德的人’。”
【诸儒注疏】“原”亦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故万章疑之。“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吕侍讲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则无可举,欲刺之则无可刺也。”“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污”,浊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洁而似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