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阿瑟警觉地认为,是五角大楼这些居心叵测的家伙要将从朝鲜撤退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了。毫无疑问,从朝鲜撤退是不光彩的。这些家伙,他们不愿跟共产党在朝鲜和中国大打,而又不想承担撤退的责任,简直岂有此理!麦克阿瑟得知,在英国首相艾德礼访问华盛顿时,杜鲁门已向艾德礼做出如在朝鲜使用原子弹必先征得英国同意的允诺。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杜鲁门不想在朝鲜干下去了,他跟那些搞绥靖主义的英国人搞到一起了。英国人认为中国有铁托主义倾向,迟早会摆脱苏联的指挥棒,应该承认中共,促进中共与苏联的分裂。杜鲁门虽然不想像英国人设想的那样(即等于向中共举手投降)走得那么远,但显然已经丧失了取胜的意志。他要求英国帮助其策划什么停火计划。所幸的是中共方面拒绝了停火。中国外交部长周恩来十二月二十二日在无线电广播中宣布:由于联合国对朝鲜的入侵,三八线已经“永远失效了”。想停火吗?那么只有承认中共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并将所有联合国军从朝鲜撤走,将美国第七舰队撤离台湾,中共才愿考虑停火。这等于告诉白宫那些人,你们不想打了?那么就举手投降吧!你们不投降吗?那么就对不起了,我们将把你们赶出朝鲜半岛!好嘛,谁还不同意我麦克阿瑟的计划?你不想大干吗?中共却要干到底了!
麦克阿瑟一再敦促华盛顿方面采纳他的扩大朝鲜战争的计划,并要求将九月份筹建的四个国民警卫师派往日本,但却遭到了华盛顿的否决。华盛顿当局告诉他,在做出关于朝鲜问题的进一步决定之前,“在远东不再部署新的师了”,因为如将四个国民警卫师派往远东,将给美国的扩军计划造成混乱,破坏和延误欧洲防务计划。这封否决麦克阿瑟请求增兵的电报和沃克的死讯同一天到来——十二月二十三日,这真让麦克阿瑟懊丧极了:他妈的,又让第八集团军负责日本安全,又要第八集团军支撑朝鲜局面,而第八集团军面对着的是整个中国!杜鲁门到底想干什么?共产党在亚洲、在远东、在朝鲜半岛踏进了双脚,而他却总是喋喋不休地喊着:欧洲,欧洲,还是欧洲!
在这种情况下,李奇微走马上任了。尽管马修·李奇微是他举荐的,但他内心深处却并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整个朝鲜战局希望都那么渺茫,换一个李奇微到来又能怎样?当然,希望不是没有,只不过不被美国决策当局所重视——希望是什么?是麦克阿瑟的取胜计划。
麦克阿瑟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个天空晴朗的上午,以老上级的自信和优越的姿态,微笑着接受了李奇微的敬礼。
“怎么样?马修,看来你是在飞机上过的圣诞节?那倒是别有意味!”麦克阿瑟说。
“是的,将军,”李奇微点头道,“战争不得不让我们牺牲很多东西。”
麦克阿瑟点点头,示意让李奇微坐下。
“说得对,是要牺牲很多东西……”麦克阿瑟赞同道,把后一句话咽回了肚里,“包括生命……”这句话显然不适宜,因为沃克刚刚死去几天,对新来的继任者最好不要提这些。
麦克阿瑟当然有很多话要对李奇微讲。他不慌不忙地点燃了他的烟斗,潇洒地向室内喷吐着烟雾,开始了他的演讲:
“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们在朝鲜遇到的是什么?是战争!战争中最宝贵的是什么?当然是胜利!不用说,军事上的胜利可以加强我们在外交上的地位……可令人担心的是,我们在战场上无所事事,而听由一些政客在外交途径上寻求出路,那还要我们这些军人干什么?谁都知道,共产党中国南部的大门敞开着,如果让福摩萨的国民党军队向中国大陆发起进攻,会大大减轻我们在朝鲜的部队的压力……我曾经就此向华盛顿提出过建议,但是他们不予采纳……”
“我想你最好立刻去第八集团军。你们的任务是,依托你们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坚守住的最前方的阵地,尽可能靠前地坚持下去……要守住汉城,必须尽量长久地坚守汉城——这主要是出于心理上和政治上的原因。当然,如果汉城最终变成了避难所,那就再无坚守的必要……我应该告诉你,目前美军的补给工作组织得不好,简直是一团糟!部队对朝鲜的严寒预防不够,冻伤很多。妈的,空军更是一群饭桶!他们不能孤立战场,无法阻止敌人源源不断地输送部队的补给品。难道他们把成千吨的炸弹扔到没有人迹的山坡上了吗?好了,马修,我不用多说,你去了以后先多看一看,可以得出你自己的结论,你应该自己做出判断,不可能事事依靠东京指示。当然,我一定支持你,我对你是完全放心的。阿尔蒙德的第十军由咸兴撤出,将由釜山登陆,之后编入第八集团军,由你统一指挥。要知道,对于沃克,我可从未授予这种权力。”
“谢谢总司令对我的信任,”李奇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非常礼貌地听完麦克阿瑟的谈论,开口道,“我准备今天下午飞到朝鲜去……还有几个问题请允许我现在向您提出……”
“当然,我应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只要是属于作战方面的……”麦克阿瑟笑道。
“将军,假设发生苏联军队参战这种情况,那么,您会命令第八集团军采取何种行动?”
“嗯……我想这不大可能,”麦克阿瑟沉吟道,“如果那样的话,我将命令第八集团军撤回日本,即使这样做要花费几个月时间。”
“如果中共军队继续南进,南朝鲜人是否有背叛我们的危险?”李奇微问道。
“会有这种危险的,马修,不过,现在还谈不上这种危险。”麦克阿瑟回答。
最后,李奇微问道:“如果我发觉战局于我有利,您是否给予我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决定权?”
麦克阿瑟站起身来说:“第八集团军是属于你的,马修。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干吧……不过,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些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是很危险的敌人,他们常常避开大路,利用山岭、丘陵渗透,他们习惯插入我纵深发起攻击,习惯于夜间运动和作战。而且,他们的步兵手中的武器动用得比我们充分。尤其是,中国的整个军事机器都投入了这场战争,而我们呢?连四个国民警卫师都拿不到……”
“将军,谢谢您的忠告。”李奇微起身告辞。
会见麦克阿瑟的当天下午,李奇微就从东京羽田机场乘飞机飞到了南朝鲜的大邱。
麦克阿瑟的确将自主指挥权交给了自己,这是他对我的信任——在飞机上,李奇微思量着,这是一种重大的责任,也是一次宝贵的机会。要知道,这种被军人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些人一生渴望都得不到。李奇微发现,从现在开始,他所担负的责任一生中哪一次也不能与之相比。二次大战中,李奇微指挥的部队始终都在上级部队的编成内行动。在诺曼底登陆那次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绝无仅有的军事行动中,李奇微是乔·柯林斯第七军的一个师长,而第七军又隶属于布莱德雷的第一集团军。在突击部战役中,李奇微指挥一个军,而这个军也仅仅是考特尼·霍奇斯将军第一集团军编成内数个军中的一个军。而霍奇斯的第一集团军则先后是蒙哥马利元帅的第二十一集团军群和布莱德雷将军的第十二集团军群编成内的一支部队。在那两次战役中,李奇微虽然拥有在局部范围内机动处置问题的充分权力,但是总是有上级指挥官跟在后面,用更多的人力物力来推动和支持他的部队的局部行动,也就是说,如果他陷入困境,总是可以求助于上级,要求给予支援。而现在,在朝鲜战场,李奇微当然也有一位上级——麦克阿瑟将军。麦克阿瑟作为联合国军总司令,对他的地面部队以及太平洋战区的海、空军部队握有全权。但是李奇微明白,如果自己当真请求增援,麦克阿瑟却再拿不出一兵一卒。美军驻日占领军最后一个团也投入了朝鲜战场;而麦克阿瑟本人则坐镇七百英里之外的东京。这个时候,李奇微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上午会谈分手时,麦克阿瑟对他说的那句话:“第八集团军是属于你的,马修。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干吧!”是呀,虽然海军依然控制着朝鲜半岛周围的海域,而空军、海军航空兵和海军陆战队航空兵继续掌握着制空权。但是,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是白天还是夜晚,是胜利还是失败,这些地面部队(美军、联合国军和南朝鲜军)的安全还是要靠李奇微自己负责。在朝鲜,派不出预备队进行支援,上级也无法从其他战区抽调兵力。现有的第八集团军和即将编入的第十军便是李奇微的全部家当,再不会有更多的部队了。“……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干吧!”是的,看来只能如此了。
要用这支数量有限的部队抵挡住中共军队南进的攻势,唯一的办法就是尽一切努力提高这支部队的战斗能力,以弥补数量上的不足。针对中共军队惯于夜间运动作战和穿插渗透的战术,应设法加强军与军、师与师之间的横向联络,无论进攻与退却都应协调一致,而且要充分运用探照灯实施战场照明,并就反坦克地雷与防步兵地雷的使用问题拿出妥善的办法……
在由东京飞往大邱的途中,李奇微从飞机舷窗眺望着对马海峡滚滚的波涛,对自己上任之初应该着手解决的问题反复地思考着。
中共军队不是天兵天将,他们也是人,靠得是两条腿和步兵武器作战。他们的坦克和大炮数量少得可怜。他们没有制空权,他们的粮食和弹药供给几乎都靠人力和畜力运送……这必然会影响他们连续作战的能力。恐怕他们在向联合国军发起十一月底的攻势后,面对联合国军的急速退却而没有紧紧追击,从而使第八集团军和第十军脱离了险境,这一点便是证明。由此看,第八集团军不能采取一味退却的战术,而是应代之以进攻。一旦实力允许,就应该使第八集团军转入攻势。当然,这种攻势必须协调一致,不能重复分兵冒进的错误……
进攻!进攻!要记住美国陆军的格言:找到他们!咬住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
当李奇微下午四时踏上冬季阳光照耀着的大邱停机坪,在十二月的寒风中身体微微颤抖着的时候,他的内心下了这样的决心。
遗憾的是,在当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第八集团军后方指挥所用餐时,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给他的胜利前景投下了阴影。倒不是因为晚餐的质量抑或是不对他这位新来的司令官的胃口,而是因为餐桌上铺的台布和盛食物的餐具让他大吃一惊:堂堂的第八集团军后方指挥所司令官的餐桌上,居然铺了一条肮脏的床单做为台布,而盛饭的餐具则是十美分一个的最便宜的瓦罐。李奇微立刻想到,在这种世界各地的重要人物经常光临参观的地方,出现了这种床单和瓦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第八集团军在这次作战中完全丧失了荣誉感,在这种将就凑合的现象后面,掩藏着官兵低沉的情绪。
李奇微当即发怒了,喝令勤务兵找人来,将那有碍观瞻的床单换成了合用的台布,把那只廉价的瓦罐换成了像样的瓷器。
但是,令李奇微不快的是,在随后几天他对前线部队进行巡视当中,类似的反常现象不断出现。
在他乘坐吉普车去巡视的路上,遇到第一名站岗的美军士兵时,他让司机停了车,随即走下来与那个年轻的士兵谈话。那个士兵望着这位从吉普车上走下来的将军——他的合身的佩带手榴弹的马甲和头上戴的威风凛凛的毛边帽子,以及在他的翻领上闪烁的三颗星徽,似乎都没能让这位士兵振奋起来。李奇微发觉,这个士兵小伙子的姿态、举止都很正常,无论怎么说都很正常,但是他的精神面貌却有些反常。那种敬礼时特有的麻利劲呢?那种机敏而泼辣的言谈举止呢?那种咧嘴而笑时的自信的表情呢?这一切都哪儿去了?而这些恰恰是他在二次大战时在欧洲战场早已熟悉了的美国士兵们所特有的标志。现在,这些曾经让巴顿、布莱德雷、艾森豪威尔为之骄傲的美国士兵的标志,在朝鲜战场都统统不见了……上帝呀……
在对前线的巡视当中,李奇微沿途见到了许多士兵,交谈当中,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对自己、对指挥官表现出丧失了信心。他们不清楚自己到朝鲜来干什么,总是盼望着能早日乘船回国,甚至他们在发牢骚时也没有情绪高昂的胜利之师所惯用的那种激愤的腔调,而是用一种不满的、犹豫不定的语调。他们总是很冷淡,闷闷不乐地提供着情况:食品供应经常不足,有时不能按时送到而且常常是冷的;想往国内写家信但没有信纸;服装不适合朝鲜的寒冷气候;没有手套双手冻得拉不开枪栓……等等等等。
而军官们也比士兵强不了多少。李奇微遇到的所有师长、军长,全都对他提出的向中共军队发起反攻的计划大摇其头,认为无论实施何种进攻都会归于失败。总之,无论从士兵还是从军官身上,他看到的都是一支丧失信心的、瞻前顾后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又怎么能实施他的雄心勃勃的进攻计划?气得李奇微在一次高级军事会议上,声嘶力竭地把他的下属大骂了一通:“你们听着,美国步兵的老祖宗要是知道第八集团军现在这副样子,准会气得在坟墓里打滚儿!看看中共军队,他们总是在夜间行军,他们习惯过清苦生活,甚至吃的是生玉米粒儿和煮黄豆——对你们来说,却简直是他妈的饲料!他们能用牛车、骡马和驴子来运送武器和补给品,甚至用人力肩扛背驮。可是我们呢?我们的军队离了公路就打不了仗,不重视夺占沿途高地,不去熟悉地形、利用地形,不愿扔开使部队伤亡惨重的汽车而代之以步行,不敢深入山地、丛林到敌人的驻地去作战……一句话,你们之所以变得对公路这样依赖就是怕吃苦,总想坐着汽车舒舒服服地打仗。他妈的,到最后连人带汽车一块儿完蛋!我要你们记住,你们是步兵!你们应该进山搜寻敌人并将他们控制在阵地上,不要忘了美国陆军老祖宗留下的口号:找到他们!咬住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
骂归骂,李奇微自己心里也明白,眼下看来真不是谈论进攻的时候。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中共军队要在新年前后发起进攻。而对这次进攻,第八集团军还要撤退多远,他自己心里真是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