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对他在豫旺的生活有几处生动的描写:
下午无事,我去找红军政治部的刘晓,他的办公室在豫旺堡城墙上的一个碉堡里。第二天早上,我登上豫旺堡又宽又厚的黄色城墙,从上面往下看,一眼就望得到三十英尺下的地面上在进行着许多不同的、却又单调和熟悉的工作。这仿佛把这个城市的盖子揭开了一样。城墙有一大段正在拆毁,这是红军干的唯一破坏行动。对红军那样的游击战士来说,城墙是一种障碍物,他们尽量在开阔的地方同敌人交锋,如果打败了,就不固守城池消耗兵力,因为在那里有被封锁或歼灭的危险,而要马上撤退,让敌人去处于这种境地。一旦他们有充分强大的兵力可以夺回那个城池时,城墙拆了就容易些。
城墙依旧存在,它依旧保留着被誉为新一代哥伦布的斯诺高大温暖的身影;它的断壁残垣依旧忠实地在诉说着那段感染着世界的历史。
老汉坚韧不拔地每天到小旅馆找我,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斯诺在他家的故事。
我禁不住问老汉:“你为什么天天跟着我?”
老汉说:“你是记者,你们当记者的能通天。”哦,我明白了,他想通过记者告诉政府,斯诺是有名的人物,斯诺这样有名的人物住过他家的房子,希望政府把他家当成历史博物馆,每年给他些钱,好保护维修名人住过的老房子。
听了老汉的一番肺腑之言,我百感交织,什么也话也没说,一人冲进山沟,爬上山坡,站在土城墙上,想着当年出生在富庶的密苏里州堪萨斯城31岁的斯诺伫立在这里的感觉,掂量着刚刚这位穷乡僻壤的回族老汉说话时渴望的神情,我仿佛走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荡气回肠的故事,正在亲身演绎着那一幕幕历史活剧?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回到家再构思、动笔,就在豫旺镇简陋的旅馆里,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上面这段文字。
写完后,我久久凝视着《西行漫记》封底上安静、儒雅的斯诺的照片,我默默地告诉斯诺,我会到安葬着你一半骨灰的北大未名湖畔看望你,我还会来豫旺镇,这里尽管荒凉,但你的身影和你传奇的故事早已构成这里四季的丰饶。也正是在这里,在这片国土,又有多少人家像这一位回族老汉那样,世世代代把你的故事种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种植在自己的心畴。
你就在我身上晃吧
我凝睇着清粼粼的黄河中随风飘摇着的古朴而美丽羊皮筏子,它还在继续唠叨着自己两千多年来的感受。那声音,霎时间竟有些如泣如诉。
黄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你到底流向何方?
有多远,就流多远!
我喜欢这样干脆利索的回答。
印象中的黄河水和我现在实际看到的黄河水完全是两码事。教科书中的黄河水,是裹挟着浑浊泥沙向远方狂燥奔腾着的黄色野马。可我现在凝视的黄河水,清澈见底,蓝幽幽的,充满了诗情画意。几丛麦草铺就的黄色造型,弯弯曲曲地在蓝色的河腰上系上了金色的带子,像是风情万种的少妇。而层层叠叠的山峦,更像是心甘情愿地做这妖娆妇人的情夫。
此时的黄河骄傲地向我尽情展现它初春妩媚的身姿。
蓝幽幽的黄河水,我真想把漂泊多年的心情显摆出来,奋不顾身地在这蓝色的黄河水里清洗一番,然后平平展展地躺在黄河上,能躺多舒展就躺多舒展,任由大河把我飘荡到远方,能漂荡多远就漂荡多远吧。
黄河没意思透了,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根本没有要把我远漂的意思,而是借着初春的小寒风把我吹到了羊皮筏子面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兴奋不已,纵身跳到了羊皮筏子上。结果很不美妙,晃晃悠悠的羊皮筏子绝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它几乎把我掀到了水里。我顺势抓起了羊皮筏子上的桨,才得以支撑住摇晃的身体,等站稳了,我便开始美滋滋地摆弄着各种姿态,恣意地寻找着远古漂流的感觉,明代文学家李开先《塞上曲》中的诗句飘然而至:“不用轻帆并短棹,浑脱飞度只须臾。”
羊皮筏子啊,是那种送别过走西口的哥哥后成了别人的婆姨,经历了太多(也许偷过汉子),看上去麻木实际极其敏感的妇人,它忍辱负重的同时,也会恶作剧地惩罚那些不在乎它的男人与女人。
这不,我忘乎所以地跳上蹦下,惹得羊皮筏子不高兴了,它毫不客气地把我摔得坐了下来,险些被甩进了黄河里。跌坐在它的身上后,也摔出了我的内省,我友好地伸手抚摩着羊皮筏的身子,表示我诚挚的歉意。
羊皮筏子皱着眉头对我说:“你这个女人野得真够意思,不交钱,也不和我的主人商量,独自攀上了我的身体,还使劲地蹦 。你以为我是钢铸铁打的呀?你把我惹急眼了,乖,我骨子里的骚胡血性(骚胡是羊群中的头羊,一般是凶猛的公羊)一旦犯了怒可不好哄,我会把你抛到河里喂黄河鲤鱼呐!”
它逮住了理,不依不饶,继续叨扰着:“你以为黄河会按照你的意愿水有多远就带你漂多远?那是你们写字的人异想天开!”说罢,气呼呼地又摇摆了几下身体。
我抓紧了它的身子,得意着,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把我喂黄河鲤鱼的,如果你想把我抛到黄河里,你会拼命摇晃折腾的,甚至会把我掀个底朝天的,你没有这样做,说明你还是喜欢我的到来,因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看你,你很孤独。”
它颠簸了一下身体说:“我才不稀罕你来看我,我一点都不孤独!”
我装做不屑地看着它。
羊皮筏子故作深沉地说:“唉,自从我们这里出名后,来这里度假的、游玩的人像鞭打陀螺一样就没有间断过。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在黄河上当交通工具已经两千多年了,可你们人类还不让我们休息,说是要体验我们这古老的水上漂物。我们太疲倦了,每天不停地载着游人,在黄河里漂呀漂,尤其那些时髦女人,出门旅游也不舍得脱掉高跟鞋,尖尖的鞋跟踩在我们的身体上,左踩一个洞,右戳一个眼,好像我们不知道疼。我们忍受着,还要安全把他们漂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心里有多苦啊!可我们又能说给谁听?今天,从早上起来后,没有人来踩我的身体了,我还在庆幸着呐。刚刚傍晚了,你来了。我说惨了,一天都不让我们消停。你倒好,更干脆,上来就在上我身上瞎蹦乱跳,一看你就是个没有王法的女人,人家穿高跟鞋,只踩我身体的局部,你不但是在我身上瞎蹦乱跳,而且居然在我面前搔首弄姿,便宜全让你这个女人给占了!”
听完它的话,我开始强烈地忏悔,我对它歉意地说:“哦,对不起!我忽略了你是有灵魂的,对不起!”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走下了羊皮筏子,还不忘把桨给它摆弄好。
羊皮筏子安静了。
黄河里的水有些像蓝天上浮动的云彩。有一只鹰在翱翔着,它沉稳的羽翼仿佛是在梳拢着那汩汩流淌的蓝色的云朵。
“羊皮筏子,你可真不简单。过去,你是黄河上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现在,你既是交通工具,又是黄河上游珍贵的艺术品,更是黄河上一道迷人的风景。你给人们带来了远古的体验和无限的快乐,人们应感谢你。”
羊皮筏子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它叹了口气说:“你看,现在河边停靠了许多现代交通工具,有快艇、汽船,能遮风避雨,天空上还安有滑道,和我们羊皮筏子相比,它们优越多了,现在已经开始有人嫌弃我们不安全了。不知道我们还能支撑多久?还能漂流多久?”
我无语了。
我凝睇着清粼粼的黄河中随风飘摇着的古朴而美丽羊皮筏子,它还在继续唠叨着自己两千多年来的感受。那声音,霎时间竟有些如泣如诉?
放下吧,要不又能怎样
我乏乏地依靠在木轱辘车上,我的裙裾上还保留将士们依依不舍的魂魄的重量和温度,我好想亲自护送他们的尸骨回家啊!
本来出门我都会穿野外服饰的,可今天并没有打算出去采访,匆匆地穿上了裙子,寻思上超市买一些食品,以便每天充饥用。可车一开出去,并没有朝着超市的方向,而是直接奔向已缠绕我许久的大漠黄河。
在车里我还纳闷,自己是不是太痴迷于野外了,一出门思绪就不当家,尽想着戈壁、大漠?
车出银川,径直开往沙漠黄河的兵沟汉墓群。
对于那里,我有一种空前的饥渴感,这种纯属心理上的饥渴,已经整整折磨我十几年了。
车沿着黄河岸,穿越在毛乌素沙漠的柏油路上,音响里是藏族歌曲《月光落地的声音》。不管歌词如何诗意,我知道我脚踏大地的足音要比月光落地的声音美妙而生动,真实而有意义。
风洋洋洒洒地钻进车里,吹拂着我的长发,舞弄着我的情绪,我把视野延伸到窗外,左边的黄河,右边的沙漠,它们涂写着浓郁的苍凉和壮观,撞击出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名句。伴随一阵海啸般地耳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有风起云涌的孤独、寂寞、悲凉,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抱成一团紧紧地追随着我缠绕着我,一下子我有些承载不了,泪水决堤了?
把车扔在路边,牵着大漠,扯着长河,依靠着苍凉,我本想徒步丈量一下在这里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历史,刚迈了几步,一阵狂风袭来,刮起了我的衣裙,我整个身体像散落的书页一样随风飘起,无法落地。
风肆意嘲弄着我,荒草也摇摆着不信任的手势,它们那眼神里发问着,你那步履,焉能掂量这里厚重的历史!
在这里,我要感激十多年的跋涉与漂流赋予我的自知与冷峻,我果断地选择了放弃。但这种放弃绝不是逃脱和气馁,而是一种审视后的清醒和韬略。我坚信,这里,我还会来的!
一个插曲,使得前往兵沟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炎热的夏天并没有感到袭人的酷热,一股强悍的冷风让我顿时忘记了季节,那冷峻而深邃的风,是从蒙恬大将军的双眸中透射过来的。这位秦朝名将在秦统一天下后,率军北击匈奴,筑万里长城,修建直道,功勋卓越,名垂青史。在大将军的雕像身后,我驻足,不愿离去。
走进一号汉墓地宫,阴森世界,我恍恍惚惚地觉得有千万个魂魄拉拽着我。我丝毫没有拒绝他们,我分明清晰地闻到地下朽棺的味道,从塌墓结构和大量的陶器残片感知到了悲苦。墓群时代约在秦至西汉和新莽时期,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军和士兵有着近两千岁的灵魂的寂寥与叹息。
我良久无语。我知道,他们的灵魂无法还乡!
他们离开家乡太久、太久了,久得无法用时间丈量。
走出一号汉墓,我不忍心再看其它的墓群了,他们的境遇让我切骨的悲凉,这些为了爱国保家战死在遥远沙场上的英雄,只能在黄河河床下黑暗的土地中遥望那遥远的早已经模糊了的故乡。
我乏乏地依靠在木轱辘车上,我的裙裾上还保留将士们依依不舍的魂魄的重量和温度,我好想亲自护送他们的尸骨回家啊!
我无语。
他们的魂魄无语。
蒸发着阳光气味的木轱辘车被我结实地依靠吱呀响了一声 ,这对我不啻一声雷鸣。这个静止的历史素描如今的价值也许只是提供游人拍照,而我却在一个长长地激灵后,重新打量着“它”,并且这个称人以外事物的代词刹那间转化为了他和她以及他们,那些风化着的车轮竟让我联想到纺车和辘轳,那又是多少祖母祈盼的轮转和父亲希望地打捞;思绪凄楚地沿着由轮圈射向车毂辐条的方向,抵达每一座茅屋瓦舍乃至遗愿中空着一半的墓穴?军人,就意味着牺牲,而牺牲最原始的定义 ,是冰冷的祭品。
我居然在木车上睡着了,梦境中,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像哭声,断断续续的。一个苍凉悠远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回响:“杨银娣,感谢你来看望我!”
“我带你们回家吧?”
“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出来得太久了,我们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再说我们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让我们的魂魄驻扎在这黄河沙漠里吧。告诉你,我们早已经放下了回家的念头。”
他们一直重复这几句话,声音幽幽怨怨的。
我看过一个电影,片名叫什么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当中一个场面是:纳粹士兵端着枪催促抬尸体的战俘快走,其中一个战俘对端枪的士兵说:“不能再快了,他们的灵魂会跟不上的。”
那些尸体还能被一起战斗过的战友把他们抬回去,还知道让魂魄跟上,别把魂丢掉了。可这些黄河边上的将士们只能被放下,被永远地埋在大漠中。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可得以安宁?
我伫立在孤独的栈桥上,遥望着那深深的黄河波涛一样的沟壑,我隐隐约约看到那上面海市蜃楼一样漂浮着他们气势磅礴的魂魄的方阵,他们正漂向浩渺的天穹?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像电影中的画外音:“放下吧,放下?要不又能怎样!”
魔鬼城
魔鬼城,我用食指惨烈的疼换你3万年的历史。
七月流火。
今天就像被鬼催着一样,非要到魔鬼城去,按都按不住自己跳跃的情绪。好吧,那就去!我从来不喜欢让自己的思绪扯来扯去地受折腾。再说了,走近宁夏3万年水文化的****,去见识见识水洞沟的风貌,为自己长久跋涉的心畴补充能量,该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
驾车一路驶去,开空调,我感觉不舒服,不开空调,车里燥热,开车窗吧,窗外的呼啸声浪吵得心神不宁的,炙热干燥的阳光更是直射到车里,照得眼睛恍恍惚惚的,和阳光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无奈还是开了空调。人,常常会在物质世界面前溃败。
好在路途不远,从银川出发到魔鬼城,也就二十几公里。