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贵是贵重。道是道理。暴是粗厉。慢是放肆。信是信实。辞是言词。气是声气。鄙是凡陋。倍字与违背的“背”字同。笾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所用的。有司是执事之人。曾子因孟敬子平日好琐屑于细务,而忽略了大体。故告之说:“道虽无所不在,然有紧要的,有可缓的,不可以泛求也。吾观君子于日用之间所贵重的道理,只有三件。三者何?盖人之容貌彰于一身,易至于粗粝放肆,此所以多失容也,惟君子不动容貌则已,才动容貌便雅饬恭谨,而远于暴慢。人之颜色形于面,对人多勉为端正,而中心不然,此所以多失色也。惟君子不正颜色则已,才正颜色便表里如一,而近于信实。辞气宣于口,易至于凡陋背理,此所以多失言也。惟君子不出辞气则已,才出辞气便成章顺理,而远鄙背。此三者乃修身之要,为政之本,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顷刻违者,故君子所重在此而已。若夫用笾豆以供祭祀之事,如此类者,不过器数仪文之末,则自有执事者司之,君子亦何用屑屑留心于此哉?”盖人之为学,贵识其大,大行既无不善,而小节亦无所遗,固为全德。若舍其大而务其小,则大本既失,小者亦不足观矣。况于帝王之学,又与士庶人不同,则凡正心修身以立天下之极者,又岂在于仪文度数之末哉?有志于圣贤者,当知所务矣。
【心学讲评】曾子之学,以诚身为大者也。事物皆有至当之理,内而修已,外而治物,俱不可遗。而舍己以求详于物,则大本不立,而所治者末矣。故物有自治之理,可任人以为功,而求之于身为正己率物之本,则有不容稍逾者。君子奉此以终身焉,所为先立乎大以卓然不易者。故其有疾而孟敬子问之,所丁宁者在是耳。于时敬子有不敢问,不忍问之情,而曾子自言曰:生死之际,朋友之间,而予将何以告子哉?夫鸟之将死也,则其鸣也,哀而已,知爱其生而不知所以生也。若人之将死也,其言不容不善也。居平之所语者,事物皆道,而不嫌于博引。至于此,而内顾止此身也,身止此道,与存亡也。择乎君子之道而得其所贵,则庶其善者乎!天下无物而非道,则无事而不以道也。乃君子酌乎有其善,而无不善,舍此而求善于物,则虽备美而不善者先在吾身,故以此为贵焉。而所贵者三,行之终身,不能离之须臾者也。泛应万事,而无不为其枢机者也。
今夫容,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容亦中度,而动之成乎不善,则容得而貌失矣。犹是容耳,动之以矜持,而示人以可畏,则暴;动之以舒缓,而示人以可侮,则慢;君子所贵者,以礼平情,而情皆中礼,自有以柔调而严翼者,道也。远暴慢,而容以貌贵矣。
今夫颜,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颜亦能庄,而所以正之者不善,则颜似而色非也。犹是颜也,正之以温,而色不能为之愉;正之以肃,而色不能为之充。君子所贵者,以诚居心,而诚必形外,凡其所为端凝而和怿者,道也。近信,而颜以色贵矣。今夫辞,则有善不善矣。乃其善者言无非理,而出之成乎不善,则辞是而气非也。犹是辞耳,出之以率直,而次序之不文,则鄙;出之以巽顺,而温厉之不宜,则倍。君子所贵者,以理养心,而理皆心得,自有以从容而适当者,道也。远鄙倍,而辞以气贵矣。
故君子无念而非道也。浑然一身之周旋于道内,则见于外者皆足以成乎至善,所以不失其身者此也,所以不拂于人者此也。修己治人之道,唯此而已矣。若夫以事言之,则无论其为见功见名之末务,即以国家之大事,若承祭,若见宾,笾豆之修,礼文所在,不容忽者。然君子但求尽于一身以内,而事以人立,因人而成事,但任之得人,可执简以御繁,有司存焉,付之可也。而君子岂使此心之外驰、此心之逐物以丧其所守哉!
诚审于此,则巍然立于天地之间,耳目口体皆不愧我生之实,以之敬身,以之治人,以之事亲,以之事天。人为万物之贵,君子为人之贵,贵此而已矣。此吾所奉以终身者也,而子能无意乎?呜呼!此曾子立诚尽性之实学,以处生死而不惑者也。
【元典】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译文】曾子说:“自己才华横溢却向俗人请教,自己知识渊博却向文盲请教;有知识谦虚为没知识,有才能谦虚为没才能,从不计较别人的无理冒犯。从前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做的。”
【诸儒注疏】“校”,计校也。“友”,马氏以为颜渊是也。颜子之心,唯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
谢氏曰:“不知有余在己,不足在人;不必得为在己,失为在人,非几于无我者不能也”。
【理学讲评】犯是触犯,校是计较。吾友指颜渊说。从事是用功。昔颜子既没,曾子追思其贤而称之说道:“凡人志意盈满的少有所得,便说自己有余,他人不足,谁肯下问?度量狭小的,遇有触犯,便说自己的是,他人的不是,谁肯容忍?若是自己学力至到,本是能的,乃问于不能的人;自己学问充足,本是多的,乃问于寡少的人,其心歉然自视,虽有也,却似无的一般,虽充实也,却似空虚的一般,略无一毫自满之意,其谦虚如此!人有触犯于我,我则以情恕人,以理自遗。初未尝发露于颜色,藏蓄于胸中,而有(当作无)一毫计较之心,其宽恕如此!这等的人不可多见,惟旧日我友颜渊,乃尝用力于此,盖其真知义理之无穷,而有善不伐,不见物我之有间,而有怒不迁,其所以潜心好学拳拳服膺者,惟此而已。今也则亡,岂不重可惜哉!”夫孔门传授心法,颜子独得其宗,而其平日用功,不过如此!盖谦虚以受人,则闻见多而学问日广,宽恕以容物,则私意泯而德性益纯。凡为贤为圣,皆不出此二者。盖学者当致力于斯。
【心学讲评】曾子曰:以吾有志于直方刚大之学,庶几可以体道;而体道之学,更有在于中虚宁静者。以之为学,则志以深而闻见日益;以之居德,则心以虚而己私日损;以之待物,则量已远而志气日和。惟吾所未能从事,而不能不念其所得也。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无患其闻见之穷矣。为之有余,而为之不足者,或一至之行,能者弗及也。知之已至,而知之不详者,或偶见之明,多者弗逮也。是故其问不倦也。有若无,实若虚,无患其己私之未忘矣。有其志,不必即有其事,有其事,不必即有其功,谓急于见功者之浅也。心无不诚,而犹恐其不诚,情无不笃,而犹恐其不笃,谓果于自信者之疏也。是故其见为虚为无也。犯而不校,无患其志气之不和矣。在我之直可恃也,而不见为可恃,唯欲去其恃之心也;在彼之不直不可容也,而见为可容,唯欲广其容之心也。是故不存一可校之情也。斯道也,以竭才而笃于学,以逊志而居其德,以忘情而待夫物,诚体道之极功也。然而难言矣。诚不能矣,诚寡矣,虽思抑志以问之,而不屑之念不觉其自生;诚有矣,诚实矣,虽思虚心以处之,而可信之实不禁其必露。诚犯我矣,虽思降气以处之,而难平之意不觉其自发。甚哉!从事于斯之难也。
唯昔者吾友望道有末由之感,克己去有我之私,盖尝从事焉,虽功之未纯,而于斯能不失矣。吾友亡而斯道其绝乎!虽然,其性之近也,其所得之深也,故不流于空虚诡随之异教。下焉者不敢几焉。故直方刚大之学,吾亦循吾之可为者而已矣,敢侈慕于彼哉!
【元典】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译文】曾子说:“可以托付孤儿,可以托付江山,生死关头,临危不惧的人。是君子吗?当然是君子。”
【诸儒注疏】其才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与”,疑辞。“也”,决辞。设为问答,所以深着其必然也。
程子曰:“节操如是,可谓君子矣。”
【理学讲评】托是付托。六尺之孤是幼君。寄也是付托的意思。百里是侯国,命是政令。大节是大关系处。与是疑词,也是决词。曾子说:“天下之言成德者,期于君子。然才者德之用,节者德之守。二者兼备,而后为德之成也。若有人于此,不但可辅长君而已,虽亲受顾命,把六尺幼冲之君付托与他,亦可以承受而辅佐之。既能保卫其国家,而又能养成其令德,不但可共国政而已。虽侯国无君,把一国之政令委寄与他,亦可以担当而总摄之。既能安定其社稷,而又能抚辑其人民,其才之过人如此!至于事变之末,国势仓皇,人心摇动,其从违趋避,乃大节之所关也。其人临此时,而所以辅幼君、摄国政者,卓乎见理之精明,确乎持志之坚定,惟以义所当然为主,虽议论纷沓,终不能摇;虽死生在前,亦不能夺。其节之过人又如此。若此人者,果可谓之君子人乎?”吾如既有其才,又有其节,信非君子不能也。然是人也,自学者言,则为君子;自国家言,则所谓社稷之臣者也。盖有才无节,则平居虽有干济之能,而一遇有事,将诡随而不能振;有节无才,则虽有所执持,而识见不远,经济无方,亦何益于国家之事哉?所以人君用人,于有才而未必有节者,则止用之以理繁治剧;于有节而未必有才者,则止用之以安常守法。至于重大艰难之任,则非才,节兼备之君子,不可以轻授也。
【心学讲评】曾子曰:才者,君子之学所造也;节者,君子之志所持也。诚其志君子之志而学君子之学,则可信其才与节之备至,此从本以识其末也。乃从其才与节而观之,亦有可信其本者。
今夫以才而言,智效一官,能成一事,非才也。假以六尺之孤托之,以百里之命寄之,而其始也信之而无疑,其终也酬之而无愧,斯可以托、可以寄者也。保君身于强固,养君德于清明,盖自外庭以至于宫闱,所以弥缝匡救夫中人者,无一不用其调护,而后果可以托也。措社稷于不倾,奠生民于各遂,盖自文事以至于武备,所以思患预防于摄理者,无一不尽其经营,而后果可以寄也。以节而言,危言不恤,高行不顾,非节也。托孤寄命,乃临大节,而与君共其存亡,与国共其安危,有夺之者而不可夺,斯可以临大节者也。主少国疑,变将内生,流言风雨,孤立其中,而所知者但此六尺之孤耳。内衅可乘,外侮将至,强邻巨寇,危亡相逼,而所守者唯此百里之命。斯则果不可夺者也。
其才诚如是也,其节诚如是也,以其才济其节,以其节善其才,吾未尝见其所志所学者之何如,而但从才节以观之,信非一长之才,一曲之节,殆将为君子人与?乃从其才与节而推之,非宁静以养其学,淡泊以明其志,志已正而学已深,洵为君子者而后能如是也!是故欲知君子者,可于才与节而观其大受之实。乃欲以才节表见于天下,非卓然自命为君子,而志其所志,学其所学,则才终不可大,而节终不能立。人其可以无本而幸成哉!
【元典】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译文】曾子说:“有志者不可以不培养坚强的意志,因为责任重大而且道路遥远。以实现全人类和平友爱为自己的责任,这样的责任不是很重大吗?为理想奋斗终身,这样的道路不是很遥远吗?”
【诸儒注疏】“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
程子曰:“弘而不毅,则无规矩而难立;毅而不弘,则隘陋而无以居之。”又曰:“弘大刚毅,然后能胜重任而远到。”
【理学讲评】弘是宽广,毅是强忍。任是责任,道字解做路字。曾子说:“士立身于天地间,要为圣为贤,必须有大涵养,方才做得。故规模广大,心不安于自足,叫做弘,不弘则隘矣。执守坚定,事必期于有终,叫做毅,不毅则馁矣。士岂可以隘焉而不弘,馁焉而不毅哉?所以然者为何?盖以士所负之任甚重,而其所行之路又甚远也。惟其仁之重,必弘而后能胜其重;惟其道之远,必毅而后能致其远,此所以不可不弘毅也。然果何以见其任之重而道之远?盖仁者,人心之全德,兼众理,备万善者也。士乃以之为己任,必欲身体而力行之,则是举天下之善,尽万物之理,皆在于我之一身,其任不亦重乎?且其任是仁也,直至没身而后已,若一息尚存,此志亦有不容少懈者,则是向前策励再无可驻足之时,其道不亦远乎?”夫其任重而道远如此,此士之所以贵弘毅也。大抵孔门为学,莫要于求仁。而仁之为道,则非全体不息者,不足以当之。惟其全体也,则无一理之不该,所以不可不弘;惟其不息也,则无一念之间断,所以不可不毅。这正是曾子平生所学得力处,故其示人亲切如此。
【心学讲评】曾子示求仁之方曰:学者有志于治心之学,求仁尽之矣,而所以求仁者固有道焉。仁之体静,而其用以和柔。因是而专固其心,而养以从容,谓是可以得当于仁矣,而非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托于约以息心者,谓身心以外不宜以纷吾志,而可以不弘;托于柔以养心者,谓操持之切且将以扰吾神,而可以不毅。夫士安可不弘哉?扩其情而与万物同情,推其理而与天地同理,非好为广远之图也。士之弘也,安可不毅哉?历物无尽而不为物屈,处变无方而不为变移,非故为矜气之守也。盖士之所任者重,而其道远也。任之重而不弘焉,则不足以尽所任之量,而载其所任之实,以无疚愧于天人;故不可以不弘,而非侈外物以失其居约之体。任之重而所行之道又远,而不毅焉,则虽成足以胜所任于始,而不能以其所任历无穷之道,而善其成以克全其终始。故不可以不毅,而非过任气以伤其淡定之天。
夫士之所任者何任哉?则仁以为己任也,吾心之体,即天地生生无尽之理;吾心之用,即万物各得之情。以此思所任者,天理有一之不存,则废天地之心;人情有一之不得,则堕万物之命,而可不谓重乎?非极吾之心量以体备而无遗,则虽清心寡欲以求当于仁,而其为痿痹不灵者多也。诚哉,其不可以不弘也!受此任而行之,其道何如哉?盖死而后已也。一日未死,而有一日必应之物理;一日未死,而有一日必酬之变化。以此思其为道也,理一念之不存,则私欲遂起而乘之;化一念之或息,则怠荒遂因而间之;而可不谓远乎?非特吾之贞志以勇决而不忘,则欲涵泳悠游以求合夫仁,而其为冰渊所陷者多矣。诚哉,其不可以不毅也。此吾所以以养勇为初功,以敬身为永图,而庶几于仁者,有不可不然之心,内迫而不容自已也。
【元典】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译文】孔子说:“以吟诵诗篇抒发热情、以坚守礼法建功立业、以聆听音乐娱悦身心。”
【诸儒注疏】“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故学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为事物之所摇夺者,必于此而得之。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故学者之终,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学之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