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身为战地最高指挥官的彭德怀非常清楚,整个十二月间志愿军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在根据变化的敌情,不断地开进、接敌,不断地加强物资运输,不断地筹措粮食。试想,八十万大军囤积在北朝鲜的一个狭小地区内,人人都有一张嘴,要吃饭,靠国内运输又接济不上,运输线总是被每日持续轰炸的敌机截断,筹粮只能靠朝鲜当地群众,虽说是借粮,将来由中国政府偿还,但粮食毕竟有限,而部队往往筹到的是稻谷,还需要战士们动手,自己碾稻米。光每天的吃饭问题各部队都伤透了脑筋,更不用说还要筹足十天的干粮,以备作战之需。眼下,按毛泽东的指示,朝鲜人民军二、五军团改变了过去向敌后挺进的计划,而是进到杨口及华川以东协同志愿军南进歼敌。毛泽东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敌东线部队已全部撤回朝鲜半岛南端登陆,增加了敌防御纵深,这样就大大缩小了二、五军团挺进敌后的游击区域。接毛泽东二十六日电报后,彭德怀立即与朴一禹商量,重新部署了人民军二、五军团的预定出击位置,并将此情况于二十七日向金日成做了通报。困难的是,二、五军团筹粮困难,计划由安边、元山地区筹送而一时还不能解决。昨天,彭德怀接到中朝联军副司令金雄电报,告知人民军二、五军团已先后开进到洪川东南山地隐蔽集结,但部队筹粮极为困难,各部队只带了三天粮食,要求战役尽快打响。但事情常常不如人意,西线韩先楚总指挥通报,由于部队准备尚不就绪,攻击时间拟改为三十一日黄昏开始。现在,毛泽东电报已到,同意了彭德怀南进的部署,战役再也不能拖延,越快越好。
彭德怀当即令作战处长丁甘如给韩先楚发电,告知韩先楚:“人民军第二第五军团廿七日先后已到洪川东南山地隐蔽集结配合下面攻击,仅带三天粮食,该地筹粮甚困难,你们将攻击时间改为三十一日黄昏才开始,对于粮食困难甚为焦虑,因此三十一日十七时攻击计划不能再延长,请注意。”
电报发出后,彭德怀依然守着作战地图反复研究。彭德怀几十年来戎马生涯,作战地图与他形影不离。他对作战地图的熟悉胜过熟悉自己手掌的纹络。那代表进攻方向的箭头,那表示部队出击地域的圆圈,那锯齿状的防御连接线,在彭德怀的眼里都可以变为实际的战场。此刻,彭德怀面对作战地图,似乎亲眼看见志愿军各部队正在进行紧张的战前准备:我方的火力正在对敌方进行地形工事强度侦察;一支又一支精干的侦察队正在深入敌后破坏电线桥梁设施,抓俘虏了解敌兵力火器配置情况;各部队营、连干部战士们正在繁忙地赶制干粮和炒面,检查武器弹药;工兵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扫雷准备;而在志愿军和人民军的各级指挥所里,指挥员们正在召开各种形式的战前民主讨论会,面对作战地图和简易沙盘研究和选择最佳的进攻方案,各级政工干部们正在对部队再一次进行做战前的政治动员,各班排和各尖刀小组的请战书、决心书雪片一般飞向各级指挥所……彭德怀相信自己的部队和那些勇敢的战士们,为新中国而战的崇高荣誉感使他们自觉自愿地去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即便在最困难的条件下,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都会拼出自己最后的力量去用双手卡住敌兵的脖子……
然而彭德怀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这种担忧到底出自哪里甚至他心里也并不明确。他只有再一次地查阅各部队送来的情况通报和拍发的有关电报,再一次地细细揣摩被作战参谋将敌我态势标示得清清楚楚的巨幅作战地图,对即将发起的攻击作战有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情况,进行着合乎推理的判断……要是有个人在旁边好好商量商量也许更稳妥些,但是眼下不可能。邓华由于生病,留在志愿军司令部原驻地大榆洞养病,未能随指挥部向前开进;洪学智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繁重的后勤补给工作上,那同样是一个激烈的战场;韩先楚已去坐镇西线担任西线几个军的总指挥;而联军副司令金雄和副政委朴一禹则主要抓人民军参谋部的工作。没有办法,眼下只能先唱几天独角戏了……
然而他那一丝隐忧到底由何而来呢?
这天晚些时候,一位从西线炮兵部队赶回志司的联络参谋向彭德怀的报告,证实了他内心深藏的隐忧。
那位联络参谋报告说,担任配属西线突破的炮一师的二十五和二十六两个团,向预定位置开进途中损失很大,行动被敌机轰炸迟滞,到现在仍未赶到预设阵地。而二十七团原位云山地区,行程过远而火炮笨重,恐怕已赶不上参战。据了解,炮二师和炮八师的开进情况也是如此。
“娘的!怎么搞的嘛!”彭德怀急得在洞里团团转,“炮兵上不去,还进攻个鸟!”
“你说,是怎么搞的!”彭德怀追问道。
那位联络参谋刚从敌机狂轰滥炸的前线归来,一身的尘土污垢,棉帽也撕破了一大块,露出被烧焦了的烂棉花,两眼布满血丝。看得出他已经几天没有休息了。但是此刻,他面对彭德怀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他清楚,不管司令员怎么发火骂娘,他也必须把真实情况向司令员报告,任何一点掩饰都可能影响到战役的进程,而付出的将是成百上千志愿军战士的生命。
“炮一师从价川分两批向高浪浦里、永平方向开进。天太冷,大雪封了道路,驮炮的马匹又缺少冰掌,一走就打滑……每夜要急进八十至一百里,而道路又拥挤,困难太大……光二十五团一营四个夜晚的行军中就翻车翻炮一百多次……炮二师和炮八师情况也差不多,夜里行军不是翻车翻炮,就是道路堵塞,天亮后又遭敌机空袭,炮八师二十九团已损失火炮四门、车辆四十多台……”联络参谋汇报道。
“天亮了怎么不搞好伪装,让敌机轰炸?”彭德怀吼道,“那车辆和大炮都是人民的血汗!同志哟!”
“彭总,现在是冬天,冰天雪地,树木都光秃秃的,伪装条件太差了……”联络参谋摇头叹道,仿佛指挥几个炮师的是他本人,而他应该对这些损失负责似的。
“几个炮师什么时候能赶到预定位置?”彭德怀问。
“除炮一师二十七团在云山太远之外,其余各炮团估计三十日可全部进入阵地。”联络参谋又补充说,“部队真够艰苦的,想了不少雪夜行车防滑的办法,车陷到冰水里,干部带头跳水推车,零下二十多度呀……二十五团有一个老兵一夜里八次下水推车,腿都冻黑了,战士们真没说的……”
“唉,缺少制空权啦!”彭德怀叹道,随即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中午,彭德怀接到西线总指挥韩先楚的电报,解释为什么将进攻时间推迟到三十一日十七时的原因,证实了那位联络参谋的报告。
彭总:
(一)攻击时间之所以推迟至卅一日黄昏,是由于三个军后尾师直到廿八日才集结完毕(五十军现在还未全部进到攻击位置),炮兵则采取每团组织几个精干连,全部人员坐大车赶来,至今(卅)日晚方可赶到,仓促进入阵地。且敌机及炮火昼夜不停向我前沿轰击。时间虽推迟了几天进行,准备工作严格说来仍是很紧促的,炮兵阵地还是步兵代做的。
(二)歼灭伪六师后,如汶山地区伪一师未进即按你的指示以三十九军、五十军攻歼之。
韩先楚
卅日十时
一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黄昏十七时,中朝联军在朝鲜东西海岸间沿三八线四百余里宽的地面上,向敌军发起了总攻。这是志愿军入朝后第一次进攻战役,也是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联合司令部成立后两军首次大规模协同作战。
暮色降临后,总攻开始。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成千上万发炮弹准确地轰击敌阵,摧毁着敌人的防御工事:暗堡、铁丝网、鹿砦……火光冲天,硝烟升腾天际。潮水般的志愿军战士们从事先埋伏的出击地一跃而起,伴着激励斗志的冲锋号,向敌阵发起勇猛的冲击。一时间,枪声密集,恰如除夕的鞭炮齐鸣,所不同的是,枪声中,成百上千的敌兵还没来得及逃出工事便被冲上来的志愿军战士击毙。敌军死伤无数。而中朝军队在突破敌阵时,奋不顾身,甚至在工兵来不及扫雷的地段,由浪潮般的战士徒涉雷区,伴随着枪弹的扫射和不断爆炸的地雷,我方也弃尸累累……
好一幅惨烈激战的图景!这是二十世纪上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真可称之为:世末之战。
在君子里志愿军司令部作战指挥室里,作战参谋人员接电话的呼喊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的电键声构成一种忙乱而紧张的气氛。彭德怀面对着作战地图,双目冷峻。参谋人员不断把突击部队前进位置的最新情况标示在地图上。彭德怀双目不离地图,他从这里,透视着夜幕笼罩着的战场。
这天下午一直到总攻开始,彭德怀一步也没有离开作战室。他的心早已飞到前线各突击部队。作战地图上那巨大的红色箭头标示得很清楚: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五十军共四个军并加强炮兵六个团形成右翼攻击纵队,由韩先楚副司令员指挥,将于高浪浦里至永平地段上强行突破,首先集中力量歼击伪六师,再歼伪一师,得手后向议政府方向前进。我志愿军第四十二军、六十六军并加强炮兵第四十四团形成中路攻击纵队,由四十二军军长吴瑞林和政委周彪统一指挥,将于永平以东至马坪里地段突破,首先集中主力于永平至龙沼洞地段歼灭伪二师一至两个团,得手后向加平、清平里方向扩张战果,切断汉城至春川间的交通。另以一九八师从华川渡过北汉江向春川以北之敌佯攻,抓住伪第五师,策应左翼人民军第二、第五军团渡昭阳江南进。
彭德怀心里清楚,这次岁末攻势,我方准备并不很充分。据报告,配属主要突击方向的炮一师昨日损失严重,该师两个团昨(三十日)拂晓前匆忙赶至集结地域,部队缺乏雪季防空伪装手段,加之集结地域靠近河川及公路交叉点,当日该部普遍遭敌机空袭,损失火炮十九门,还伤亡大量人员及马匹。经紧张抢修,到总攻开始时,二十六团仅有十六门炮可以参战,二十五团仅有八门炮参战。而二十七团由于路途远尚未赶到集结地,已无法参战。炮二师与炮八师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面对敌人三八线坚固的防御工事,我方炮火显得太少。但是,战役总攻也不能推迟。唯愿我方炮兵充分发挥现有火力威力,以一当十,猛、准、狠地摧毁敌方工事……现正值岁末之夜,但愿此次战役的突然性能弥补火力的不足……
终于,当这天黄昏降临后,指挥部接到报告:在数百里长的战线上,我方炮兵在各突击地段上准备完毕,即将开始向敌阵轰击。这时候,彭德怀站起来,在地上来回急速走动。
紧接着又传来消息:总攻开始,我军炮兵阵地炮火齐射,轰向敌阵,成功地压制了敌火力点;敌炮火被压制,不少敌炮兵阵地,在我方炮击的几十分钟内未发出一弹。
彭德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似乎看到:数百里长的战线上,我军大炮昂首怒吼,隆隆的声音震撼着大地和山峦,在我军大炮猛烈的急速射击下,敌军防御工事被摧毁,我军成千上万的战士向敌阵发起冲锋。
“报告彭总,”作战处长丁甘如上前对彭德怀说,“朴一禹次帅又来电话,让您去吃饭,他说,今天是岁末……”
彭德怀大手一挥,打断了丁甘如的话:“让他们再等等,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吃饭哟!”
今年的岁末意义不同:既是志愿军出国后的第一个岁末,又是中朝联军指挥部成立后共同作战的第一天,因此,朝鲜人民军总部的领导同志约请彭总和志愿军总部的领导同志共度新年前夜,特地准备了具有朝鲜风味的晚餐。朴一禹已经第三次打电话催彭总赴宴了。但是,彭德怀一心关注着我军能否突破三八线,在得不到胜利讯息之前,他哪里肯离开作战指挥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彭德怀在作战指挥室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消息。一个多小时后,各主要突击方向的报告陆续来到。
右翼攻击纵队已突破三八线:
三十八军于十七时半至十八时仅半个小时便突破敌阵。目前,一一三师进占上楸洞,一一四师进占楸洞里并分向射亭里、梧梅里攻击前进;
三十九军十七时半突破敌阵,正向纵深发展;
四十军十八时半突破敌阵,正沿铁路两侧向东豆川攻击前进;
五十军正由高浪浦东渡江,进展顺利。
中路攻击纵队突破三八线:
四十二军十八时二十分突破敌阵,正向道城岘、上佳溪前进;
六十六军尚在华岳山、马坪里激战,估计几十分钟后可突破。
左翼人民军攻击纵队进展顺利:
二军团已进至三八线以南的大兴里;
五军团已进占洪川西南新岱里,截断汉城与洪川敌之交通……
“好!全线突破!”彭德怀一拍大腿,高兴地放下电话机,“走,吃饭去!”
岁末晚餐是在距志司指挥部十几里远的朝鲜人民军参谋部进行的。室外,寒风呼啸,冰天雪地。而在那间用作宴会厅的简陋的草房里,却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没有铺着台布的餐桌,全部菜肴都摆在地炕上。彭总和朴一禹等众多的领导同志围坐在炕上。地炕烧得很热,主人特地给彭德怀一个坐垫,但彭德怀不习惯盘腿坐炕,干脆蹲在炕上吃。大家连连碰杯祝酒,庆祝中朝军队突破三八线。
就在中朝军队突破三八线的岁末之夜,在汉滩川至北汉江、昭阳江的广大区域里,降临了一场奇寒!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度左右。朔风怒号,夹杂着钢刀似的雪片,袭击着衣着单薄的中朝军队。尤其是众多的志愿军战士更是艰苦。入朝两个多月来,连续征战,衣服早已破烂,鞋子开裂后用绳子捆绑,加上入朝后供应不上,营养极差导致体力严重削弱,不少战士患了夜盲症。在这风雪交加之夜,部队强攻敌阵,之后连续攻击前进。众多的部队战士忍受奇寒徒涉江河。阻挡他们的不仅是敌军设置的地雷阵、鹿砦和铁丝网,还有连绵而陡峭的雪山深谷。冻硬的鞋底像钢板一样滑,不断有人失足滑落到积雪的深沟里;冷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打着战士们,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鞋袜被雪水浸湿了并冻结在一起,汗水又逐渐把衣服上的雪粒融化,经寒风一吹,衣服上结了一层冰壳,有如身着冰雪的铠甲。随着夜的延深,气候越来越冷。在四处隆隆的爆炸声中,战士们以顽强的毅力疾速攻击前进。尽管一个接一个战友被冻僵而仆倒在地,但部队疾进的脚步毫不停顿!这场风雪大进军的艰苦程度不亚于世界军事史上任何一次艰苦战役。啊,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勇士们!这值得后世人永远记住的一九五○年的最后之夜!这残酷的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