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子所修之道,即性所必率之道,而斯道也,以应事物而为事物当然之则,将无事至而应,物来而处,其事物未形之际,遂可不存于中乎?而不然也,道率于性,人未有高性而生者也。性命于天,人未有离天而处者也。天之明明赫赫者,不间于无形无色之中。吾性之成始成终者,固在于不动不言之内。天无须臾之离,性无须臾之离,而道可须臾离乎?其事至而有,事不至而无,物来而觉,物未来而昧者,此夫人能动而不能静之浮机,而岂所性之道也哉!
是故君子之体道也,有所不睹者焉,形未着也,而性中之藏,天下之形悉在焉。君子于此而致其戒慎,所炯然内见者,万善之成象具在,不使有不善之形无故而妄为发见也。有所不闻者焉,声未起也,而性中之藏,天下之声悉在焉。君子于此而致其恐惧,所井然内闻者,万善之名言咸在,不使有不善之声无端而妄相荧感也。养其纯一于善成无杂之心体,然后虽声色杂投,而吾心之宁一有主者自若。斯乃以体天理于不息之常,而无须臾之离矣。此其静而存养者如此。盖以天与性不离于静中,而以此体天而合道也。
及其一念之动也,是天理之所发见也,而人欲亦于此而乘之;是吾性之所见端也,而情亦于此而感焉。君子既常存养,以灼见此理于未动之先矣,则念之所发,或善或恶,有自知之审者。故其动也,在幽隐之际,未尝有是非之昭着也,而所趋之途自此而大分,莫见于此矣;其动也,亦起念之微,未尝有得失之大辨也,而所生之变自此而益盛,莫显于此矣。欲虽乘之,而天理自不容昧也。情虽感之,而吾性自不容欺也。特恐理不足以治欲,而性不足以正情,则既动之后,有迷其性而拂乎天者。故君子知此人不及知、己所独知之际为体道之枢机,而必慎焉,使几微之念必一如其静存所见之性天,而纯一于善焉。其动而省察者又如此。盖以天与性昭见于动时,而以此尽道以事天也。
然则惟道之原于天而备于性,而不可离,故君子不得不有静存之功。道之无念不与天相凝承,无事不与性相终始,故君子不得不有省察之功。原本于道之所处出,而知功之不可略也,此中庸之学所由起也。乃既尽夫存养省察之功,则以措之日用之间,而推致乎其极,其为功化岂有量哉!而功化之极,要皆吾性中之固有,而非于所性之外有所增益也。夫性当未有情之时,则性独着其当然之则。性当既有情之后,则性又因情以显其自然之能。故自其成德而言之,浑然一善而不倚于一端以见善者,中也。众善具美,而交相融会以咸宜者,和也。夫人不皆有其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乎?此可以见性之几也。盖有所偏者,情也。而无所倚者,性也。寂然无感,而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乐,可以未有其事,而具当喜、当怒、当哀、当乐之理;可以未有其念,而存无过于喜怒哀乐,无不及于喜怒哀乐之则。是则所谓中者,即此而存焉者也,可相浑于一善而已矣。
夫喜怒哀乐于其可发而始发,其发也不皆有自然之节,而以中为此心之安者乎?此正可以见性在情中之实也。盖不中节而至于乖戾者,情背其性也;而无所乖戾以中节者,性生其情也。随感而通,而有必喜,有必怒,有必哀,有必乐;当其喜乐,不碍于怒哀;当其怒哀,不妨于喜乐;肆应于喜怒哀乐,而不患难与共其不足,独用其或喜或怒或哀或乐,而不患其有余。是则所谓和者,无往而不见也,可融会于众善矣。盖情之未生,性着其体,而天命之体存焉;情之既得,性效共用,而率性之用着焉。此中和者,存之于一心,而与天通理,则推之于天下,而道自此流行矣。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天下之事理苟非至性之所固有,则随感以迁,非其过也,即其不及也。惟性有当然之则,故可以生天下之动,而作其一定不易之经,是礼乐刑政之原也,而性之为功亦大矣。“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天下之应感苟非至情之所本安,则非物所宜,同而相与流也,异而相与忤也。惟情有大顺之美,故可以利天下之用,而成首无往不适之宜,是人伦物理之归也,而性之为功于情者亦盛矣。
惟吾性之为静为动比函天下之理,而道之为体为用皆不离乎性情,故有其德必有其业,而但在君子之能致之也。君子以其戒慎恐惧者存养于至静之中,而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人以为虚而无物者,君子以为实而可守,则存养之熟,而无一时之不涵万理于一原,则心之正也,无有不正者矣。君子以其慎独者省察于方动之项,而喜怒哀乐固然之节,存之于未起念之前而不紊者,达之于既起念之后而不违,则省察之密,而无一念之不通群情以各得,则气之顺也,无有不顺焉矣。吾之心正,南昌天地之心可得而正也。以之秩百神而神受职,以之燮阴阳、奠水土,而阴阳不忒、水土咸平焉,天地位矣。何也?吾之性本受之于天,则天地亦此理也,而功化岂有异乎?吾之气顺,而万物之气可得而顺也。以之养民而泽遍远迩,以之蕃草木、驯鸟兽,而仁及草木、恩施鸟兽焉,万物育矣。何也?吾之情本因天地生物之情而以成物之性,则万物有是情也,吾性原有是情也,而功化岂有憾乎?然则吾性之大中即天地之正理,故尽其情而德建乎天地;吾情之至和为万物之托命,故慎其情而德行乎万物。推致夫道之所备,而知德之所自成也。此中庸之德所以盛也。而天日在人中,性日在心中,道日在性情之中,教日在天下,而非其人不能体也。吾将求夫能明行之者,而岂易言哉!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己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其下十章,盖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心理穿梭】《章句》言“命犹令也”。小注朱子曰:“命如朝廷差除。”又曰:“命犹诰敕。”谓如朝廷固有此差除之典,遇其人则授之,而受职者领此诰敕去,便自居其位而领其事。以此喻之,则天无心而人有成能,审矣。
董仲舒对策有云“天令之谓命”,朱子语本于此。以实求之,董语尤精。令者,天自行其政令,如月令、军令之谓,初不因命此人此物而设,然而人受之以为命矣。令只作去声读。若如北溪所云“分付命令他”,则读“令”如“零”,便大差谬。人之所性,皆天使令之,人其如傀儡,而天其如提弓区弓区者乎?
天只阴阳五行,流荡出内于两间,何尝屑屑然使令其如此哉?必逐人而使令之,则一人而有一使令,是释氏所谓分段生死也。天即此为体,即此为化。若其命人但使令之,则命亦其机权之绪余而已。如此立说,何以知天人之际!
章句于性、道,俱兼人物说,或问则具为分疏:于命则兼言“赋与万物”,于性则曰“吾之得乎是命以生”;于命则曰“庶物万化由是以出”,于性则曰“万物万事之理”。与事类言而曰理,则固以人所知而所处者言之也。其于道也,则虽旁及鸟兽草木、虎狼蜂蚁之类,而终之曰“可以见天命之本然,而道亦未尝不在是”,则显以类通而证吾所应之事物,其理本一,而非概统人物而一之也。
章句之旨,本自程子。虽缘此篇云“育物”,云“尽物之性”,不容间弃其实,则程、朱于此一节文字,断章取义,以发明惟道之统宗,固不必尽合《中庸》之旨者有之矣。两先生是统说道理,须教他十全,又胸中具得者一段经纶,随地迸出,而借古人之言以证己之是。
若子思首发此三言之旨,直为下戒惧慎独作缘起。盖所谓中庸者,天下事物之理而以措诸日用者也。若然,则君子亦将于事物求中,而日用自可施行。然而有不能者,则以教沿修道而设,而道则一因之性命,固不容不于一动一静之间,审其诚几,静存诚,动研几。而反乎天则。是行乎事物而皆以洗心于密者,本吾藏密之地,天授吾以大中之用也。审乎此,则所谓性、道者,专言人而不及乎物,亦明矣。
天命之人者为人之性,天命之物者为物之性。今即不可言物无性而非天所命,然尽物之性者,亦但尽吾性中皆备之物性,使私欲不以害之,私意不以悖之,故存养省察之功起焉。
如必欲观物性而以尽之,则功与学为不相准。故或问于此,增入学问思辨以为之斡旋,则强取《大学》格物之义,施之于存养省察之上。乃《中庸》首末二章,深明入德之门,未尝及夫格致,第二十章说学问思辨,乃以言道之费耳。则番阳李氏所云“《中庸》明道之书,教者之事”其说为通。亦自物既格、知既致而言。下学上达之理,固不待反而求之于格致也。
况夫所云尽人物之性者,要亦于吾所接之人、所用之物以备道而成教者,为之知明处当,而赞天地之化育。若东海巨鱼,南山玄豹,邻穴之蚁,远浦之苹,虽天下至圣,亦无所庸施其功。即在父子君臣之间,而不王不禘,亲尽则祧,礼衰则去,位卑则言不及高。要于志可动气、气可动志者尽其诚,而非于不相及之地,为之燮理。故理一分殊,自行于仁至义尽之中,何事撤去藩篱,混人物于一性哉?
程子此语,大费斡旋,自不如吕氏之为得旨。故朱子亦许吕为精密,而特谓其率性之解,有所窒碍;非如潜室所云,但言人性,不得周普也。
至程子所云马率马性,牛率牛性者,其言性为已贱。彼物不可云非性,而已殊言之为马之性、牛之性矣,可谓命于天者有同原,而可谓性于己者无异理乎?程子于是显用告子“生之谓性”之说,而以知觉运动为性,以马牛皆为有道。
夫人使马乘而使牛耕,固人道之当然尔。人命之,非天命之。若马之性则岂以不乘而遂失,牛之性岂以不耕而遂拂乎?巴豆之为下剂者,为人言也,若鼠则食之而肥矣。倘舍人而言,则又安得谓巴豆之性果以克伐而不以滋补乎?
反之于命而一本,凝之为性而万殊。在人言人,在君子言君子。则存养省察而即以尽吾性之中和,亦不待周普和同,求性道于猫儿狗子、黄花翠竹也。固当以或问为正,而无轻议蓝田之专言人也。
章句“人知己之有性”一段,是朱子借《中庸》说道理,以辨异端,故或问备言释、老、俗儒、杂伯之流以实之,而曰“然学者能因其所指而反身以验之”,则亦明非子思之本旨也。小注所载元本,乃正释本文大义,以为下文张本。其曰“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则“是故君子”二段理事相应之义,皎如白日矣。
程、朱二先生从《戴记》中抽出者一篇文字,以作宗盟,抑佛、老,故随拈一句,即与他下一痛砭,学者亦须分别观之始得。子思之时,庄、列未出,老氏之学不显,佛则初未人中国。人之鲜能夫中庸者,自饮食而不知味;即苟遵夫教,亦杳不知有所谓性道,而非误认性道之弊。子思于此,但以明中庸之道藏密而用显,示君子内外一贯之学,亦无暇与异端争是非也。
他本皆用元注,自不可易。唯祝氏本独别。此或朱子因他有所论辨,引《中庸》以证之,非正释此章语。辑章句者,喜其足以建立门庭,遂用祝本语,非善承先教、成全书者也。自当一从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