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奇微指挥部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幅座右铭:一个司令官唯一不可饶恕的错误是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麦克阿瑟在十一月中旬向鸭绿江发动的“圣诞节结束战斗”的攻势,之所以被中国军队的突然出现打得败退到三八线以南,就是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这恰恰是一个军事指挥员最不该犯的错误。李奇微决心不再重蹈麦克阿瑟的覆辙。在他上任之初,便督促各部队,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以应付中共部队即将发起的攻势。
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午,当前线越来越多的报告表明中共军队的攻势即将来临之际,李奇微从大邱基本指挥所乘飞机来到汉城前进指挥所。在飞机从大邱飞往汉城的途中,李奇微心里并没有什么惊慌:该准备的都尽可能地准备了,他已在三八线南边部署了几道防御线,为此,李承晚给他调来了几万名朝鲜劳工,这些劳工在汉江以南十五英里的第二线防御阵地昼夜不停地挥舞着镐头和铁铲,挖掘战壕、暗堡,修建鹿砦和一道道铁丝网。而在最南边,李奇微命令工兵指挥官戴维森准将,率领成千上万的民工,构筑一个纵深很大的防御阵地,以备将来可以倚托这个阵地坚守。在飞机经过这条后来被称之为“戴维森防线”的地段上空时,李奇微从舷窗向下眺望,看见在漫长的规划防线上,蚂蚁般的民工们正在挖掘着堑壕,望去像地面蠕动着的一条巨龙。看到这个情景,李奇微内心暗暗称赞李承晚说:这个反共坚决的老人在尽最大的力量支援着联合国军。他想起自己来到朝鲜的第一天下午,便由美国驻南朝鲜大使莫西奥陪同,前去拜访李承晚总统。那时,李承晚的脸色非常冷淡,似乎这位新来的第八集团军司令官与他的前任司令官一样,在战场上的全部作用只能是命令部队后撤再后撤。而当李奇微有力地握着李承晚的手,表白地说:“见到您很高兴,总统先生,到朝鲜这个地方来,我是准备着长期待下去的。”这句话一出口,就见李承晚那原本冷淡如冰霜的脸上,露出了像东方的太阳一般温暖的笑容,甚至眼睛都湿润了,连忙殷勤地领着李奇微去见他那年轻而可爱的妻子,并且一同亲热地喝着热茶。当李奇微提出要组织民夫修防御工事时,李承晚一口答应:“需要多少人请说吧,将军,三万?五万?甚至十万!”
李承晚没有食言,现在,数万南朝鲜民工已经修筑了一道道防御工事,而南边最浩大的“戴维森防线”已经动工……在各条防御战线上,即将安放上他刚刚电请华盛顿当局从国内火速空运的十营新型重炮。当然,更重要的是,美第十军已由釜山登陆,正在向南运动,从他到朝鲜的二十六日起,第十军已正式编入第八集团军的序列。装备齐整的第十军各师,将成为防御和未来反攻的生力军……看吧,在如此牢固的梯次防御阵线和火力前,缺少坦克重炮、只靠步兵轻型火力的中共军队又能前进多远?尽管在东京时,麦克阿瑟一再告诫他:不要小瞧了中国人,他们惯于夜间运动作战……可是,李奇微心里却总是提醒自己:不轻视中共军队是必要的,但是对于这支被失败情绪笼罩着的军队,更为重要的是不要小瞧了自己……
不知为什么,有一会儿工夫,李奇微竟忽然想起不久前他在老朋友珍尼斯家的客厅聚会时,突然接到陆军参谋长柯林斯将军让他接替刚刚死亡的沃克担任第八集团军司令的电话。显然,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把他与妻子和朋友谈笑的兴致扫荡得无影无踪。但是为了不使妻子扫兴,他直到第二天早餐时才将这件事告诉妻子,当然,妻子的担忧之情是不言而喻的。而他,则似英勇赴难的壮士一般,写下了一份遗嘱——既然沃克遭到不测,很难说同样的命运不会光顾他。并且,他还叫来摄影师,给他和妻儿一起拍了合影,而现在这张合影就带在他的身上……
在飞机上想到这件令人不快的事,让李奇微多少有些奇怪:怎么,是要准备赴死吗?当然不,应该是为胜利而来。但是,一切准备都是必要的,防止事到临头措手不及……不过,战争中常常出现意外情况,面对中共军队即将发动的进攻,第八集团军的各项防御计划究竟能得到何种程度的实施?李奇微得不到答案。
果然,就在他到达汉城前进指挥所几个小时后,中共军队的大规模进攻伴着黄昏的夜幕降临给了第八集团军。而且,进攻的凶猛程度真让李奇微感到吃惊。整整一夜到天明,指挥所里告急的电话和电报纷至沓来,由西到东几百里阵地上,到处被中共军队突破,而处在第一线以南朝鲜各师均岌岌可危,南朝鲜第一师和第六师遭到的打击尤甚,几乎溃不成军……怎么回事?难道三八线的永久性防御工事还不够坚固吗?难道中共军队是插着翅膀飞过来的天兵天将吗?难道在他们的进攻道路上,不是布满着地雷阵和层层的火力网吗?
一九五一年元旦早晨,天刚拂晓,李奇微就乘坐一辆吉普车离开了集团军前进指挥所。
吉普车驰离汉城市区,沿着向北的道路疾驰。那时候,清冷的寒风在荒漠的雪野上凄厉地呼啸着,远处隐隐响着隆隆的爆炸声。吉普车开到距离汉域以北几公里处,李奇微就开始遇到从前线撤退下来的第一批败兵。越往北走,那令他沮丧不已的情景就接连不断:一批又一批溃退下来的士兵们乘坐着汽车川流不息地向南逃去,他们一个个被寒夜冻得青紫的脸上挂着惊慌失措的神情,大多数士兵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部队丢弃了火炮和机枪等重武器,仓皇不已。没有乘坐汽车的士兵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南逃命,也有些士兵不知从哪里抢来了牛车、驴车,挥舞树棍、皮带驱赶着牲畜,载着这些败兵逃走,闹哄哄的景象好似要去赶集。成群的士兵似乎都被昨夜中共军队的攻击吓破了胆,在没有领导、没有秩序、没有手中武器的情景下大规模溃逃。
面对这羊群似的败兵,李奇微怒从心起,他命令驾驶员将吉普车横在路中,试图阻止这些败兵的溃逃。但是那些迎面而来的载满逃兵的汽车毫不停顿,绕过他的吉普车,在一片对这个挡路的长官的骂声中远去。李奇微大怒,他跳下吉普车,站在路当中,挥舞着手枪喊叫着,可是一辆接一辆的卡车似乎并不在意这位将军的吆喝,毫不减速地从他身边冲过去。
后来,李奇微总算截住了一辆南朝鲜军队的卡车,卡车上的军官茫然地望着这位毛边帽子上缀着三颗星的美国将军,装出一副根本听不懂英语的样子,不服从李奇微的示意。在这辆车的带动下,长龙般的车队又拼命向南逃去。以至李奇微拔出手枪朝天空鸣放数枪。但连他自己也清楚,对于这些昨夜刚刚经历了雷鸣般的大炮、暴雨般的枪弹的攻击而溃逃的败兵而言,他这几声可怜的枪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当李奇微终于悻悻地将手枪插回枪套里时,他已经意识到:撤离汉城将是不可避免的了。并且,任何试图在此时此刻阻拦这些败兵的举动,都与阻挡雪崩一般徒劳无益。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南逃,直至汉江以南十五公里的预设防御线。那时候,他们溃逃的速度也许会因远离了敌军而放缓,再用宪兵来阻止他们继续败退,从而收集这些败兵残将,重新整编。
三天以后,中共军队已在全线突入防御纵深十五至二十公里。据报告,西线中共部队已突破临津江,逼近汶山;一支强悍的中共军冲破层层阻击,迂回到东豆川南一带,使南朝鲜军队一师和六师的联系被切断,随时都有被包围的危险。右翼方面也遭到中共军队猛烈进攻,修德山和上下红碛里地区已被中共军队攻占。而北韩的两个军团正迅速逼近洪川、横城,威胁着第八集团军的侧翼。要求撤退的告急电报不断从各个防御地段飞向李奇微的前进指挥所。一月三日午前,李奇微乘一架小型飞机到达前线,会见一些高级指挥官,在这些指挥官众口一词的催促下,迫于中共军队全线突入纵深的巨大压力,李奇微只得下令撤到汉江以南,尽管此举非常危险。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将汉江以北众多的部队和火炮、坦克及各种车辆撤过乱冰阻塞的汉江,无疑是一种大规模的复杂军事行动,一旦撤退因中共军队的迫近轰击而延误在汉江以北,损失将是毁灭性的。
当日午后不久,李奇微就告知莫西奥大使,要他通知李承晚总统:第八集团军准备立即撤出汉城,要求南朝鲜政府仍留在汉城的部分机构必须在下午三时以前撤离汉城;自下午三时起,汉江大桥和来往要道仅供军队通过,民间车辆和行人一律禁止通行。
不久,李奇微接到莫西奥的电话,转达了李承晚总统的质问——
“李总统说,李奇微将军讲过,他是准备长期留在朝鲜的,可现在他刚到朝鲜一个星期,就要撤离汉城,难道他指挥的军队只会撤退吗?”
“你最好告诉他,请他到前线听听中共军队进攻时吹起的刺耳的军号,看看成千上万的中共军队用不堪入耳的蹩脚英语喊‘缴枪不杀’而蜂拥冲锋的情景。再看看他们南韩的军队是怎么像羊群一般的溃逃吧!这样的军队怎么能实施我的反突击计划?而坚守阵地就等于送死……你告诉李总统,我现在只是撤离汉城,并没有准备离开朝鲜……”
挂上电话后,李奇微吩咐人把第一骑兵师师长助理帕尔默准将叫来,命令他亲自赶赴汉江大桥一带全权负责交通管制。
“你要以我的名义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保证第八集团军源源不断地通过……从下午三时起,禁止非军方以外的一切车辆和行人通行,以免堵塞交通……我最担心的是,汉城的数十万难民涌上大桥,那他妈的可就给中共军队帮了大忙了!”
“将军,如果成千上万的难民拒绝离开汉江大桥呢?”帕尔默准将想得到上司赋予的最高权力。
“那就让你的宪兵向他们头上鸣枪示警,如果还不能阻止,那么就直接向人群开枪!”李奇微回答。
事实证明,李奇微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在美国宪兵的拦阻下,数十万南朝鲜老百姓默默地等候在汉江北岸,忍受着寒风的侵袭,并不敢与军方争过那些临时架设的浮桥以及汉江主桥。忍耐不住的性急者,便携儿带女,背负着包裹,赶着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地从结冰的江面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