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必君子乎!君子以至道之必待至德以凝也,故道之所至,德必至焉。而修其德以极其至者,皆一如其道之量。吾之有性,受之于天,而为万物资始之理者也。以承夫天,尊莫尚矣;以统乎物,尊莫尚矣。故其存此德性于心者,不敢自安近小,而以尽天之命,受万物之全。吾之有学,以审大经,而不遗乎事理之微者也。欲循其常,则必道焉;欲通其变,则必道焉,故其以学问致其知者,不得任意营为,而必遵古之所制,酌今之所宜。尊德性焉,而洋洋者得其体于心也;道问学焉,而优化者得其用于心也,无不与圣人之道而相符也。
其尊德性也,则以吾性本并包乎万物之理,而私意蔽之,则限于近小;扩同善之量,而尽去其私,“致广大”也。其道问学也,则以三千、三百之繁,皆曲尽乎物宜,而吾之析之也,不可使有疑似合离之紊,“尽精微”也。尊德性也,则以吾性本纯乎天理之隆,而私欲累之,则入于卑暗,达光昭之志,而尽去其欲,“极高明”也。其道问学也,以礼仪、威仪之准,皆洽合乎天则,而吾之处之也,不可使有太过不及之或差,“道中庸”也。其尊德性也,天之所以与我者有良知焉,故万物之理可历焉而即觉,则日涵泳其已知者而不昧,“温故”也。其道问学也,以三千、三百之委曲,因时而有斟酌,必日知其所未知,而后义尽得其无穷,“知新”也。其尊德性也,天之所以与我者有厚力,故发育之事可积累而有功,则日敦笃其已能者而弗替,“敦厚”也。其道问学也,以礼仪、威仪之品节,愈进而益见其尊严,必日谨其所未谨,而后节文咸备其天则,“崇礼”也。夫以去私去欲养吾聪明强固之知能,存吾心之全体,则德性尊,而圣人发育峻极之道,悉体而得之矣。以其明理制事,极吾进德修业之全功,致吾知之大用,则学问[问学]道而圣人三千、三百之道,又悉喻之于心矣。君子如是以修之,而德有不至者乎?
其至德也,而道乃以凝矣。本吾德性之无私,而才智有所不动,则见天德之流行与万物之消长,皆有固然之候,而非可以问学之所得,任见闻而迫生利见之心,本吾问学之已审,而功名有所不居,则见前圣之典章与后王之损益,皆有推行之妙,而非可以德性之能通,略机宜而但任吾聪明之用。是故其居上也,可以行也,而犹不敢轻行也,以深谨之心,研几而审势,不骄也。其为下也,未可以行也,而不敢自谓能行也,因素位之学,乐天而知命,不倍也。国有道矣,虽无居上之尊,未可即行,而言可效也。则陈其道于当时,而大业以兴,盖其斟酌夫经常,足以启一代之制作也。国无道也,惟修在下之节,既不可行,而抑未可言也,则藏其道以终身,而为物所容,盖其涵养之静深,足以消物情之疑忌也。《诗》有之矣:既明于理,且哲于事,则进不违时,退不招忌,而以保其身,其此出处治乱皆宜之谓与!盖言保身者,身以载道,道重而身不得轻,亦身安而后道乃可行,故君子甚重乎其凝之也。上下者位也,有道无道者时也,当其位,因其时,圣人之时中,天道之时行,皆一真无妄之理,
流行不爽者。君子修其至德,而圣人之道备在君子矣。由此言之,德以凝道,而行道之几在焉。故知德为道本,君子之与圣人合德者道也,实德合也。而圣人之合天,又岂不以其德哉!
右第二十七章,言人道也。
【心理穿梭】如修祖庙、陈宗器、设裳衣、荐时食,以至旅酬、燕毛等,则“礼仪”、“威仪”之着为道者也。如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明之而治国如示诸掌者,则圣人之道所以“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者,亦可见矣。《关雎》、《麟趾》之精意,发育、峻极者也,故下以“高明”、“广大”言之。得此以为之统宗,而《周官》之法度以行,则“礼仪”、“威仪”之备其“精微”而合乎“中庸”也。自圣人以其无私无欲者尽其性而尽人物之性,则“发育万物”之道建矣。尽人物之性,而赞化育、参天地,则“峻极于天”之道建矣。《中庸》一力见得圣人有功于天地万物,故发端即说位育。如何可云“不成要使他发育”?故知小注朱子之所云,必其门人之误记之也。
况其所云“充塞”者,亦必有以充之塞之,而岂道之固然者本充塞乎?道之固然者天也,其可云天充塞天地邪?即使云天地之化育充塞天地,此亦不待言而自然,言之为赘矣。
章首说个“大哉圣人之道”,则是圣人所修之道,如何胡乱说理说气?易云“圣人以茂对时育万物”,《诗》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须是实有此气象,实有此功能。而其所以然者,则亦其无私无欲,尽高明广大之性,以尽人物之性者也。乃圣人修之为道,亦必使天下之可共由,则所谓精一执中,所谓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者,皆道之可以诏夫后之君子者也。
《中庸》说人道章,更不从天论起,义例甚明。于此更着“圣人”二字,尤为显切。德性者,天道也。亦在人之天道。德性之尊者,圣人之道也。“尊德性”者,君子之功也。双峰用小注之意,而益引人入棘,删之为宜。
《章句》以存心、致知分两截,此是千了万当语。双峰以力行生人,史伯璇业知其非,而其自为说,又于致知中割一半作力行,此正所谓骑两头马者。总缘他于本文未得清切,故尔胶轕。
知行之分,有从大段分界限者,则如讲求义理为知,应事接物为行是也。乃讲求之中,力其讲求之事,则亦有行矣;应接之际,不废审虑之功,则亦有知矣。是则知行终始不相离,存心亦有知行,致知亦有知行,而更不可分一事以为知而非行,行而非知。故饶、史之说,亦得以立也。
乃此章句所云致知者,则与力行大段分界限者也。本文云“尽精微”,尽者析之极也,非行之极也。于察之则见其精微,于行之则亦显着矣。“道中庸”者,以之为道路而不迷于所往也。如人取道以有所适,其取道也在欲行之日,而不在方行之日也。“知新”之为知,固已。“崇”之为言,尚也,以“礼”为尚,知所择也。使以为力行之事,则岂礼本卑而君子增高之乎?是本文之旨,固未及乎力行,审矣。
乃其所以不及力行者,则以此章言圣人之道之大,而君子学之之事,则本以言学,而未及功用。“其次致曲”一章,自君子德之成而言之,故不述至诚之道以发端,而但从成德发论,乃因以推其行之诚、着、明,而效之动、变、化。此章以君子修德而言,故须上引圣道之大,以着其功之所自准,而其后但以凝道为要归,而更不言行道。凝也者,道之有于心也。行也者,道之措于事也。有于心而后措于事,故行在凝之后。待第二十九章言本身、征民,而后言行。则方其修德,固以凝为期,而未尝期于行也。
且君子之所凝者,“至道”也,圣人之大道也,发育峻极、礼仪威仪之道也。于以修夫“至德”,而凝其育物极天之道,则静而存之于不言、不动、不赏、不怒之中,于私于欲,能不行焉,而非所措诸躬行者也,固不可谓之行也。于以修夫礼仪威仪之道,而凝之以待行焉,则行之有时矣,生今不能反古也;行之有位矣,贱不能自专也。唯其道之凝而品节之具在己也,居上而际乎有道,则以其所凝者行之;居下而际乎无道,则不能行而固凝焉。说夏而学殷、周,夫子固已凝之,而不信弗从,固未之行也。
要此以圣道之大者为言,而优优之大用,又必德位相资而后可行者。故于“精微”尽之,“中庸”道之,“新”知之,“礼”崇之,使斯道体验于己,而皆有其条理,则居上可以行,而为下则虽不行而固已凝矣。此子与颜渊论治,所以可损益四代之礼乐,而非以为倍,亦凝也而非行也。至于孔子作《春秋》,而行天子之事,则固在从心不逾矩之余,变化达天,而非君子修德凝道之所至。是以《中庸》言圣,必推其合天,言君子则但推其合圣,亦自然不可齐之分数也。
盖此章所谓道,与第十三章、十五章“言君子之道”者不同。此圣人尽性参天、创制显庸之大用,必时位相配,而后足以行。非犹夫子臣弟友,随地自尽之道,无日无地而可不行,则必以力行为亟也。知此,则饶、史之论,不足以存。而“道中庸”者,但颜子之拳拳服膺而即然,非必如大舜之用中于民;“崇礼”者,孔子之学三代而即然,非必周公之成德也。
“温故”者,乃寻绎其旧之所得,而以为非“道问学”之事,乃“尊德性”之功,此极不易理会。乃言旧所得,则行焉而有得于心者矣;而其所以有得者,岂非性之见功乎?章句以“时习”证此。“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似此境界,岂不是尊德性事?
以性之德言之,人之有知有能也,皆人心固有之知能,得学而适遇之者也。若性无此知能,则应如梦,不相接续。故曰“唯狂克念作圣”。念不忘也,求之心而得其已知已能者也。抑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此天之所与我者”。心官能思,所以思而即得,得之则为“故”矣。此固天之所与我者,而岂非性之成能乎?
以德之成性者言之,则凡触于事,兴于物,开通于前言往行者,皆天理流行之实,以日生其性者也。“继之者善”,而成之为性者,与形始之性也;成以为性,而存存以为道义之门者,形而有之性也。今人皆不能知此性。性以为德,而德即其性,“故”之为德性也明矣;奉而勿失,使此心之明者常明焉,斯其为存心而非致知也,亦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