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译文】孔子评论公冶长:“可以把姑娘嫁给他。虽然坐过牢,但不是他的错。”孔子把女儿嫁给了他。
【诸儒注疏】公冶长,孔子弟子。“妻”,为之妻也。“累”,黑索也。“绁”,挛也。古者狱中以黑索拘挛罪人。长之为人无所考,而夫子称其“可妻”,其必有以取之矣。又言其人虽尝陷于累绁之中,而非其罪,则固无害于可妻也。夫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岂以自外至者为荣辱哉!
【理学讲评】公冶长是孔子弟子。女嫁与人为妻,叫做妻。缧,是黑索。绁,走拘挛犯罪的人,以黑索拘系之于狱中,叫做缧绁。子,是所生的女,古人男女皆谓之子。门人记孔子曾说:“人伦莫重于婚姻,匹配莫先于择德。吾门弟子,若公冶长者,可以女配之而为妻也。他平日素有德行,虽曾为事拘系于狱中,乃是被人连累,而非其自致之累,既非其罪,则固无害其为贤矣!”于是以所生之女而为之妻焉。此可见圣人之于婚嫁,不论门族,而惟其人;不拘形迹,而惟其行。非独谨于婚姻,亦可谓明于知人者矣!
【元典】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译文】孔子评论南容:“国家太平时,不会倒霉;国家混乱时,不会坐牢。”孔子把侄女嫁给了他。
【诸儒注疏】南容,孔子弟子,居南宫,名绍,又名适,字子容,谥敬叔,孟懿子之兄也。“不废”,言必见用也。以其谨于言行,故能见用于治朝,免祸于乱世也。事又见第十一篇。或曰:“公冶长之贤不及南容,故圣人以其子妻长,而以兄子妻容,盖厚于兄而薄于己也。”程子曰:“此以己之私心窥圣人也。凡人避嫌者,皆内不足也。圣人自至公,何避嫌之有?况嫁女必量其才而求配,尤不当有所避也。若孔子之事,则其年之长幼,时之先后,皆不可知,唯以为避嫌,则大不可。避嫌之事,贤者且不为,况圣人乎”?
【理学讲评】南容,是孔子弟子南宫绦,字子容。废,是弃而不用。戮,是杀戮。门人又记,孔子曾说:“吾门有南容者,尝三复白圭之诗,平日素能谨言慎行,是个有德的君子。若遇着国家有道,君子进用之时,他有这等抱负,必然人人荐举他,使之得位而行道,必不至于废弃而不用也。遇着国家无道,小人得志之日,他既言语谨慎,不至取怨于人,亦可以全身而远害,必不陷于刑戮之祸也。处治处乱,无所不宜,则其贤可知矣!”于是以其兄之女配之而为妻焉。前章以己女妻公冶长,此章以兄女妻南容,皆择贤而配,圣人致谨于婚配之礼如此。
【心学讲评】昔者夫子为其女子择所归也,于门人中有取于公冶长,而谓其可妻也。盖女子既嫁而从夫,则所以养其德性而裁成之者,存乎其所配。可妻云者,其以其严气正性,为能正身以刑于家室乎?乃又言其“虽在累绁之中”,疑其不足以卫身而保室乎,而非其罪也。末世之刑赏无经,而君子之自反不愧,曾何伤乎!以其子妻之,而子得所从矣。于门人之中,又有取于南容。其取之也,谓其邦有道固不废也,言行之美既足以为时之所求,即无道亦可免于刑戮焉。谨慎之至,亦不至为时之所忌。即此观之,则其不放弛于闺庭,而足以为室家之仪刑见矣,不但可保乃躬以保乃室也。以其兄之子妻之,得所从矣。
于此而见夫子嫁子之道焉。盖女子从夫以后,又无所施其教,教之者夫也,固必择端士以为之矩范。而舅婿之际,恩礼所系,有宾主之道焉。教之于既为婿之后,则易睽,不如择之于未为婿之先,以慎其始,则情得而道亦不狎。
抑于此而见圣人取人之道焉。盖君子立身之节,遇不可常,可常者己也,固唯论素行之端贞。而荣辱之加,义命所安,无险夷之殊焉。固不以乱世之吉凶,殉俗而幸免;抑不以孤高之奇行,违俗而逢尤;事异而道原自合。此所以为人伦之至,而尽知人之哲也与。【元典】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译文】孔子评论子贱:“这人是个君子!如果鲁国没有君子,他怎么会有好品德?”
【诸儒注疏】子贱,孔子弟子,姓宓名不齐。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子贱盖能尊贤取友以成其德者,故夫子既叹其贤,而又言若鲁无君子,则此人何所取以成此德乎? 因以见鲁之多贤也。
苏氏曰:“称人之善,必本其父兄师友,厚之至也。”
【理学讲评】子贱,是孔子弟子宓不齐,字子贱。斯字,解做此字,上一个斯字是说此人。下一个斯字,是说此德。门人记孔子曾说:“人之为学,都要学做君子。然君子之德,未易成也。吾门若宓贱者,他的学力已造到成德的地位,君子哉!其若人乎!然子贱所以能为君子,虽是他自家向上,有志进修,亦由我鲁国多君子,人才众盛,故得以尊师取友而成其德耳。若使鲁没有许多君子,则虽有尊师,而无师之可尊;虽要取友,而无友之可取。斯人也,亦不免孤陋寡闻而已,将何所取以成此德乎!”此可见自修这功固不可废,而师友之益,又不可无也。然师友之益,不但学者为然,古之圣帝明王屈己下贤,虚心访道,尊崇师保,而资其启沃,慎择左右,而责之箴规,无非欲严惮切磋,养成君德而已。古语说:“师臣者帝,宾臣者王。”然则人君欲成其德者,当以好学亲贤为急。
【心学讲评】夫子以君子望天下士,而难其人。然君子之与小人异道,其风范矩则自居于君子之途,则固可许为君子矣。盖所造不齐,而诗书礼乐之气,正谊明道之术,固有复然自命者存,则类相合也,志相得也,而于群伦之中卓然其特出矣。
子贱之为人,尊贤取友,以自成其德。观其宰单父而父事、兄事者若而人,鸣琴而治,而不屑俗吏计功谋利之所为,则其所养可知已。故夫子谓之“君子哉若人!”此则自命于君子之途,而能尽君子之修者也。乃子抑谓:若人之得为君子也,实以乐与君子交,而相扶以进于君子者也。则幸哉,若人之在鲁,而鲁多君子也。藉令鲁而无君子者,功利之习成,而道义之风息,斯人也,其焉取此众君子之相奖相掖,而成斯君子之德乎?因若人而益信鲁之多君子矣。虽不必皆尽君子之修,而亦自处于君子之途者也。观于鲁而知君子之规模气象,其异于末俗,而彬彬然成其风度者见矣。观于子贱,而知君子之所尊所友之合志同方,其自拔于末俗而振振然自为一类者见矣。吾愿见君子久矣,庶于若人与鲁而求之乎!
【元典】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译文】子贡问:“我怎样?”孔子说:“你啊,象器皿一样,只有一种用途。”问:“什么器皿?”答:“琏瑚。”
【诸儒注疏】“器”者,有用之成材。夏曰瑚,商曰梿,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则子贡虽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贵者与!
【理学讲评】赐,是子贡的名。器,是器皿。瑚琏,是宗庙中盛黍稷的器,以玉为之,夏时叫做瑚,商时叫做琏。子贡平日,好比方人物,因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说道:“赐也学于夫子,亦尝有志于进修,但造诣之浅深,自家不能知道。夫子试说赐之为人何如?”孔子答说:“人之为学,以致用为贵,如世间器皿,以适用为宜,汝能告往知来,料事多中,既达于政事,又长于言语,是个有用的成材,就如器之适用一般,汝其已成之器乎。”子贡又问说:“器有贵践之不同,夫子以赐为器,不知是何等样器?”孔子答说:“器中有瑚琏者,陈之于宗庙,而饰之以玉,最是贵重而华美的。以汝之才,试之于用,必然事功可就,文采可观,而足以为邦家之光,岂非器中之瑚琏矣乎。”然则子贡虽未能如君子之不器,其亦器之贵者矣。
【心学讲评】夫子于门人多有取焉,而子贡自疑也,乃问曰:人不自知则无以自信,且无以自益也,赐也问心而若有可自许,望道而亦有所难至,殆何如也?子乃如其品而告之曰:取材于所生者,质也;加功以成体者,学也。因其质之可为,即以学而善治之,体具于己,而利用于人,器也。女盖足以当之矣。子贡益自疑而问曰:器之为天下用也,有甚贱焉者,抑有非所贱者焉。今赐而仅如一器,则赐之所成者有涯矣,而尤恐为器之不足重者也。何器也?
子曰:以器论之,则女之为器亦贵矣,人所不敢亵用而必加重者也。女之为器亦美矣,固自有其文章而见其华者也。其于器也,则瑚梿乎!以荐郊庙,以盛馨芗,雕之以文,饰之以玉。以器言之,女不亦为器之殊尤者乎?女可以自信者此也。女如有求益焉,则勿徒贵其所贵、美其所美而可乎?
呜呼,以子贡之才,而始得为器,始得为贵重华美之器,则悠悠于岁月以无所成,屑屑于卑陋而不足尚者,其自视又何如?以子贡之才而仅得为器,仅得为贵重华美之器,则扩之于高明,尽之于精微,以不限于器者,则从入亦必有自矣。学者其可自废而可自矜乎?
【元典】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
【译文】有人说:“仲弓有仁德但没口才。”
【诸儒注疏】雍,孔子弟子,姓冉字仲弓。“佞”,口才也。仲弓为人,重厚简默,而时人以佞为贤,故美其优于德而病其短于才也。
【理学讲评】雍,是孔子弟子冉雍。仁,是有德,佞,是口才。春秋之时,人皆以口才便利为尚。而冉雍为人,重厚简默,与时俗不同。故或人谓孔子说:“夫子之弟子有冉雍者,论其为人,可谓仁而有德者矣。但惜其素性简默,无有口才,而不能为佞也。”或人之言,非惟不知仁,亦不知冉雍者矣。
【元典】
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译文】孔子说:“要口才干什么?善于辩驳的人让人讨厌。我不知道他是否称得上有仁德,要口才干什么?”
【诸儒注疏】“御”,当也,犹应答也。“给”,辨也。“憎”,恶也。言何用佞乎!佞人所以应答人者,但以口取辩,而无情实,徒多为人所憎恶耳。我虽未知仲弓之仁,然其不佞乃所以为贤,不足以为病也。再言“焉用佞!”所以深晓之。
或疑仲弓之贤而夫子不许其仁,何也?曰,仁道至大,非全体而不息者,不足以当之。如颜子亚圣,犹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况仲弓虽贤,未及颜子,圣人固不得而轻许之也。
【理学讲评】御字,解做当字。譬如说,抵当人一般。给,是取办。屡,是多的意思。憎,是恶。孔子答或人说:“汝以冉雍为不佞,是必以佞为贤矣。自我言之,人之立身行己,亦何用于佞乎?盖佞所以应答搪抵人者,只是以口舌便利,取办一时。那甜言巧语,高谈阔论,外面虽似有才,其中都没有真实的意思,被人看破,却是个邪佞的小人。不足以取重,而徒多为人所憎恶耳,亦何益之有哉。今汝以雍为仁,我固不知他仁与不仁。但说他不佞,正是好外。要那口才何用乎!然则汝之所惜者,正吾之所取也。由孔子之言观之,可见学者当用力于仁,而不可不深戒夫佞矣。”然佞人不止可憎,为害甚大,盖其言足以变乱黑白,颠倒是非,或逞其私智,以纷更旧章。或巧为谗言,以中伤善类,人君若不知而误听之,未有不败坏国家者。故大舜疾谗说之殄行,孔子恶利口之覆邦,皆所以垂戒于万世也。用人者可不以远佞于九德之行。周文武克知灼见于三宅之心,这正是得知人之可信而后用之,所以能收得人之功。可见出仕者,固不可不自审其所长,而用人者尤不可不深考其所蕴也。
【心学讲评】夫子慎于言仁,而深恶夫佞。学者即不能成仁者之德,而必不可与佞人为徒。故望学者之仁犹缓,而唯恐其佞也则甚严。乃士习不谨,徒以辩说相高,不知佞之为恶而竞尚之,若以为仁有体而无用,而用在佞。则有如或人之称仲弓者曰:若雍也,则信乎其仁矣,而惜其不佞也,有其体而不达于用,抑无以应当世而见其长矣。于是有触于夫子恶佞之素心,而直斥之曰:夫人亦焉用佞为哉!以之辩道,而无当于道也;以之应事,而无补于事也。问其才,而才止于一佞也;问其心,而心唯知有佞也。夫人苟有志于君子之躬行,则远之唯恐不速,防之唯恐不严,而焉用之为?尔不见夫佞者乎?非求以有当于道也,非期以有得于己也,唯人言如是,而我能矫之,御人而已矣。其御人也,非理胜而人不能屈也,非心所固见为然而不可易也,口给而巳矣。放而不恤所存,故出而不穷;辩而不审所安,故繁而不节。于是而人或乍屈于其考据之博、持议之坚,乃人心之是非终有不可抑者,则憎之矣。人憎之,而彼犹自矜其辩,抑颠倒于公是公非,以力成其说,则人屡憎之矣。勿论其反之幽独而有愧,放其良心而不知求,而即求合于当世,亦已难矣。今雍也,盖尝从事于仁,而仁之存去在一念而有合离,仁之纯疵在一间而有得失,吾不知其仁焉否也。至于不佞,则雍之不敢自信以为仁,而未至自绝于仁者,正赖此也。而焉用亏丧其真,以趋于妄也哉?雍固知其无用此为,而吾亦幸其不用也。尔以是为雍惜,不亦惑乎?
呜呼!如或人者,何足与言仁,固不必与之深辩。而夫子恶佞之心,一闻言而不觉怒形于词气之间,则所以为世道人心虑者,深切着明,固非为仲弓辩也。
【元典】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译文】孔子要漆雕开当官。漆雕开说:“我还没自信。”孔子听后很高兴。
【诸儒注疏】漆雕开,孔子弟子,字子若。“斯”,指此理而言。“信”,谓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
程子曰:“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夫子说之。”又曰:“古人见道分明,故其言如此。”谢氏曰:“开之学无可考。然圣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于心术之微,则一毫不自得,不害其为未信。此圣人所不能知,而开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理学讲评】漆雕开,是孔子弟子,姓漆雕,名开。仕,是出仕做官。斯,指此理说。信,是知之真的意思。说,是喜悦,高兴。门人记,孔子使其弟子漆雕开者,出仕而为政,必是知其才足以用世矣!漆雕开对说:“人之为学,须是于这道理,实得于心,知得十分透彻,深信不疑。然后出而居其位,行其志,才能事事停当。今我于这道理尚未能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是自己心里还有信不过处,正该力学以充之,岂可便出而治之乎!”观开此言足徵他所见者大,所期者远,其一念求道之心必欲至于精微之极,而不以小成自安。故孔子闻而喜悦,盖深嘉其笃志于学,而将来成就有不可量也。求之于古,如伊尹乐道畎亩,便自任以天下之重。傅说身居版筑,便一出为王者之师,这正是他信得过处,所以能成辅相之业。夏禹迪知忱恂师,而暗于事理者矣!故孔子教之说:“凡人懦弱者,多惮于涉险,由也不以浮海为惧,而以得从为喜,这等好勇岂不胜过于我乎!然海岂可居之处,吾岂入海之人,不过伤时之意云尔,而由也遽以为信然,是徒知勇往直行,而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宜矣。由也可不思所以进于是哉!”孔子教子路之言如此,此可见圣虽有伤时之意,而终无忘世之心,但当时之君,不能用其言而行其道耳。以孔子之圣而不能用此,春秋之所以终于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