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学者之患,莫大于贪于闻道而惮于行。自居于好学之列,汲汲然向师友以问之,非所可至,而知其概,究其日用之间,未尝有一事之称乎所闻,故终身学,而所成者无几也。唯子路则异是。其有闻也,人且欣然以为吾闻自此而增也,而子路则皇然而知闻之无益也。闻是言,则必思行之也,如是而后知行之不易矣。则以其行求合乎所闻之矩则而有不逮者,以其闻求当乎所行之机宜而有未安者。子路于是则惟恐复有所闻焉。道有异同,恐不利于其行之果;理有多端,恐以碍其行之专。故有一闻焉,必有一行焉,而人以多闻为得者,彼以多闻为忧。此吾党之力行所以让其勇与!
夫乐闻道者,君子之虚衷;而徒喜于闻者,又庸人之浮慕。子路不然,是以见义必为,崇实行而绌虚名。然以此而无入室之深造,乃至于其失则野,亦贤者之过与!
【元典】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译文】子贡问:“孔文子凭什么获得‘文’的称号?”孔子说:“灵敏又好学,向比自己学问差的人请教时,不觉得没面子,所以称为‘文’。”
【诸儒注疏】孔文子,卫大夫,名圉。凡人性敏者,多不好学;位高者,多耻下问。故《谥法》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盖亦人所难也。孔圉得谥为文,以此而已。
苏氏曰:“孔文子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疾通于初妻之娣。文子怒,将攻之,访亍仲尼。仲尼不对,命驾而行。疾奔宋,文子使疾弟遗室孔姑。其为人如此,而谥曰‘文’,此子贡之所以疑而问也。孔子不没其善,言能如此,亦足以为文矣,非经天纬地之文也。”
【理学讲评】孔文子,是卫国的大夫,姓孔名圉,谥文子。敏,是聪敏。下问,是问于在下的人。古时生有爵位者,没必有谥。人有贤否,则其谥有美恶。孔圉得谥为文,是个美谥。子贡疑其为人不足以当之。乃问于孔子说:“卫大夫孔文子者,不知何以得谥为文也。”孔子答说:“凡人资性明敏的,便恃着他的聪明,不肯向学。孔圉虽有明敏之资,他却不敢自是。凡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一一讲习讨论,而无有厌心,其勤学如此。爵位尊显的,便看得自己过高,耻于下问。孔圉虽居大夫之位,他却不敢自亢,凡事有未知的,一一访问于人,虽下僚之卑,小民之贱,也虚己问之,而不以为耻,其好问如此。盖谥法中有云:勤学好问曰‘文’。今孔圉之行,正与之相合,此其所以得谥为‘文’也。”然勤学好问,不但是卿大会之美行,虽古帝王之盛节亦不外此。盖人君有聪明睿智之资,尤易于自用;居崇高富贵之位,尤难于自谦。然不学,则义理无由而明;不问,则闻见无由而广。故虞舜好问好察,所以为圣。高宗逊志典学,所以为贤,真万世人君所当法也。
【心学讲评】周制以谥易名,因以使臣子得崇其君父,而劝善警恶之意亦存焉。大行受大名,小行受小名,无敢有溢美者焉。至于春秋而滥矣。然公论虽不定,而亦有可取者,故圣人亦为表着之,以见人苟有一善,亦可以当令名,而人益思自勉矣。卫有孔圉,其人行谊本不足道,而谥曰“文”。子贡问曰:夫人名实之不相称,亦何至于近世谥法之甚乎?孔文子内行不修,闻于远迩,而谥曰“文”,其何以称焉?经天纬地,固不足以与于斯文;圣善周闻,抑无以苟掩其慝。是何公论之不平至此乎?
夫子曰:谥一也,而所取者有大小之别焉。夫谥孔圉以“文”者,亦节取之耳。其为人也,虽不足与于学问之深,而亦尝致力于讲习讨论矣。其才思则敏矣,不恃其敏而益好学焉;以敏者而学,其所得不更多乎?其位,大夫也,不挟其贵而以下问为耻焉;耻不知而不耻问,其求益也不已至乎?夫谥法有勤学好问为“文”者。盖学问者,所以益见闻、知典物者也。文子有之,则亦可谓之“文”,是以卫人以之加于其身,而亦非过也。当今之世,有善可取,则君子取之而已,亦何过求之身后哉?善善长,恶恶短,固君子之道也。
【元典】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译文】孔子评论子产:“具有君子的四种品德:行为谦逊,尊敬上级,关心群众疾苦,用人符合道义。”
【诸儒注疏】子产,郑大夫公孙侨。“恭”,谦逊也。“敬”,谨恪也。“惠”,爱利也。使民“义”,如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之类。
吴氏曰:“数其事而责之者,其所善者多也,‘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是也。数其事而称之者,犹有所未至也,‘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是也。今或以一言盖一人,一事盖一时,皆非也。”
【理学讲评】子产,是郑大夫公孙侨,字子产。恭,是谦逊。敬,是谨恪。惠,是恩惠。义,是裁制经画,事事都有条理的意思。昔孔子尝称说:“郑大夫子产之为人,有君子之道四件,何以见之。彼恭以持己,君子之道也。子产之行己也,则有善不矜,有劳不伐。推贤让能,退然恭逊以自居,是有君子之道一也。敬以事君,君子之道也。子产之事上也。则内修国政,外睦诸侯,小心尽职,始终敬谨而无怠,是有君子之道二也。仁以育民,君子之道也。子产之养民也,则利必为之兴,害必为之去,件件都替百姓留心,而有厚下之深恩,是有君子之道三也。义以正民,君子之道也。子产之使民也,则辨上下之等,均彼此之利。事事都有个限制,而无姑息之弊政,是有君子之道四也。”子产备这四美于上下人已之间,是以能尊主庇民,而郑国赖之,岂非春秋之贤大夫欤!然郑以区区小国,能用子产,故虽介于晋楚二强国之间,而竟能杜其侵陵之患,若人君以天下之大,任用得人,则其长治久安之效,又当何如哉!此用人者所当加意也。
【心学讲评】子产之在当时,有称其博物而致盛名者矣,有称其善谋而御强大者矣。夫子以为此皆当世名卿大夫之所能,而未足取也。夫人出身事主,则固居于君子之林矣。而君子之所以为君子,有道存焉,而所建立者,乃非一时苟致之功名,而可为居位者之法则。以观子产,则有四焉。盖其有欲为君子之心,而循乎道以自立者也。
君子行已之道,才有所不尚,气有所不矜,退然若不及,所以远于嚣竞之俗也。子产之功名盛矣,而守之以谦,持之以慎,是君子之恭也。君子事上之道,忠而不敢矜其忠,智而不欲暴其智,凛然不敢玩,所以惩夫僭逼之风也。子产之位望崇矣,而礼不敢逾,‘事不敢怠,是君子之敬也。居民上者皆以养民为名,而求其实有德以及民者鲜也。君子之道,以实心行实政,必有惠之逮下也。子产之于民也,因其敝而抚之,大不旷而小不遗,期于民之受其泽也,君子之惠也。居民上矣,则有使民之权,而求其酌乎宜以令民者鲜也。君子之道,以定理制定法,必其义之所当为也。子产之于民也,正其分以裁之,可使守而无所殉,期于民之安其职也,君子之义也。盖其志量之所规,不殉乎流俗;而学术之正,虽未能曲尽君子之高深,而固可不失其为君子矣。世之称子产者,皆不足为子产重。君子所取于子产者,尚在是与!
【元典】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译文】孔子说:“晏平仲善于交朋友,交往越久,越受人尊敬。”
【诸儒注疏】晏平仲,齐大夫,名婴。程子曰:“人交久则敬衰,久而能敬,所以为善。”
【理学讲评】晏平仲,是齐大夫。姓晏名婴,字平仲。善与人交,是说能尽交友之道。孔子说:“朋友五伦之一,人所必有者也。但交友者多,善交者少,惟晏平仲则善与人交,而能得春道焉。何也,人之交友,志初皆知相敬,至于既久,则习狎而怠忽矣!怠忽则必生嫌隙,嫌隙既生,交不能全矣。平仲之与人交也,始固相敬,至于久而亦然,不以其习狎而生怠忽之心,故交好之义,始终无替,此平仲之所以为善与人交也。”
【心学讲评】齐大夫晏平仲,当时之名卿也。而忠以智掩,俭以不中礼而失。夫子独于其交友深有取焉,谓其可以为交道之极致也。曰:天下之言交者众矣,然求其善者,不亦难乎!近则易狎也,远则易疏也。而晏平仲在国而不能不交其国之卿尹,在外而又为当世贤大夫之所乐交。乃以位交而疑忌不生,以义交而气谊相得,则诚善交者乎!盖其交也,以敬为道也,其敬也,则久而不渝也。情相好,而不以情深而忘敬;事相接,而不以事熟而弛敬。贤者亲之,不贤者亦不得而忌焉,有以也夫!盖友也者,以情相得,实以义相合者。久而敬,则情至而义孚,斯诚交友之定理。如平仲者,可以法矣。
【元典】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译文】孔子说:“臧文仲建造自己的宗庙,房顶呈拱形,柱子上画着水草图案,庙内藏着大龟,象天子的宗庙一样,这怎么算明智?”
【诸儒注疏】臧文仲,鲁大夫臧孙氏,名辰。“居”,犹藏也。“蔡”,大龟也。“节”,柱头斗棋也。“藻”,水草名。“棁”,梁上短柱也。盖为藏龟之室,而刻山于节,画藻于税也。当时以文仲为智,孔子言其不务名义,而谄渎鬼神如此,安得为智?《春秋传》所谓“作虚器”,即此事也。张子曰:“山节藻棁为藏龟之室,祀爰居之义,同归于不智,宜矣。”
【理学讲评】臧文仲,是鲁大夫,姓臧名辰,谥为文仲。素以智名者也。居是藏。蔡,是大龟,用以为卜者。以其获之于蔡地,遂名为蔡。节,是柱头牛棋。藻,是水草。棁,是梁上短柱。
【心学讲评】鲁有臧孙辰者,工于机术,遂以智称,身没而人犹称之。鲁人之浮夸变诈,辰启之也。智者,善恶是非灼然不昧之谓。辰之专利殉时,失其是非之心,不待论。乃鲁人之智之,为其明于事也。天下岂有迷于理而能辨于事者哉?夫子即事而论之,以破流俗之论曰:臧文仲之以智闻,久矣。吾且无深求其心之明昧与理之得失也,即事以观之,夫文仲不尝居蔡乎?其居蔡也,不刻山为节,画藻于棁,以为其室之饰乎?以龟为宝者,诸侯之守也,山节藻棁者,公宫之制也,而文仲冒昧而为之,岂以龟为有神,崇奉之乃可以诏我以吉凶乎?夫天地自然之理,因龟而见端;夫人诚信之至,假龟而决疑;其灵非龟也。逾制以崇假僭之朽质,有益乎?无益乎?徒为僭而无利焉,则事且不审,而况于理?曾智者而如是乎?此之不警,则昏然于物理,更何者而谓之智也?其谓之智者,巧而取容于上,取媚于民而已矣。我鲁之有好邪,自文仲始,可弗辨与!
【元典】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译文】子张问:“子文三次做宰相时,没感到高兴;三次被罢免时,没感到委屈。卸任前,总是认真地办理交接事宜,怎样?”孔子说:“算忠心了。”问:“算仁吗?”答:“不知道,哪来仁?”
【诸儒注疏】“令尹”,官名,楚上卿执政者也。子文姓斗,名彀于菟。其为人也,喜怒不形,物我无间,知有其国而不知有其身,其忠盛矣,故子张疑其仁。然其所以三仕三已而告新令尹者,未知其皆出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也,是以夫子但许其忠,而未许其仁也。
【理学讲评】令尹,是楚国执政的官。子文,是楚人。仕,是进用。已,是罢官。愠,是怒意。子张问于孔子说:“楚国之令尹,有子文者,曾三次进用而为令尹,人都羡他尊荣,他却无喜悦之色。及至三次罢官,人都替他称屈,他也无愠怒之色。其喜怒不形如此。他既罢了令尹,又把旧日所行的政事,一一告与新任的令尹。略无猜嫌妒忌之心。其物我无间如此,这等为人,夫子以为何如?”孔子答说:“凡人患得患失,妒贤嫉能者,都是只顾自己,不为国家,此乃不忠者之所为也。子文这等行事,是不贪恋朝廷的名爵,只要干济国家的政事,是个实心为国的人,可以为忠矣。”子张又问说:“制行如此,人所难能,亦可谓之仁人矣乎?”孔子答说:“仁在于心,不在于事。子文之行虽忠,然未知他心里如何,若有一毫修名为人之意,便是私心,而非纯乎天理之公者矣!焉得便信其为仁矣乎!故不敢以轻许之也。”
【元典】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译文】又问:“崔子杀了齐庄公,陈文子抛弃家产跑了。到了另一国,他说:‘这里的大夫同崔子一样。’又跑了。再到一国,再说:‘他们同崔子一样。’再跑了。怎样?”孔子说:“算清白了。”问:“算仁吗?”答:“不知道,哪来仁?”
【诸儒注疏】崔子,齐大夫,名杼。齐君,庄公,名光。陈文子亦齐大夫,名须无。“十乘”,四十匹也。“违”,去也。文子洁身去乱,可谓清矣。然未知其心果见义理之当然,而能脱然无所累乎?抑不得已于利害之私,而尤未免于怨悔也?故夫子特许其清,而不许其仁。
愚闻之师曰:“当理而无私心,则仁矣。”今以是而观二子之事,虽其制行之高,若不可及,然皆未有以见其必当于理而真无私心也。子张未识仁体,而说于苟难,遂以小者信其大者,夫子之不许也宜哉。读者于此,更以上章“不知其仁”,后篇“仁则吾不知”之语,并与三仁、夷、齐之事观之,则彼此交尽,而仁之为义可识矣。今以他书考之,子文之相楚,所谋者无非僭王猾夏之事,文子之事齐,既失正君讨贼之义,又不数岁而复反于齐,则其不仁亦可见矣。
【理学讲评】崔子,是崔杼。陈文子,是陈须无。都是齐国的大夫。马四匹为一乘,十乘是四十匹。违,是去。犹,是相似。子张又问说:“当初齐大夫崔子弑了齐君,那时也有同恶相济的,也有隐忍不去的。独有陈文子者,恶其为逆,不肯与之同列,虽以大夫之官,有马十乘之富,飘然弃而去之。略无贪恋顾惜之意,及到他国,见其臣皆不忠,便说道:‘这就与吾国大夫崔子一般,不可与之共事,遂违而去之。’又到一国,见其臣亦不忠,又说道:‘这也与吾国大夫崔子一般,亦不可与之共事。’又违而去之,其审于去就如此。夫子以为何如?”孔子答说:“凡人与恶人居,便要污坏了自己的名节,清者不为也。今陈文子不恋十乘之富,不居危乱之邦,是个洁白不污的人,可以为清矣。”子张又问说:“制行如此,人所难能,亦可谓之仁人矣乎?”孔子答说:“仁在于心,不在于事。文子之行虽清,未知他心里如何?若有一毫愤俗自高之意,而后来不免于怨悔,这也是私心,而非纯乎天理之公者矣!焉得遽信其为仁矣乎!故亦不敢轻许之也。”大抵人之行事易见,而心术难知。其念虑之纯与不纯,存主之实与不实,有非他人所能尽察者,故虽以文子之忠,文子之清,而夫子犹未肯以仁许之。观此,则仁之所以为仁,其义可知,而人之有志于仁者,当知所务矣。
【心学讲评】仁道之大也,万美皆于此统焉,以之事君则忠,以之立身则清。盖心之必尽者因乎其恻怛之不容已;而于物无累,因乎其私欲之不复有自然之致也。乃仁之难也,一私不存。而天理始无往而不着;性真不昧,而事物皆各得其所安。若但于出身事主之际而矢奉公之志,阅乎吉凶之故而立自拔之操,其于存养之本体、流行之大用,未有得也,则其于仁亦未有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