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于己而有其心也?则行好恶于人者是已。夫人之好恶不齐,而欲去其所恶,全其所好,以使天下咸宜,以成乎均平博济之道也,斯亦难矣。乃自有其相违不远者焉。吾之心有可尽也,思虑之所至,忧患之所同,尽之而无所吝,乃取吾之所可推者,如其甘苦之自知,以为恩威之极则,推之而无所私,则天下之情虽或有不易悉,而吾成物之能或有所难均,而相违亦不远矣。故以忠行恕,而恕乃行焉。人之施诸己者不愿,则以此絜彼,而知人之必不愿也,亦勿施焉。以我自爱之心,而为爱人之理,我与人同乎其情也,则亦同乎其道也。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矣。由此思之,则吾之与人相酬酢者,即人人各得之理,是即斯人大共之情,为道之所见端者也,而岂远乎哉?
何以见人己相形之际,而心理之同者道即在也?则夫人所共喻之理,为人伦之不容昧,而言行之可自尽者是已。夫使君子之道而有甚深难明之旨,过高不及之行,而自反未能焉,则是人之所不可知不可能者也,尚可诿也。乃君子之道有四者焉,君子以之自尽也,即以望人之能尽者也。君子以之望人之尽也,即人人知为必尽而以望君子者也。而丘未能一焉,则自勉又乌容已乎?所谓四者,子、臣、弟、友是已。夫有为子者于此,我必求之以善于事父矣,乃即我所求于子者思之,我能以之事父,而不愧于明发之怀乎?未能也。有为臣者于此,我必求之以忠于事君矣,乃即我所求于臣者思之,我能以之事君,而无歉于致身之谊乎?未能也。有为弟者于此,我必求之以善于事兄矣,乃即我所求于弟者思之,我能以之事兄,而不爽于友恭之节乎?未能也。朋友与我交焉,我且求其施于我者之尽友道矣,乃即我所求于朋友者思之,我能先以所求于彼者施之,而无负于同学同志之素乎?未能也。此非丘之不思能之也,且尤非其理之不晓然在于吾心也。且人之为子臣为弟友者,其或能或不能,亦明示以同然之理也。则为吾之君父兄友者,其相求亦必有同心也。以人形己,以己拟人,何在而非道之所着?而丘之未能者,正在于此,然则于此而不可勉哉?
夫子、臣、弟、友,庸德也,德则乎行之而已,实致其身于君、父、兄、友之前,而所可共喻者必践之焉。以子、臣、弟、友之道而为言,庸言也,言则惟其谨而可也,审其端以为所求之方,而即所可共喻者乃言之焉。其行之也,则惟不足之是念也。于所求者而参观焉,知所以至而行不足,是天下为子、臣、弟、友交责我之隐微,而不敢不勉乎?其言之也,则惟恐有余之无益也,视我所当行者而斟酌焉。行所不及而知有余,亦且专吾心以尽道于君、父、兄、友之所期,而何敢尽乎?故其言也,顾吾之行而即言以求行,则方言之顷,而有必行之心,必顾行也。其行也,念吾之言而求行以合言,则尽行之力,以副所言之理,必顾言也。斯道也,君子之以尽其道而致其能者,在君子行之,岂不慥慥乎笃实以尽心理之当然者乎!而丘之未能,敢不以之自勉哉?由此思之,则即君、父、兄、友日相与处之人,而子、臣、弟、友之道,即君子笃实之道,人无不知求也,亦无不宜勉也。心之同然,即理之共着,人己相形,而不易能之德在焉,夫岂远乎哉?故曰“道不远人”而远人以为道者之非道也。
由夫子之言观之,则以众人望人而易从者,道在夫妇之可知可能者也。以爱己之心爱人者,己之所知所能,亦与夫妇之愚不肖同焉者也,以责人之心责己者,夫妇之所当知当能,即君子之所以自考其言行者也。在夫子虽曰自谦之辞,而实圣心之所致慎者,是圣人之不知不能且在此矣,尽人皆为道之所着而不可略,道之费也,不可见乎?
右第十三章。道不远人者,夫妇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费也。而其所以然者,则至隐存焉。下章放此。
【心理穿梭】“道不远人”,与上章所引《旱麓》诗词原无二义。云峰谓上章言性体之广大,此言率性者之笃实,大是妄分支节。率,循也,言循其性之所有而皆道也。岂率性者之别有阶梯,而不必遽如性之广大乎?
“以人治人”,观乎人而得治人之道也。“不愿勿施”,观乎人之施己而得爱人之道也。“庸德庸言之慥慥”,观乎人之得失而得治己之道也。盈天地之效于我者,人而已矣。一吾目之见鸢见鱼而心知其飞跃,鸢鱼之在天渊以其飞跃接吾之心目者也。而道不远于此,则亦何笃实之非广大哉?
内顾,而己之愿不愿者,尽乎人之情矣。外顾,而人之宜尽第二节。与其不克尽者,尽乎物之理矣。不能触处得理以择而执之,则必以私意为道,拂乎人而揉乱之矣。此“皆曰予知”而好自用之愚者是也。陈氏以老、庄当之,亦未为得。
己所不愿,则推人之必不愿而勿施之,是恕。推己所不愿,而必然其勿施,则忠矣。忠恕在用心上是两件工夫,到事上却共此一事。
章句云“忠恕之事”,一“事”字显出在事上合一。后来诸儒俱欠了当在,乃以忠为体,恕为用,似代他人述梦,自家却全未见影响。
史伯璇添上己所欲而以施之于人一层,太是蛇足。“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仁者性命得正后功用广大事。若说恕处,只在己所不欲上推。盖己所不欲,凡百皆不可施于人,即饮食男女,亦须准己情以待人。若己所欲,则其不能推与夫不可推、不当推者多矣。仁者无不正之欲。且其所推者,但立达而已。文王固不以昌歜饱客,而况未至于仁者哉?
此章之义,章句尽之矣。其他则唯蓝田之说为允。或问改蓝田一段,不及元本“其治众人也”、“其爱人也”、“其治己也”分三段为切当。若双峰以下诸说,则一无足取。缘其所失,皆硬擒住“忠恕”二字作主。要以《论语》一贯之旨,横据胸中,无识无胆,不能于圣贤言语,求一本万殊之妙。朱子一片苦心,为分差等,正以防此混乱,何诸子之习而不察也!
本文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只此是忠恕事。显然见此但为人之为道者,能近取譬,一入德之门而已。若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而曾子乃云“夫子之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矣”,则岂可哉?
此亦可言忠恕者,如孟子言“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亲亲敬长可言仁义,其得以孩提之亲亲敬兄,谓仁义之全体大用尽于此乎?知此忠恕专在施上说,则其上之不足以统治人,下之不足以统自治亦明矣。且本文所云“忠恕违道不远”者,就人心道体而言,所包犹广;而其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则指事而言,尤一节之专词耳。
史伯璇心无忠,恕漫为指射,乃以末节为“推己所欲者施之于人”。举君父与兄而为众贱之词曰“人”,事君、事父、事兄而为下逮之词曰“施”,言不顺则事不成,其颠悖莫此为甚!
故本文但于朋友言施,而尤必以先施为情礼之当。则朋友且不可仅言施,而况于君父?故可言施者,必谊疏而卑于己者也。其可言人者,必并不在朋友之科,而为泛然无交,特其事势相干、言行相接之人也。
故自有文字来,无有言施忠于君、施孝于父者。至于上云“治人”,其所治之人,则已固有君师之任,事在教而不在养。治之之术,戒休董威,不问其可愿不可愿也。
且末节言所求乎子、臣、弟、友,其所求之子、臣、弟、友,朱子谓为己之子臣若弟,亦以在己者痛痒自知,而其求之也较悉尔。实则天下固有年未有子,位未有臣,而为人之季弟者,其又将何所取则以事其上哉?是所求云者,不论求己之子、臣、弟、友,与从旁公论天下之为子臣、为弟友者,而皆可取彼旁观之明,以破当局之暗也。则抑知我之所求者,亦得其理于人,故曰“道不远人”。而非为在己之所欲,如史氏之所云者。人事人父以孝,于己何欲哉?
要此三段文字,每段分两截。“伐柯伐柯”五句,言治人之道不远于人也;“以人治人,改而止”,则不远人以为治人之道也。“忠恕违道不远”,言爱人之道不远于人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则不远人以为爱人之道也。“君子之道四”十旬,言治己之道不远于人也;“庸德之行”以下,则不远人以为自治之道也。
“道不远人”一“人”字,唯黄勉斋兼人己而言之之说为近。缘忠恕一段,谓以爱己之心爱人,故可兼己而言。乃施诸己者他人也,于人之施者,得勿施于人之道,则虽云以爱己之心为准,而实取顺逆之度于人矣。
大抵此章之旨,本言费之小者,故极乎浅易。然于以见斯道之流行,散见于生人情理之内,其得失顺逆,无非显教,与鸢飞鱼跃,同一昭着于两间。故尽人之类,其与知与能,与其所未知未能,皆可以观察,而尽乎修己治人之理。盖以明斯道之充满形着,无所遗略,无所间断,而即费可以得隐。则其意原非欲反求之己,而谓取之一心而已足也。
《中庸》以观物而论天理之行,《论语》以存心而备万物之理。《中庸》致广大,而《论语》观会通。固宜忠恕之义,大小偏全之不一,而“不愿勿施”,但为忠恕之一端也。守朱子之诂,而勿为后儒所惑,是以读《大全》者之贵于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