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内则》,十岁学幼仪,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则此三者,非小学传授之次,乃大学终身所得之难易、先后、浅深也。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为少矣,特以道学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诗》,如今之歌曲,虽闾里童稚,皆习闻之而知其说,故能兴起。今虽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况学者乎?是不得兴于《诗》也。古人自洒扫应对,以至冠昏丧祭,莫不有礼。今皆废坏,是以入伦不明,治家无法,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之乐,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理学讲评】兴是兴起。立是卓立。成是成就。昔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以教学者。正欲其实体于身而有所得,故特举以示人说道:“君子立教,不过要人为善去恶而已。然所以兴起其好善恶之良心者,每得之于《诗》。盖《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言词明白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于此学之,则其好善恶恶之心,有油然感发而不能自已者,所以说兴于《诗》。此可见《诗》之当学也;善念既兴,又必卓然有以自立。然后善在所必为,恶在所必去。而其立也,则得之于《礼》。盖《礼》以恭敬辞让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敛束人之身心,坚定人之德性。于此学之,则自能卓立持守,而不为外物之所摇夺。所以说立于《礼》,此可见《礼》之当学也;既能自立,又必造到那纯粹至善的地位,乃为成就,而其成也,则得之于乐。盖乐以和为主,其声容节奏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于此学之,则自然义精仁熟,而和顺于道德矣,所以说成于乐,此可见乐之当学也。”然古人《诗》、《礼》乐之教,皆发于性情之正,本于中和之德,故能成就人才如此,若后世以吟咏声韵为诗,而无关于性情,以虚饰仪文为礼,而不本于恭敬,以嬉戏淫哇为乐,而反乖于中和,则于《诗》、《礼》乐之本然者失之远矣,亦何足务哉?善学者辨之。
【心学讲评】夫子曰:教者之所以教,学者之所以学,皆以因人心自有之几,而纳之于道。故学者不可不尽心,而教者必以是为正也。教学之道,《诗》、礼、乐三者备之矣。教之以《诗》,而使咏歌焉者,何也?以学者之兴,兴于《诗》也。善之可为,恶之必去,人心固有此不昧之理。乃理自理而情自情,不能动也。于《诗》而咏叹焉,淫浃焉,觉天下之理皆吾心之情,而自不善以迁善,自善以益进于善者,皆勃然而不自已,则《诗》实有以兴之也。教之以礼,而使率由焉者,何也?以学者之立,立于礼也。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人生固有此必尽之事。乃情自情而事自事,无能行也。于礼而斟酌焉,驯习焉,知吾有其情而古人已有其事,有所不及而不能自安,有所过而不能自固者,得所据而依已定,则礼实有以立之也。教之以乐,而使肄习焉者,何也?以学者之成,成于乐也。为善之乐,因性之近,人心固有此成章之德。乃德易杂而心不纯,无能定也。于乐而天几通焉,人用浃焉,知德不假于强勉,而心自有其律度以鼓舞而不倦、顺畅而自得者,气已孚而志已定:则乐实有以成之也。古人有兴起之心而《诗》作,有自立之志而礼制,有治定功成之乐而乐作。是兴、立、成者《诗》、礼、乐之所自出也。后人于《诗》而遇淇兴起之心,于礼而正其自立之志,于乐而得其成功定治之叙,则《诗》、礼、乐者,固兴、立、成之所必资也。始以兴,继以立,终以成,若有序焉。而自成童以后,学博依即学杂服,学杂服即学操缦;当十三舞勺之后,已合兴、立、成之大用,而使渐进于高深,即以至善揣其始教,极至于圣功将熟之候,而《雅》、《颂》之所,威仪之则,尤穷理尽性之所不离,《诗》以兴,礼以立,乐以成,若有殊焉。而自观乡之典,揖让兴而即有弦歌,弦歌升而必赋《二南》于房中之乐;合《诗》、礼、乐于一致,而使浃洽于神明,即以合同妙其化,极至神人交格之大;而乐比于《诗》、礼比于乐,无殊途百致之差。教者之教,学者之学,诚终身焉于此也。舍是而异端曲学且乱之矣,其可勿审哉!
【元典】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译文】孔子说:“群众赞同的,就要执行;群众不理解的,就要向群众解释清楚。”
【诸儒注疏】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
程子曰:“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莫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
【理学讲评】民是凡民,由是身行其事,知是心悟其理。孔子说:“道理在天地间,件件都是人所当知的。然为人上者之于凡民,但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盖所当然者,如父当慈,子当孝之类,皆民生日用之事,就是寻常庸众的人也都行得,故能使之由。若其所以当然之故,则皆出于天命人心之本然,其理精微奥妙,必须资质高明,学力至到者,乃能脱然有悟。其在凡民,如何便会晓得?所以不能使之知也,然知之之理,
亦不外于所由之中。圣人在上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至于渐摩既久,天下自然化成矣,亦何不可知之有哉!
【心学讲评】子曰:先王之治,齐小人以礼,而出乎礼即乎刑,未尝本性命以立教,以喻民于同然皆得之真则。或疑不知而行,将无以移易人心,而使之乐于为善,而非也。天之生人也同,而人之习以成性者异。夫既为民矣,其默兄之所率,乡党之所狎,知有饱暖逸居而已。进之孝友姻睦,尊君亲上,免于淫僻而止耳。为之禁其非,定其分,行乎不得不然之途,所可以以贵治贱,以贤治不肖,而使之由者也。若其所以然者,君之何以尊,父之何以亲,人之何以不可违天,情之何以不可悖性,则其幼之所未闻,长之所不信,无静可存,无动可察,而欲使知之,必不可也。由,此理也;知,亦此理也。先知先觉者显其用于德行,则亦足以导天下于中正和平之中,而风俗美矣。后世有异端者,欲以性命之理遍喻愚贱,非贬道以殉俗,则立意以惊众。言之谆下,及于猥琐,适足以生君子之厌恶而惑小人之狂迷。然后知先王之教,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务,为不可及也。
【元典】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译文】孔子说:“崇尚勇猛而讨厌贫困的人,是祸害;被人唾弃的没良心的人,是祸害。”
【诸儒注疏】好勇而不安分,则必作乱。恶不仁之人而使之无所容,则必致乱。二者之心,善恶虽殊,然其生乱则一也。
【理学讲评】勇是勇敢。两个疾字都是疾恶的意思。乱是悖乱。已甚是过甚。孔子说:“柔懦之人,虽恶贫无能为也;安贫之人虽好勇,固无害人。惟是那好勇尚气的人,身处穷困,乃疾恶其贫,而不肯安分守己,则必以血气之强而济其苟得之念,虽为盗贼从悖逆皆不顾矣,岂不至于为乱乎?至若不仁的人,本心已失,如其恶未着,尚可容恕,则化之以善可也。若其罪当诛,而吾又得以诛之,则遂诛之可也。不然而徒疾恶过甚,使之无所容其身,则事穷势迫,必将求泄其忿恨,而逞凶肆暴,无所不至矣,岂不足以致乱乎?”夫好勇疾贫者,是身自为乱,固为天下之首恶,至于恶不仁者,本为正理,特以处之不善,乃亦足以致乱,而徒为祸阶。则君子之待小人,岂可以轻发而学审处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已乱之道,在平人之情。人情之险,生于迫不能容之一意。故天下本无可深厌痛恶之事,而引为疾痛难堪之苦,则激而成乱,所必然矣。小人之情在利欲,君子之情在意气。利欲之不能遂,其上安之,其次不得已而姑待之。有好勇者,不能安,不能待也,于贫而厌之恶之,思所以免贫而不得,若疾之切躬者,于是小则悖逆于家,大则寇攘于国,乱矣。意气之或相拂,其上化之,其次以为妄人而置之。倘彼已不仁矣,不能化,不能置,厌之恶之,至于已甚,思所以去其不仁而不得,若疾之相害者,于是在彼既无以自容,在我思所以相报,乱矣。夫人之贫富不能相若,仁不仁不能相若,皆自然之数也。富庶之世,不无饥寒之民;盛治之国,不无残忍之族。以礼教正俗而诈力革,以忠厚任官而刑罚筒,此先王所以安天下也。岂恣小人于利欲之途,而任君子之意气乎?故以技击之术为强国之道,任清酷之吏为惩奸之治者,大乱之所自生。而人不察,悲夫!
【元典】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译文】孔子说:“一个人即使有周公一样的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吝啬,也就不值一提了。”
【诸儒注疏】“才美”,谓智能技艺之美。“骄”,矜夸。“吝”,鄙啬也。
程子曰:“此甚言骄吝之不可也。盖有周公之德,则自无骄吝;若但有周公之才,而骄吝焉,亦不足观矣。”又曰:“骄,气盈,吝,气歉。”愚谓:骄吝虽有盈歉之殊,然其势常相因。盖骄者吝之枝叶,吝者骄之本根。故尝验之天下之人,未有骄而不吝,吝而不骄者也。
【理学讲评】骄是以人皆不能,而夸己独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己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孔子说:“人之处世,固贵于有才,而不可自恃其才。自古言才能技艺之美者,莫如周公。如或真有周公之才之美,固是难及,然须持之以谦虚可也。设使以己有是才也,而忲然自骄,谓人皆不如己,又忌人有是才也,而执吝自私,不欲善于人同,则无其德而大本失矣,其余才艺之美,亦何足观哉?”夫有周公之才之美,而一涉骄吝,尚不足观,况无周公之才而骄吝者乎?人当常加自省而存抑畏之心可也。故圣如帝舜,而舍己从人,功如大禹,而不自满假。诚知谦虚之受益,而骄吝之丧德也。然则孔子之言,岂徒在下位者所当知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以至虚之心受天下,而以至公之心应天下,故天下利见之以成其美。唯虚也,则天下之才,皆效其才以广集其益;唯公也,则苟有其才,皆效于天下而实着其功。而如其不然也,则无论曲技之长,本无可矜惜者,即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乎,可以开不世之功,可以定非常之交,可以尽人官物曲之宜,可以通礼乐幽明之故,而使其不能宅心于虚,而以骄人于所不能,不能待物以公,而吝用之以待物之相求而后应,则以一人之才距天下之才,且怀才于身而不能达其才于天下,虽时有所表见于功名之会,亦一端之得、一事之利而已矣。揽之易尽,?而推之有穷,不足观也已。是以君字虽生资明达,博学多通,必以君子之道先治其心,而非才之徒尚也。
【元典】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译文】孔子说:“学了三年,还找不到好工作的人,很少有。”
【诸儒注疏】“谷”,禄也。“至”,疑当作志。为学之久,而不求禄,如此之人不易得也。
杨氏曰:“虽子张之贤,犹以干禄为问,况其下者乎!然则三年学而不至于谷,宜不易得也。”
【理学讲评】至字当作心志的志字。谷是俸禄。孔子说:“古人之学将以明善诚身,求尽其为人之理而已。然学既成矣,则君必见用、而养之以禄。此乃理之自然,而其本心则不为此也。后世人心不古,见学之可以得禄,乃遂有为干禄而后学者。亦有学问之功始加,而利禄之念随之者。此不惟失学之本意,而心逐于利,其学亦无所得,乃天下之通患也。若有人焉专精为学至于三年之久,而其心不志于谷禄,则是谋道而不谋食,为己而不为人,志高识大,超出乎时俗之表者也,这等的人岂易得哉?”所以人君用人,于那有实学的必录用而尊显之,使得以展尽底蕴。若夫假学以沽名干进者,则摈抑而不用。庶乎贪位慕禄之徒,不至于滥窃名器,而无补于国家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禄者,先王所以报君子。而君子之学,则以求尽乎吾性之所固有,而勉其所当为,即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皆吾身不容已之事耳。古之人终身于学,其视出而利见、退而潜修,一也,则虽老不用,而学之不倦也。故由今思之,当世之学者,谁可与于此乎?即三年学耳,学之诣未精,学之境未至,而勤勤焉引以为身心之事,不以其学期乎得禄,如是者亦不易得矣。苟能于三年之中,无名利以分其心,则心渐清而道味渐出,由是而之焉,可期以造乎高明广大之域。若三年以内不保其心之不为利动,则白首穷经,而但为小人之儒。乃当世之不至谷者,期之三年而不易得。道其将隐,而学其将废也乎?是可叹也夫!
【元典】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译文】孔子说:“坚守信誉,努力学习,誓死主持正义;不入险地,不住乱世;国家太平则一展才华,社会黑暗则隐姓埋名。”
【诸儒注疏】“笃”,厚而力也。不笃信,则不能好学;然笃信而不好学,则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则亦徒死而已。盖守死者笃信之效,善道者好学南功。君子见危授命,则仕危邦者无可去之义,在外则不入可也。乱邦未危,而刑政纪纲紊矣,故洁其身而去之。“天下”,举一世而言。无道,则隐其身而不见也。此惟笃性好学、守死善道者能之。
【理学讲评】笃是深厚牢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之修身处世,必须学问、操守,兼造其极,乃为尽善,甚不可苟也。若有人焉于道理的确有见,则信之极其诚笃,虽议论纷纭,一毫都动移他不得,其志向之专如此,而又能孜孜务学,格物穷理,以求其是非之真,而尽其精微之奥,则讲明而辨别审,所信者一出于正矣。遇事心里主定在此,则守之极其坚固,虽死生利害,一切都摇夺他不得,其执持之果如此,而又能事必由理,行必合义。初未尝劝匹夫之小信,而乖中庸之大道,则关天常而扶人纪,所守者允得其当矣。夫笃信好学是有学也,守死善道是有守也。为君子而有学有守,则知之必明,行之必勇,出处去就,焉往而不善哉?故其遇危邦也,则避之而不入;其在乱邦也,则去之而不居。当天下之有道也,则显身而仕,天下无道也,则退藏而隐。”此其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非有学有守者,何足以与此?然这样人,不但可以善一己之行藏而已,使人君得而用之,则有大涵养,自有大设施。平时必能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有事必能砥砺名节,匡扶世运,所补殆非浅浅矣!学问、操守之系于人也,大矣哉!
【元典】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译文】治世中,贫贱就是耻辱;乱世中,富贵也是耻辱。
【诸儒注疏】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碌碌庸人,不足以为士矣。可耻之甚也。晁氏曰:“有学有守,而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然后为君子之全德也。”
【理学讲评】耻是愧耻。孔子说:“士之处世,既贵有可用之才,又贵有能守之节。若乃邦国有道,有明君以出治于上,有贤臣以辅治于下,贤者必使之在位,能者必使之在职,正君子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为世所弃,困外于贫贱之中,则其无善可称,无才可录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至若邦国无道,上无明君,下无贤臣,非贿赂不可得官,非诌佞不能固宠,正小人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与世相合,致身于富贵之地,则其贪位慕禄,卑污苟贱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盖惟其不能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故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乃碌碌庸人而已,何足取哉?士之不可以无养也如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