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圣诞节前夜,浩瀚的太平洋笼罩在一片不祥的夜暗里。在大洋汹涌的巨浪和疾驰的寒流之上,一架夜航机似一只黑色的大鸟,静静地飞越太平洋海面。
这架飞机是专程运送新任美国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李奇微中将前去上任的。
机舱里,灯光明亮。李奇微靠着柔软的座椅,翻阅着有关朝鲜战局的作战笔记,表面镇静的神态里透出几分紧张。
一位体态袅娜的空军服务小姐走来,告诉他:飞机预计在今夜到达东京羽田机场。
“是圣诞节午夜吗?”李奇微问。
“是的,将军。”小姐微笑着说,“由于我们飞越了国际日期变更线,所以圣诞节提前来到了……”
“这么说,在东京圣诞节那天,华盛顿却是圣诞前夜……”李奇微自言自语道,“毫无疑问,我们要提前过圣诞节了……”
对于李奇微来说,圣诞节的到来丝毫引不起他有关欢乐方面的联想,他满脑子都被糟糕的朝鲜战局缠绕着,一丝也不得解脱。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突然得几乎让李奇微难以相信,似乎是一切都早已被人们安排好,而仅仅只瞒着他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朋友珍妮斯家的客厅里呷着威士忌,聊着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电话铃便响了起来——钤声并不急促响亮,一切都很平常。珍妮斯懒洋洋地接过电话后,又懒洋洋地告诉他,柯林斯将军要找他接电话。直到他拿起电话听筒,从柯林斯将军向他问好的平静语调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然而,作为陆军参谋长的柯林斯是绝不会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而用电话追踪他的。不过,当柯林斯用平静得过分的语调说出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沃克的死讯时,简直让李奇微目瞪口呆,甚至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柯林斯将军告诉他,沃克是在一次吉普车车祸中遇难身亡的。根据麦克阿瑟将军早就拟定好的名单顺序,应该由他来接替沃克担任第八集团军司令。
“我怎么事先一点儿不知道此事?”李奇微惊愕之余,问柯林斯。麦克阿瑟将他定为接替沃克的人选,他真的事先一无所知。
“我想您现在知道也不晚,”柯林斯答道,“沃克将军刚刚遇难……”
“那么,您是否通知我即刻上任?”
“是的。必须立即起程。”
放下电话,李奇微苦笑着摊开双手,悄声告诉珍妮斯:“没有办法,今年的圣诞节,恐怕我要在黑暗的太平洋之夜度过了……”
飞机在太平洋的无边夜暗中穿云破雾。李奇微翻阅着一些笔记,心中不时掠过一阵阵懊恼的阴云。
明天,他就将去向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报到了。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眼下,朝鲜战局已成溃败之势,这自然是由于麦克阿瑟指挥失误而引起的。在向鸭绿江进攻时,麦克阿瑟居然不顾兵家常识,把本来不足的兵力分散开,让第八集团军和第十军从东西两翼分兵冒进,中间相隔八十多公里的巨大空隙,结果让共军采用渗透包围的战术所击败。遗憾的是麦克阿瑟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误,他把这次军事行动的失利说成是由于华盛顿给他的军事行动施加了种种限制。他要求华盛顿方面增兵朝鲜,否则将无力挽回朝鲜的败局。而华盛顿方面则考虑欧洲防务,不肯再增援朝鲜。在总司令官和他的军职与文职上司意见相左的当口,沃克突然身亡,由自己去接任第八集团军司令的职位。面对已经溃败的战局,他明白自己接受了一份什么样的苦差事。
平心而论,李奇微对麦克阿瑟是一直怀有敬佩之情的。他认为麦克阿瑟的能力、勇气和卓越的军事素养以及他的很深的资历在美国陆军中很少有人能比肩。
李奇微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认识了麦克阿瑟。那时候,后者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校长,而李奇微则是该校一名年轻的体育教官。不料想,几十年战争风云变幻,现在李奇微又与麦克阿瑟共事,又成了后者的麾下。也许正由于他过去与麦克阿瑟相识的关系,在仁川登陆作战之前,白宫曾派身为陆军副参谋长的他随同杜鲁门总统的特别代表哈里曼前住东京,与麦克阿瑟将军商谈。那是七月初的事情。在那次东京之行时,李奇微与哈里曼一样,亲身感受了麦克阿瑟那很强的说服力、自信心、雄辩的口才以及提出一个大胆的军事计划时那种高超的技巧。正是由于这些,哈里曼和李奇微打消了种种顾虑,全力支持了麦克阿瑟制订的仁川登陆计划。记得那次哈里曼还单独对他谈过一些看法,哈里曼说:“应当把政治问题和个人考虑撇在一边。我们的政府应当把麦克阿瑟将军作为一大国宝加以器重,他确实是个国宝。”
自然,仁川登陆是辉煌的。然而接下来由他指挥的向鸭绿江发动的攻势却遭到了惨重的失败。而这种失败和损失本来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减轻的。但是,由于麦克阿瑟将军刚刚取得了一场一比五千赌博的胜利,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对麦克阿瑟做出的判断乃至拿军队冒险的做法提出疑问。甚至直到十二月初,参谋长联席会议对麦克阿瑟仍然让第八集团军和第十军各自防御而不在横贯半岛的蜂腰部进行防御连接的方案提出疑虑时,仍然不敢直接向麦克阿瑟下令,结果遭到麦克阿瑟的近乎无礼的拒绝。而对此,参谋长联席会议只能在五角大楼里又一次举行没完没了的讨论。记得在十二月三日那个阴郁的星期天,在参谋长联席会议作战室里,包括国防部长乔治·马歇尔和国务卿迪安·艾奇逊参加的几十个人又一次进行长达数小时的冗长的讨论,研究在北朝鲜出现的不祥情况,但却无人对麦克阿瑟的种种做法提出反对意见,谁也不愿意向这位远东司令官下达断然的命令,扭转一下正在迅速向灾难发展的糟糕事态。当时,李奇微曾大胆而直率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认为,我们已经把过多的时间消磨在争论上,我们现在不需要争论,而需要立即采取行动。我们应该对战场上的士兵们负疚。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应该对士兵的生命负责,停止空谈,付诸行动。李奇微鼓起胆子讲了上面一番话后,从二十个坐在宽大桌子四周以及后面绕墙而坐的另外二十个人那里,他们得到的唯一回答却是沉默。后来,会议散了,没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决定。那时,李奇微凑到空军参谋长范登堡跟前,直率地问他:“为什么参谋长联席会议不向麦克阿瑟下命令,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呢?”
“那有什么用?他不会服从命令的。我们又能怎么样?”范登堡摇着头说。
“谁不服从命令你们可以解除他们职务嘛,怎么不行?”李奇微大声质问。
范登堡却愣住了,大张着嘴,困惑而惊愕地望着李奇微,接着二话不说扭头走开了。
直到现在李奇微坐在飞往东京的夜航机上,他也忘不掉当时范登堡那副惊愕的表情。从范登堡当时吃惊地大张着嘴的那副神态,李奇微看到了麦克阿瑟究竟对参谋长联席会议有多大的影响。
李奇微合拢了笔记本,将头仰在软背靠座上歇了一会儿。
唉,不管麦克阿瑟将军那不肯认错的个性怎么顽固,他内心里其实也不得不懊悔:仁川登陆胜利后,他不应该将阿尔蒙德的第十军从仁川撤下,而应让第十军和第八集团军一起乘胜追击……李奇微心里思量着。看起来,麦克阿瑟对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沃克一直不信任,甚至怀有成见,而对阿尔蒙德又特别偏爱,这种做法导致朝鲜战场上联合国军队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战场指挥官。麦克阿瑟一直没有把调遣第十军的权力交给沃克。原先以为麦克阿瑟会提议撤销沃克的职位的,连布莱德雷都有那种感觉了,而现在问题倒自然解决了:沃克死了,自然用不着为是否撤销他的职务而犹豫了,问题是,自己可不能成为第二个沃克……李奇微仰靠着座椅,眯合着双眼,暗暗祈祷着:圣诞节到了……希望仁慈的上帝保佑我,只要能得到战场的自主指挥权,将第十军与第八集团军合归一处……那么,我将借上帝的力量在朝鲜一显身手了。要知道,有时候看来是危难的关头,其时也正是难逢的好机会……
李奇微忽然感到飞机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有一种悬空坠落的感觉:飞机开始下降了。他拉开飞机舷窗向外眺望:只见黑黝黝的夜空下,已闪现出星群般的城市灯火。
空军服务小姐走来,告诉李奇微:“将军,东京到了……现在是一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午夜……”
第二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在东京第一大厦总司令办公室,麦克阿瑟会见了李奇微。
会见纯粹是工作性质的,整个谈话过程非常平淡。不过,李奇微还是从一开始就感到惊异:麦克阿瑟将军依然是那副坚定而充满信心的样子,似乎一切仍然不在话下。其实,有着半个世纪军事生涯的麦克阿瑟,不过是在又一次发挥着他天才的演员素质——对于这位前来接替刚刚死去的沃克的昔日老部下,麦克阿瑟又能寄予多大希望?
不用说,一九五○年的十二月,对于麦克阿瑟来说,实在是一段阴暗的日子。他的“圣诞节攻势”莫名其妙地惨败了。当然,他可以寻找各种理由开脱自己的责任:可以说中共军队是不宣而战,动用了大量正规军队对联合国军队突然袭击;可以说是白宫和五角大楼的种种禁令捆住了他的手脚,使他无法获胜。然而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他命令发起了向鸭绿江边境的进攻,而这次进攻失败了。寻找一些理由来挽回他的面子似乎容易,然而要在世界舆论面前重塑他不可战胜的军事天才形象却并不简单。麦克阿瑟明白,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彻底击败中国军队,为此,美国当局必须大量增兵朝鲜,否则,靠他现有的兵力是难以支持的。
十二月三日,麦克阿瑟在给参谋长联席会议发去的一份电报中指出,“第八集团军的形势变得愈来愈严重”,沃克将被迫一直撤到汉城,第十军也将撤到咸兴地区。除非立即向他提供“最大限度的地面增援部队”,否则,“精神上疲惫不堪、肉体上痛遭打击的联合国军将被迫节节后撤,或被迫退守滩头据点,除了防御外,没有进行任何其他行动的希望”。除非我方采取某种积极的紧急行动,否则能预见到的结果只能是“不断的消耗直至最终覆灭。”
难道这就是威名赫赫的昔日的麦克阿瑟吗?五角大楼的官员们从麦克阿瑟的电报中,似乎看到这样一句话:要么听我麦克阿瑟的,跟中共大干一场,甚至不惜动用原子弹;要么就完蛋。为此,白宫和五角大楼的官员们忧心忡忡,他们当然不愿被陷在朝鲜半岛,而置欧洲于不顾。他们始终坚持认为,美国的战略重点应当在欧洲,设若全力以赴投入朝鲜战争,从而对共产党中国打一场全面战争,那就正如布莱德雷所指出的,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敌人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然而要命的是,如果不按麦克阿瑟的计划采取对中国扩大战争的办法,那么麦克阿瑟已经指出了前景——“不断的消耗直至最终覆灭。”
朝鲜半岛战局果真像麦克阿瑟所说的那样糟糕吗?从别的情报途径,五角大楼已得知中国军队与沃克的部队已脱离了接触,并未表现出立即追击的兴趣——是中共军队没有兴趣追击呢?还是他们没有继续追击的能力和准备?对于这个问题五角大楼的官员们倒来不及深究,他们只看到了事实:中共军队没有立即紧紧追击第八集团军。虽然有些奇怪,但这毕竟是事实。那么,麦克阿瑟将军为什么又将局势说得那么严重,甚至第八集团军似乎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呢?麦克阿瑟的判断究竟有多少可靠性?如果麦克阿瑟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看起来应该尽快将第八集团军撤到日本,以免遭到毁灭;但是如果第八集团军可以在朝鲜半岛坚持下去而又不致遭到太大的损失呢?
为了进一步了解和评估朝鲜形势,杜鲁门总统和国防部长马歇尔派陆军参谋长柯林斯飞往东京。柯林斯于十二月四日飞抵东京,会见了麦克阿瑟。那次会见同样是在东京第一大厦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麦克阿瑟当然明白柯林斯此行的目的,他极尽能事,按自己的意愿渲染了战场局势的危急。之后在柯林斯将军征询他的高见的时候,他指出了三个方案供总统选择:
第一个方案是仍然将战争限制在朝鲜境内,这意味着美军仍将受许多限制,即不空袭满洲境内的中共工业基地,对中国大陆不动用海军实行封锁,不利用台湾国民党的中国军队,不大量增援联合国在朝鲜的军队。麦克阿瑟认为,采取这一方案实质上等于是投降。他确信,如果这样下去,联合国军迟早会被迫撤出朝鲜。这个方案充其量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麦克阿瑟赞成实行第二个方案。这就是封锁中国海岸,轰炸中国大陆,并最大限度地在朝鲜使用中国国民党的军队,同时还要把蒋介石的军队“引导”到中国南方去,和中共在大陆作战。
还有第三个方案可采取,那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军队会自愿留在三八线以北,在此基础上双方停战。但这一方案取决于中国方面,目前看起来,中共军队似乎并不只想打到三八线以北为止。
随后,柯林斯飞往朝鲜,会见了沃克和阿尔蒙德。然而,在他回到华盛顿后,向白宫和五角大楼提出的结论却与麦克阿瑟不同,他认为,目前军事形势虽然很严重,但已不十分危急了,第八集团军已撤至汉城——仁川一线,脱离了直接危险。
柯林斯的报告虽然给了美国决策当局一些安慰,但恐惧感并未很快打消,参谋长联席会议还是发电给麦克阿瑟,承认中共军队如果全力以赴,有能力将第八集团军赶出朝鲜,要求麦克阿瑟注意考虑日本防务的安全,在第八集团军遭遇严重的威胁之前,将其安全撤到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